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心中永远的周广仁先生
2022-06-07鲍蕙荞
文/鲍蕙荞
傍晚时分,周广仁先生仙逝的噩耗从朋友圈传出。一时间,思绪万千。
周先生是中国钢琴界的泰斗,是一位无比坚强的女性,她的离去,是中国钢琴界的巨大损失。与周先生相识几十年,她对于我来说,不仅是我最尊敬的同行之一,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周先生一生多磨难,我想打击最大的恐怕是“文革”中的遭遇和断指的经历。她在“文革”中的遭遇,我当时只是略有所闻(因为那时我自己的处境也十分艰难,父亲和丈夫都已先后被关起来了),直到2000年3月我采访周先生的时候,才稍稍详细地知道了一些当时的具体情况。
周先生在采访中说:“‘文革’中,我经历的最大的事情就是丈夫的自杀……他死后,我最大的压力是怎么向孩子们解释他的死……那天晚上,我自己骑车去了第六医院。等我再骑车回到学校时,校门早已锁了。我把自行车靠在学校东门,就是垃圾站那个门边一个小土坡上,居然自己翻墙进了学校。回到家已经凌晨三点了,孩子们问‘爸爸怎么了?’我只能含糊地说他病了。第二天,我又骑着车子去为他办理了后事,在当时连哭也是不能哭的。当时我们住在四号楼,小崔、老高、马思芸那些筒子楼的邻居们,他们每天还是很自然地和我一起说话、做饭。这些事现在说起来很容易,但我真的总是在感激着这些人,在困难中才能见真情啊!我丈夫死后,中央乐团要我一天之内把房子搬空。我碰到了盛中国,当时他已经被关在‘劳改队’里了,我请他帮我借一辆平板三轮……为此我一直很感谢盛中国……我又打电话给我的老保姆……那一天我和一些朋友,从楼上把东西搬下来,老阿姨就在院子里看着东西,然后我用平板三轮一趟一趟地把所有的家具和书运走卖掉。当时有三个箱子是我妈妈放在我家的,我就用三轮车推着,从和平里一直推到东四头条我妈妈的家……把平板三轮还回去以后,老阿姨陪我一起回了学校的宿舍。这位老保姆,我一直感激她,最后养她到去世。”
周先生受到的第二次重大打击是1982年陪外宾试琴时压断了手指。对于一个钢琴家来说,“手”和“命”几乎是一样重要的。记得那时去医院看她时,我忍不住哭了,但是周先生却没有哭。后来在采访中她说:“我手指砸断了,我只一天就想通了。很多人听见我手断的消息都惋惜地说‘这可是国宝啊!’但是我只是在我的老朋友、院办主任方阡同志来看望时哭了,以后再也没哭过……手指断了以后,我想自己虽然不能成为钢琴演奏家,但起码还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学习钢琴吧,于是就开始办学。”
在她柔弱的身体里,蕴藏着何等坚韧的力量啊!
回想初识周先生,还是在我学生时代,那时周先生已经是我们钢琴系的老师了。第一次较密切的接触是1961年冬天,中央音乐学院组织了一个由赵沨院长亲自带队包括教师和学生在内的演出队,赴广州参加“羊城音乐花会”。那次担任钢琴演奏的只有周先生和当时还是学生的我两人,她既有独奏,又有伴奏。周先生在舞台上的从容优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是真正接触多起来,是在“文革”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钢琴界的活动越来越多,我们并肩战斗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多。周先生对同行、后辈总是非常关心、非常提携。对同行提出的业务活动也总是满腔热情地支持。很早的时候(已经记不清楚具体年月了),周先生推荐我担任在青岛举行的“‘双星’中国钢琴作品比赛”评委会主席。那时候,我还年轻,周先生组织的活动我都支持她,但是从来还没有想到自己当比赛的主席。因此,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推辞。但是在周先生的坚持下,我还是答应了。这次担任评委主席的经历,增强了我的自信心,也锻炼了我的工作能力、组织能力。可以说是我后来担任无数大大小小各种钢琴比赛主席的一个开端。
1996 年的一天,我跟周先生说,咱们能不能搞一个女钢琴家的四手联弹和双钢琴的音乐会呢?周先生很高兴地说:“好啊!我仔细想一想。”不久后,周先生就联系了一位美籍牙买加和一位中国澳门的女钢琴家,以及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谢华珍教授,并亲自挑选了一些曲目。我们很快乐地一起排练,并在北京、深圳、香港等地成功举办了“中外著名女钢琴家双钢琴音乐会”,这场音乐会售票爆棚,非常轰动。
20世纪90年代初,周先生和靳凯华、黄雅(筱原多雅子)两位钢琴家、音乐活动家一起创办了“中国国际钢琴比赛”,并担任了第一、二、三届的评委会主席。周先生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使这个比赛从无到有,不断发展壮大。
2005年下半年的一天,周先生打电话给我,说她身体不好,腰腿都有毛病,行动不太方便,不宜再继续担任“中国国际钢琴比赛”主席,她推荐我继续她的工作,担任此项赛事的评委会主席。我在电话里听了她说的话,第一反应仍然是立即推辞、立即拒绝。我说自己业务不够强、外文也不够好。周先生说,吴祖强先生同意由你担任比赛主席,也和文化部的同志谈过了。她和我说了很久,但我仍一迭声地说:“我不行,我不敢。”最后,周先生急了说:“你不是挺胆大的吗?断胳膊断腿都不怕?”她指的是我曾摔断手腕和大腿。此言一出,我顿时无语。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后来,在2007、2010和2013年,我担任了第四、五、六届的“中国国际钢琴比赛”评委会主席。周先生任比赛“艺术顾问”,吴祖强先生任“艺术总监”。凡碰到重大问题,我都要请示请教周先生,她也总是热情地支持我、帮助我。这个比赛能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一步一个台阶地发展,离不开周先生的心血!
最难忘的是,在碰到困难和阻力的时候,周先生也是我的坚强后盾。在第五届比赛之前由于某些原因,致使比赛的准备工作无法进行。我不得不给文化部主管比赛的副部长写信反映情况,这位领导非常重视,立即委托下面一级主管外事工作的领导召集我去开会详谈。我请示后,也邀请周先生同去开会。周先生做了充分准备,详细阐述了世界上其他重大国际钢琴比赛的做法。后来,我们的意见得到了文化部领导的重视和关心,及时扭转了局面,保证了比赛的顺利进行和成功举办。
记得主管外事的领导召集我们开会的那天早晨,我早到了一小时。周先生竟然比我还早到了五分钟!我当时真是特别感动。当我们在文化部门口会合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手腕上带了一条“本命年”红绳,我心中暗喜,因为我当时腰里也有一条“本命年”红绳。(周先生比我大一轮)我心想:“两条强龙,今天我们赢定了。”因为我知道,那天的会议极其关键,几乎可以说是关乎“中国国际钢琴比赛”能不能办下去的命运。
其实,那时候周先生已经很多年不管这项赛事的具体事务了。但是对于她亲手创办又为之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的比赛,她一直惦念着啊!
周先生离去后,那么多人怀念她、感激她。我又一次翻看了2000年3月2日我对她的访谈。
在她的“访谈录”结尾,我写道:“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中国钢琴界领袖人物,这个青年丧夫、独自抚养一双子女长大成人的女人,这个经历过手指轧断、耳朵失聪双重打击的钢琴家,在两个小时的谈话中,却始终面带微笑、平静地说自己‘这一辈子很幸福、很顺利!’但,这正是那个在苦难和欢乐中始终迈着坚定步伐前行的真真实实的周广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