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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砖集

2022-06-08石舒清

回族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当铺鱼饵沙尘暴

石舒清

朋友在夜黑里走着,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赶紧摸索着摆好。其实那绊着他的是一盏灯。有许多灯在这黑里,如果揭去黑幕会发现一眼望不到边,越是黑不能见的时候,越是会汇聚许多的灯在这夜黑里,但是没有一盏亮起来,即使被绊上一下,也不知道那绊着自己的竟然是一盏灯。即使有这么多灯,人们还是摸黑行走。有人忍不住一个喷嚏,竟使一盏来不及防备的灯亮起来。但它很快就灭掉,比喷嚏的消失还要快。灯和黑暗成为这样的关系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得到一个奖品,是一个灯盏,好像我一直在夜里似的。

燈像个僧人一样亮着,什么经都不看了。

小煤油灯足够了,浪费了多少灯光,用那么多灯光倒没有看到什么。小煤油灯看经典,看五十年,你再看看那煤油灯什么样子。人们不会用太多的灯光来看经典。

我的工作是为灯守灵。

最后有人来问说,你和灯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作一首关于灯的诗吧。

我就作诗道:灯,灯,你黑着,灯捻长,灯油多,你不亮,佛不说。你有空名,我来守灵。

在灯里添过油后,灯还是原样子亮着,但是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了。岁月的底蕴和希望好像就是这么来的。

关上门就一个人,四面墙和黑乎乎的屋顶都已经很熟悉了。打开门就是荒野,眼睛往远处看觉得很舒服。

这是我的小屋,椽子细黑。这是我的油灯,油从来没有满过。这是我的经卷,读这一本就够了。这是我的骨殖,在冰凉的炕上被天使围成一圈。这是我,看见的不是,看不见的就是。我也有些许娱乐,我看见湖水在远处一片白亮,看见油灯在肚子里亮着。

两间房子,一间亮着灯,一间黑着,你进哪一间呢?我活在各样问题之间,很少答案。假如在外面你站久了,想要进屋,你会进哪一间呢?

其实两间房子一墙之隔。我并不是想好了才进屋去。我是边想边进屋去了。有时候我因为年少进了有光亮的房子,有时候因为年迈进了黑屋子。有时候恰恰相反。虽只一墙之隔,但确实隔开了很多。

镜 子

朋友梦见山大的一堆核桃,几辈子都吃不完,他打开一个是空的,打开一个是空的,打开了许多都是空的。一个核桃都没有吃到。他不禁止住动作仰望着了。“山”也俯下庞大的身子看他,像要和他讨要一个答案似的。

清静的时候,他就用镜子照自己,像一个字,越照越清晰。但是只要外面稍有响动,镜子就会蒙一层雾水。字也漫漶了,像历史中的人物被盯着看久了似的。

镜子在白天视而不见,在夜里主动看着。

他在旷野里拾粪的时候,看见几个小鬼抬着一面镜子走过,就忙忙躲起来。镜子有些重,小鬼们显出使力的样子。等它们渐渐走远,只看见一小点白光时,他才走出来,看见一溜新鲜的马粪,还冒着隐约可见的热气。奇怪,并没有马队走过啊。好在他历来是只管看见,并不深究的性格,他走过去,在小风的徐徐吹拂里把那些马粪拾到自己的背篓里去。太阳在空荡荡的天上,小幅度打着秋千似的。

镜子有一种繁殖性。就像穷人打开钱包,数到很多面值不大的钱。可以数上好一阵子。大一点的镜子使人像是回到母亲的子宫中,有一种被孕育被熬煎的感觉。镜子有脂粉气。是早年间新娘的味道和气息。在镜子里找不到门槛。也因为找不到门槛而无法入内。镜子里有漫长的冬季,它的雪终年不化,一些雪落在另一些雪上。镜子照过的花枯萎得更快一些。即使非常喧闹的时候,镜子里也没有什么声音。镜子里有太古的样子,很老的眼睛是能看出来的。镜子也会逼得你窒息,照镜子是苦差事。镜子是一张底牌,只要打出来,热热闹闹的那些就输了。有些女人的镜子里容易闹鬼,这样的女人少照镜子为好。确实照镜子少的女人更健康一些。拉了一马车镜子上路。把镜子挂在路边的树上。在执行过死刑的地方也挂着几个镜子。在花园的门口有一个镜子。老死不相往来,以镜为誓。镜子照着,利刃只好在刀盒里等待时机。我一生没有过自己的镜子,偶尔在别人的镜子里匆匆看一眼而已。知道哪里有镜子照着,我就匆匆跑过去了。大多数时候镜子都像是一个冷宫。像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大把大把的好日子就那样白白地毫不可惜地流逝了。

博物馆里担任讲解的女子用训练有素的手势指着说:这是西施用过的镜子。据说每次这样说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哽咽一下。听的人就纷纷探头去看镜子,不知道想从镜子里看到什么。讲解的女子在一边看着,见惯不怪了那样。我有意落在后面,远远把那镜子望了一望,在我算是一个必要的凭吊。要在那镜子里再出现自己的脸,就觉得是很不合适的事了。偌大一个博物馆,穹顶高耸,带有凉意,多少林林总总价值连城的东西,我只是记住了其中一样:西施用过的镜子。

同一面镜子照西施和嫫母,你觉得还会是同一面镜子吗?

不同的对象会使同样的东西成为不同的。

好像有这样一个感觉,那些上了年龄的盲人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朋友说,镜子有时候像一个盲人。有时候像一个谜底。有时候像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那样说,来,我们好好谈谈。

我每天都看镜子。并看到自己是假的。凡镜子能呈现的都是假的。在镜子面前,我既不固执,也不执着,好像笼头被解开后,才发现并没有什么可以释放似的。

我站在镜子的背面,就像捉迷藏的时候,悄悄站在那个找我的孩子后面,这样他是永远找不到我的。有时候非常享受藏起来的感觉。

镜子是个医生,能看很多病。

镜子也会生病,每一面镜子都容易得抑郁症。

新娘子照镜子,如果作为歇后语的上句,那么下句该是什么呢?可作为脑筋急转弯试题一则。

沙尘暴

沙尘暴让花期缩短了。一夜过后,地上落了大量的花瓣,孤儿院里数不清的孩子似的。剩在树上不多的花像在给陌生人戴孝。人都像鬼打墙那样走着。吃了土的感觉。土世界。土世界就是原世界。世界最初和最终的样子。没有什么声音,但是给人一种闷雷感。鼻子给堵住了似的,呼吸减少了,脸变得不重要了。每家都往外端土。这个土是用不上的,做什么都不行。就是用来布置世界,让你们看看你们费心经营的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开花的树神情落寞,婚庆的日子里死了新娘似的。花期缩短会影响结果吗?即使结果,也只能结一些吃不成的果子。一场不过三五天的沙尘暴,带坏的日子是很多的。97E6D028-E697-4B4C-A724-7250931EF779

沙尘原本是至微末的东西,但是和“暴”联系起来就不一样了。就是说,看似微末的沙尘,总是微末的沙尘,如果聚而成势,暴动起来,就会把好端端的世界搞成眼前这个样子。沙尘暴其实是对人世的一个警告。应该说,这警告虽显严厉,但还是极有分寸的,我们不清楚眼前的沙尘暴究竟是动用了自身怎样的一部分,可以肯定的是,沙尘暴绝没有一次性用完,没有参与进来的沙尘一定是更多的。如果不是警告,而是意在毁灭,我们大概是连看沙尘暴的机会也没有。好在沙尘暴肆虐的时候,嚣张惯了的世界没有任何声音,低下巨大的总是犯浑的脑袋,在一种沉痛的反省和哀悼中。沙尘暴是一个警告。人们从土中拿出脸来,一再看着这个容易朽坏的世界。

人们把镜头一律对准了沙尘暴,沙尘暴在一种失控了一样的繁衍中,你见过如此不可形容的孕育和分娩吗?像蚂蚁在看山的燃烧和崩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沙尘暴。人们躲在他们小小的机器后面察看着,心像被巨大的皮肤粗硬的青蛙踩住了似的。

当 铺

当铺的门槛总是高的,小孩子抬腿进不去。小孩子也没什么可当的东西。当铺里是小孩子很少来的地方。当孩子可以迈过当铺的门槛进当铺时,有时候也带一点东西来当,这样的时候,凄苦的意味更重一些。那些当铺里的东西都一副落寞的惊魂未定的样子。都是谁的东西呢?可说不定。有些搁在当铺里的东西时日久了,要落灰尘了。时间里只有几个含混的走远的身影。时间里没有一张脸是可靠的清晰的。有些鞋袜衣帽是死人遗落下来的,确实还可以穿戴很多年。有些镯子簪子是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交出来的。日子一逼迫,她们就交出来了。只要搁在当铺里就还有些指望。但是交出去的一瞬,指望也就渺茫得很,看人生的眼光深了些儿。要是噩运到此为止,不要更坏,也是可以的。阿弥陀佛。运道好的时候,谁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呢?谁哭着念阿弥陀佛,谁就算在转弯的地方明白了过来。常跑当铺的人背着一个老算盘。当铺里最贵的东西有多贵呢?当铺里最便宜的东西猜猜是什么。我无物可当,打算着把自己当出去换一杯水喝,换一个馒头吃。当人到了要当自己的时候,那真是一文不值。当铺的门槛高了,你变成孩子进不去。生意最好的当铺里也一派衰败气息。我喜欢把银器留在当铺里,不再取回。我喜欢和当铺里老年的掌柜说说什么。我喜欢当铺里用久了的老算盘。我喜欢当铺里各样东西混合起来的浓重气息。我喜欢当铺里高高厚厚的门槛。我喜欢当铺里什么都不愿看见的镜子。我喜欢当铺像个身体健壮见多识广的太监。我说,当铺,你好,你这人世的肿瘤,你这大算盘,你这突然让脚抬不起来的门槛。当铺好像越来越少,我向着当铺的方向瞥了一眼,好像一眼就看到了历史的深处。

果 子

走到果园门口那里还需要一大段时间。就埋头默默走着,也不着急。也不心有他想。但是走着走着,忽然看见果园的园墙塌出一个缺口,而且前面的人不怎么犹豫就从缺口进果园去了。怎么办?还要费工夫走到门口那里吗?好像也用不着多想,就跟着前面的人从缺口进果园去了。缺口那里越走越大,果园的门那里,反而是日渐冷清着了。

我把洗净的果子端上去,他看着惭愧地笑了笑就让我端下去。我就端下去了。果子我也没有吃一个。我端在院子里没人看,但是我没有吃一个。我没有想到要吃。这是我小时候的事,家里来了一个老人,有一小撮白胡子。在我家的正房炕上坐着不声响。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坐在我家的炕上。记得一天我就端了洗净的果子给他送去,他没吃一口就让我端回去了。我就端回去了。他把端给他的果子没吃就让我端回来的样子永远留在了我心里。使我知道果子有时候看看就可以了,没必要非吃到嘴里不可。使我知道,端上来的果子不吃到嘴里,在果子在人,都是很好的事。老人早变成骨头了,而且不知道埋骨在哪里,但他看果子的眼神,他辞谢着果子的样子,离我那么近,只要想看见,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见的。

果子太多。各种味道的果子。你要遍尝果子的滋味吗?吃最多果子的人也有太多果子没吃到。你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果子。不要为你的舌头太费心操劳。舌头最后什么都没有。舌头和它尝过的味道都不知所踪。死人的牙齿在荒野里和干驴粪在一起,谁记得它细细咀嚼过什么。我看见果子在树上。摘果子的手很多。有的手伸到了树梢上。有的手要拿更多的果子从而变形。有的手怎么也摘不到果子。有的手不知道摘哪个果子才好。我只是看一眼。我一个果子也不摘。拿果子诱惑我的愿望我让它落空。我嘴里空空的,牙齿无事可干。舌头安静着如坟中之尸。果子掉在头上打得头痛。我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没有了,我赶紧享受这一刻,享受硕果累累的时候,自己没有了的感觉。有是你们的。有生机勃勃,繁衍不绝。要什么有什么。太多有使眼睛不够。我在无这边。已经无法抬腿,走到有那里去。同时觉得满足。觉到无的满足,弥漫遍布,不可言喻。

后来的情况是,什么果子都没有味道了。桃子还是桃子的样子,杏子还是杏子的样子,西红柿还是西红柿的样子,甚至样子都很好看,但是吃起来都没有味道了,像吃的不是它们了。这许多的好味道还会回来吗?谁都知道不怨果子,果子只是依照实情体现出来了而已。

就树上为什么结果子这一问,就把人类中最有知识的人给问住了。最后派出一个人回答说,因为是树,因为是结果的树,所以结果了。人类的学问也只能答到这一步罢了。

记得看过的一则小故事,说是二人行于途中,看到道边一树,树上果实累累,就有一个人露出惊喜的样子欲上前采食,另一人则是望望而已,并不动手,果然那人吃了一口,发现很不好吃,一口也吃不下去。同行者就说,树在路边,多有果实,如果可食,早就采摘一空,还能轮着我们吗?故事的焦点落在了那不动心者的远见卓识。确实是独特的视角和不凡的认知。但我忽然感兴趣于那树结了累累不可以吃的果子。觉得生当如此树,既有结果的快乐,又不讨谁的喜欢,一个也不给你们吃。

蜜 蜂

有时候蜜蜂找到花的时候,已累得没有多少力气了。采蜜的力气没有了。它在花下面变作了一个干尸。花随风晃动,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是这整体看来,依然是和谐的。依然是一种美和意味,可以和其他看似圆满的美比較的。也有些蜜蜂,死在了找花的途中。它比找到花的蜜蜂飞得更远更多,但就是没有找到花,它是死在了找花的路上。也有的蜜蜂采到蜜了,死在了返回的途中,围了很多蚂蚁吃它身上的蜜,把它作为战利品抬回去,抬到蚂蚁的王国里去,那在蚂蚁们是一件大事情。最后它也被蚂蚁们吃掉了,吃得只剩了一点翅膀,好像翅膀不合蚂蚁的口味。一些有经验的蚂蚁专门在蜜蜂返回来的路上候着,采蜜太多,每一次都想采个够,就被身上的蜜拖累得掉下来,想着缓一阵子再飞吧,却被蚂蚁们候个正着。一些蚂蚁吃蜂蜜吃得身子亮晶晶的。世上发生着多少这样的事,悄悄默默,不为人知。为什么非让人知道不可呢?97E6D028-E697-4B4C-A724-7250931EF779

听说蜜蜂射出一箭,自己也会因此死掉。那么就可以说,蜜蜂这搭上性命的一箭,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动用才是。蜜蜂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看实际情况,很多时候,蜜蜂都是误判了形势,于仓促忙乱中突兀地射出一箭,使它白白搭上了性命不说,让原本对它并无恶意的对象也多了无谓的痛苦。这真是一个悲剧。就是在如此极端的行为里,其实没有赢家,都是输家。蜜蜂作为进攻的一方,输得更惨。细想想蜜蜂的舍命出箭,几乎都是过度反应。究其深因,不外乎两个,一是蜜蜂这种小生命,脾气大,易暴易怒,关键的一点还在于,自己太弱小太没有安全感,于是不出手还好,出手便错,又不加必要反省,所以死了近乎白死。如此说来,蜜蜂的箭使它表面上像个赳赳武夫,实际倒是把它害了的。

早晨一睁眼,他就剪去了几只蜜蜂的翅膀。然后看着它们团团转,团团转,飞是不可能了。这样过了一大会儿,他就把花枝搁在蜜蜂跟前,让它们采蜜。蜜蜂果然行动起来。他看着。对自己的行为是满意的,甚至有些难以抑制的自我感动。觉得仅凭把花枝拿到蜜蜂跟前,方便它们采蜜,自己就应该在史书上留一笔。他对自己的声名是很能经营极其在乎的。因为需要把花枝拿到蜜蜂跟前,剪去蜜蜂的翅膀就成了必要的。

钓 鱼

朋友钓鱼多年了,算是钓鱼的老手,钓到的鱼如果集到一起,会让他自己都要吃一惊吧。人做一件事情久了,总会有那么一刻,和以前会做得不一样。也说不清为什么会那样,但就那样做了,和往常是有区别的。这真是太偶然了,甚至不值得一说。但还是说说吧,就是一天他像往常那样钓上一条鱼来,那鱼张了嘴拼命地呼吸着,好像呼吸不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了似的。其实每条钓上来的鱼都是这样的。他把鱼解下来扔在木桶里,去水边的树下方便了一下,再回来时,他好像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就见他把木桶里刚刚钓上来的鱼拿在手里,鱼光溜溜的几乎拿不住。它还在鼓着眼睛嘴一张一张地吸空气。看鱼的眼睛,会发生什么事它是不知道的。钓鱼人走到水边,就把刚刚钓上来的鱼扔到水里去了。溅起水花来,那鱼像个装满湿土的鞋子一样快速向水底沉去,非沉到水底不可似的,但好像忽然间它就记起了自己是一条鱼,猛地一个稳定,然后就缓缓地游开去了,回到了自己领地的样子。但是它好像并不觉得庆幸,好像并不清楚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只是有了一个小波折小闪失似的。它确实没有明白过来。已经恢复成被钓前的样子了。

钓鱼人又坐在水边,像以往那样向着广阔的水面垂下了他的钓竿。

他总结了这么几点:

一、鱼饵没有怎么变化过,而且便宜。

二、鱼吃鱼饵的历史已经很久了,自从有鱼就有鱼吃鱼饵的事。

三、鱼还会吃鱼饵,会一直吃下去。

四、鱼吃鱼饵,同时得以免祸,这样的事,几乎没有过。

五、鱼并不是饿极了才吃鱼饵,它有时候甚至并不饿,只是鱼饵近在口边,随便尝尝。

六、鱼饵原本是可以吃的东西,但做成鱼饵,就不可以吃了。

七、鱼饵,一个非常好的短篇小说的名字。

八、吃过鱼饵的鱼,即使得以逃脱,回到水里,它还是会再吃鱼饵,这是因为,毕竟它总是要吃,而且对鱼来说,鱼饵是很难分辨的。鱼也不能疑心到什么都不吃。

九、钓鱼需要耐心,一些钓鱼的人后来都把自己钓成了高人,这是因为他们钓鱼久了,也钓到了别的东西。

十、有些人把鱼钓上来后,还把钓钩上的鱼饵给鱼吃掉,鱼也吃。

有些则是只要钓上鱼来,就把鱼饵收拾起来,用作钓另外的鱼。

这两种人有什么区别吗?

吃 鱼

某饭馆推出一款无刺鱼。确实,鱼而多刺,吃起来是比较麻烦的。果然这饭馆火爆起来。但火爆不久就消停了。虽然没有去问究竟,却觉得这样的结果是必然的。从一事一物里,只想留下于自己有利的部分,就会失掉整体。就像如果你先是努力着接受看起来似乎不利于自己的部分,因为整体总是不可分割的缘故,当你接受了不利于自己的部分后,利于自己的部分就会自动留下来。正所谓求而不得,不求反得。

在油锅里煎着的鱼竟然还活着,油星四溅,显得热闹。哲学家说过,一切都是考验,尤其考验最为剧烈的时候,触底反弹,极而必反,意味着坏日子将要到头,好日子快要到来。油锅里的鱼是受到过这样的教育的。它因此在油锅里还活着。感到越来越多的部分被煎熟着,感到正身不由己地过着一个边界,有些迷糊不清了。但是它还活着,还把这个当作对自己的一个考验。

切开来才发现鱼太肥了。肥腴的肉,似乎不用吃,看看就饱了。鱼把自己吃得那么肥,吃得自己不像鱼,像一样食物。确实有些鱼肥得游不动,不用鱼饵,好像手伸到水里就能抓上来。

我把鱼刺小心地吐到盘子里,一条鱼竟有这么多刺,零星着是看不到的,要是卡在喉咙里,一根也够你受的。但是已全然不要紧,这许多年下来,鱼肉吃光,鱼刺像主动缴械的武器。

吃鱼的时候倒没什么。厨师的手艺好,鱼确实好吃。就是用狼牙棒把鱼打死的时候,很有些不舒服。生意不错,短短的时间内就会打死不少鱼。鱼在狼牙棒下面毫无办法,无任何可能性。但做成席端上来,大家又可以吃得很开心。不说了,说起来太复杂。

鱼被吃得只剩了骨头。很多鱼。后来那些鱼骨都做成了武器。在谁手里就不好说了。

快马加鞭是很糟糕的。已经是快马了你还打它,想让它怎么着你才满意呢?已经造成一种印象和感觉,这是一个积极向上的词,出現在很正面的表述里,但这肯定是一厢情愿的表述而已,问问马的感觉吧。

我发现在舞台上表演的马一律被喂得肥肥的,好像快要不像马了似的,而且舞台上的马做出一系列动作来,是马在别的地方时做不出来的。

当马从草原上被掳到马戏团后,一切都变了。

马和马的区别在于一个干了这个,一个干了那个,区别只在于所干的事情不同,马和马本质上是一样的。

有很多马,干了一辈子驴子的事。也没有听到过什么抱怨和抗争。牲口对命运的认同和顺从达到了惊人的程度。97E6D028-E697-4B4C-A724-7250931EF779

可以骑马,可以骑牛,可以骑驴,可以在这三个里面任意选择。我没怎么思索就选择了骑驴。骑牛,老子天下第一,谁骑牛能骑到老子的程度?骑马后面往往跟着打仗,这是干不了的。而且高头大马,骑上太招摇。怕一切招摇之事。骑驴好,骑驴好。骑驴张果老第一,我也不和他比。

马跑起来的时候,他揪着马鬃。骑马久了,他知道怎么着揪马鬃才合宜,就是既能激发马的激情,使马有精神,又不能使马恼怒,身心不快。一句话,就是一种合作关系,而不是役使关系。

这马远不是马里面最出色的,但是一套鞍子它就跳起来,寻死觅活的样子,就引来许多议论甚至嘲弄,就像好看的女子都一一妥协了之后,姿色平平的女子却不容易被说服那样。他们就把那宁死也不套鞍子的马从马里面分出来,分出来很大一部分力量来对付它。那不套鞍子的马有一种中了邪似的固执,凭它自己好像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骆驼会跪下来,方便人骑上它,然后再很费力地站起来,驮人远行。马还不会这一招。但以后会不会就不知道了。

牛马等原来是生产资料,和人们一起参加劳动,并且在劳动中和人们有了很特殊的关系甚至感情,现在的牛马则是转为了消费品,就是说,只是供人们吃肉而已,说感情什么的就做作甚至恶心了。

刺猬与蛇

从电视上看到刺猬和蛇的大战,刺猬滚到蛇身上,很笃定的样子,蛇由于疼痛和应激,整条身子都盘缠在刺猬上,这自然于它是很不利的,想不清它为什么会这样。刺猬不倒翁那样动作着,每一个动作都会对蛇造成杀伤,看见它的刺已经被蛇的血染红了不少。蛇则是舍了命一样缠得更紧,好像它拼了老命也只有这一个战术而已。刺猬充足了气的皮球那樣,被缠得略略地有些变形。蛇嘴看起来像手术后的一个难以缝合的伤口,不断地喷出蛇信来,然而它的脑袋游弋晃动,总是找不准目标似的。表面看,倒像是蛇缠紧了刺猬,使刺猬不得脱身。在它们滚动过的地方,显现出越来越多的血迹。有那么一阵,好像是双方都斗累了,会歇缓上一个瞬间,蛇信也缩短了一些,蛇好像趁机向远处发出求救的样子,刺猬则完全是在一种入定般的休息中。但很快又动了起来,好像漫漫长路不敢歇缓得时间太长似的。蛇好像一次次回头有咬刺猬的意思,又忌惮于它的利刺而只好把头转向别处。越来越浓的血迹一路跟紧着它们,做着忠实的不偏不倚的记录。

看得时间久了,莫名地也有些着急,这弄到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才能分出个输赢呢?就在你看得有些疲倦,想换台时,忽然看见举着的蛇头耷拉下来,缠紧着的蛇身子松开来,要给一条生路似的。刺猬很快就明白过来,事不宜迟,于是看见像飞机的下面出来悬梯那样,从刺猬的肚子下面忽然出现几只肉脚,摇摇晃晃踏过蛇身,很快就跑进一块阴影里不见了。蛇像一条筋疲力尽的绳索一样瘫在那里好一阵子,要说是死了没有任何人怀疑,但是它还是又活了过来,选择了和刺猬相反的方向,用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爬离了刚刚战斗过的地方。在强烈的阳光下,刚刚还显得刺目的血迹已经浅淡起来,如果事先不知道,不会认出那会是血。

镜头默默记录着这些,有着无尽的回味和惆怅似的。97E6D028-E697-4B4C-A724-7250931EF7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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