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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字的写法

2022-06-07苏诗布

福建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孙过庭千字文境界

苏诗布

“福”字的一百种写法,在百姓的眼里早已经是百福图,演化为“百福骈臻”又是另一种祈福。所有的好运、吉祥与美好总是在将来,总是会随风而至,随心而来。

春节是福的世界,是福走到百姓家最理想的时光。在每家每户,福一直陪伴着他们,让他们心里透亮。五福临门如同五行,金木水火土字字相伴,相约而至。

涂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他在年轻的时候,总要在春节送福。那时候,涂老师总是在黑板上事先描“福”,描得得体了,才下笔写“福”。这个过程,涂老师非常在意,每每在课间时,他的粉笔头不再对着我们的脑门儿,而是独自走到教室的后面。讲台上他讲语文,讲百草堂与三味书屋,教室后他描“福”。其实那会儿,我们的心里也知道,今年的“福”与去年的“福”没多少改变,一笔一画还是如此。有时候,涂老师的手重了,粉笔头全变成了粉末,那个让我们全班同学都能感到重量的“福”,还只是露出个框架。这时候,有福的人是谁呢?涂老师的手指一指,哪位同学的速度决定他的成果?同学们总是争着给涂老师拿粉笔头,只有粉笔头才能解了涂老师的下半个“福”。有时候,涂老师一直没有指手指,留着半个框架的“福”,只是露着半边的衣字旁。好奇的同学缠着涂老师问,是不是没衣服穿,画个影子图热闹?涂老师也总是一拍同学的肩膀说,这不是衣字旁,而是“手”,手捧着东西。许多同学都嬉笑,都觉得涂老师说笑。

涂老师确实是爱说笑的人。课间,他大部分时间站在教室的后面,自己一个人在说“二王”,说米芾,说苏长公、黄山谷、蔡君谟,说南张北董。同学们自然想知道这背后的故事,但缘于时间关系,说着说着就再上课,是别的老师的课。别的老师到教室了,涂老师还舍不得走,只有等到班长喊起立时,涂老师才悄悄地从后门移步,到了走廊还是没走,依然双手支在护栏上,微微地扬着头,远望着云盖山,似乎云盖山就是一座福山。

往往,这时候我能感受到一股风,一股细微的风从后脑勺泛来。

其实涂老师在学校并不辉煌,关键在于他的脚,他老是拖着鞋子上课,个子已经有问题了,还拖着鞋子上课,而且还眯着眼,还一边高一边低地看着,这种状态按涂老师兄弟的话说,就是败笔。写字的书家怕败笔,一笔败了,坏了一个字,坏了字的境界,自然也坏了情感。

涂老师知道他的兄弟与他不是一路货,并没多言。只是等到春节贴门联时,涂老师的话就停在“福”字上面。涂老师的兄弟喜欢把“福”字倒着贴,这就犯了涂老师的道。“福”字已经贴上去了,接着就是等着学校放假。往往都在这时候,涂老师站在他的门口问,“福”字不能倒着贴,不知道吧!涂老师的兄弟并没介意,自然倒着“福”,谁不知道“福”倒了就是福到了,就这意思吗?这满身败笔的家伙,竟是满身的铜臭。

那年,涂老师让他兄弟打掉了一颗门牙。

这事情自然还在“福”字上面。事情本来就没缘由的,据说是涂老师的兄弟把刚买的新车倒进路沟,还好没事。要是有事,涂老师掉的可不是一颗门牙。同学们新年再见到涂老师,心里有些晃,总觉得哪儿不对,似乎是他的“福”字在哪儿掉了一笔,比如,“福”字手下的那一点,少了那一点,相互之间的构架空了许多。

几年后,我再与涂老师见面时,涂老师搬到学校的楼梯转角的阁楼间。涂老师似乎没有改变,一直沉在“福”里。学校放假时,他独守在那里,没事时写“福”,有事时看“福”。一楼道的“福”字,不是铺在楼道的木地板上,就是套到楼道的护栏上。涂老师双手背着,指指点点说,这些字虽写在报纸上,但比报纸值钱。我认真地瞧着,那些报纸上的内容尽是改革开放下的经济发展腾飞的大标题,涂老师的“福”字虽大,但笔墨不浓,只是些笔意罢了。那时候,原想问问,“福”为何不能倒着贴,但想了几回,终是没问。

写字是一种生活。在旧时代,大部分是缘于科考,把字写得如同自己的念想,人如字,或是字如人,都是一種境界。一个人如此,一个时代也相同,时光演化了文字的发展。在涂老师的心里,所有的文字都集中在一起,成为福的天地。一个人守得了福,一个时代也要守住独到的空间。在秦始皇的世界里,福如寿,他的独到的“寿”字成为书法的传世精品,成为意象文字的传承。涂老师面对自己从旧的典籍里画下来的“寿”字图,总是嬉笑着说,这“寿”是长了一对眼睛,睁着眼睛看世界,而福却是藏的。李斯也是有境界的,他把“福”字抹得平平整整,只是那个嘴,张得特别大,想喝酒,还是哪儿不满足,张嘴喊叫的过程是痛苦的,所以手伸得特别长。这种境界是书法家的境界,在意于每一次的离别与相聚。一个人手里捧着东西,手松了,自然东西就守不住,何况乎酒呢?“福”的意义,最初就是这意思。

《千字文》是藏福的地方,大家几乎都少不了它。

南朝梁武帝萧衍,令人从王羲之的作品里拓下一千个字,让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编纂成文。从此,《千字文》成为一个范本,成为书法家看得见的模范。涂老师的寻“福”路径,选择了《千字文》,他的收获自然更胜一筹。有多少的书法大家临写过《千字文》呢,不可胜数!可是,在临写之间,有多少的定数与变数不离书法的规则,有规则就有守与放,就有个体与群聚。从永字八法,再到“二王”,到孙过庭的书谱理念,每一次使转,每一次折让,留白与结构都是生活的内容,都是时光的露珠。福如字,法则自在,有福无福自在缘。

在《千字文》的界面里,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每一个字都藏着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境界。祸与福,谁是影子?在祸的身上可以看见福,在福的镜子里可以发现祸,祸是作恶的结果,福?是善的回报。一尺长的美玉不能算是真正的宝物,即使是片刻的时光也要珍惜。重德扬名是书法者的人性追求,文字的背后显现的力量比文字本身更重要。

福建从何而来?《千字文》何尝不是一条路径?涂老师好像发现建德与福祉同是一个路标,这种感觉使用在他的书写界面里,如同他喜欢孙过庭,却写不出孙过庭的境界一般。85EBF759-AD71-494E-BC1C-B9EC57520CBA

孙过庭,师法王羲之,融“二王”于一体,博通古今,独秀文华,他的《千字》文,笔笔规范,极具法度,用笔破而更趋前行,奔走更具繁复,飘逸更向沉稳。他的“福”字更在于传承,在于左右的融通,在于整体构架的相互拥承。这种趋向如同他的《书谱》,积累的不仅仅是书写的技法,而且是书道的传承谱系。有一则故事说:“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孙过庭用书法的力量表达了一种孝道,父子传承,其间内部的结构,如同书法,本身已然是一个系统。孙过庭为此而设定的这则故事,让他通体透明。父亲那种沉落在醉意里的感觉,像与不像、似非似的境界里,看到的是一种传承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传承过程中,字字如珠,滋润万物。到了北宋时,王诜的《孙过庭千字文》又显化了这种力量。说孙过庭书《千字文》,一类一字万同,兴合之间不减王家父子。这种传承已构成了一股潮流。有多少的文字,其构架不同,书写自然有异,如此的一类一字万同的理念,与“福”字显现的何尝不是同道而行!虽有万福,却福至如归。

有多少的书法家在《千字文》的“福”字里寻找到自己的归宿。

李煜,南唐后主,他的字被称之为“金错刀”,做大字不事笔,卷锦书之,皆能如意。如此从容而下笔者,当称李后主。其字如同其势,大度而宽容,肥美而壮阔。而与李后主相比,宋徽宗赵佶的楷书《千字文》又是另一种境界。一个人治国而伤,亡国虏身,困死北域。而在书法的境界里,却突破了自我,举“瘦金体”大旗,在瘦硬当中寻找了腴润之美。赵佶的“福”字像扁担,中间硬,两头还得带勾,是扁担“福”。这种“福”如同玫瑰刺,刺消除了,骨节露出来,能看见玫瑰香韵。李后主与宋徽宗的“福”是富贵之“福”,地位的尊贵,往往其福是多源的。谁知有福而无福,无福而有福。

苏轼,位居长,也称苏长公,他的“福”字,浪漫而有情怀。用清代刘墉的《论书绝句》的诗歌最显其意:“苏黄佳气本天真,姑射丰姿不染尘;笔软墨丰皆入妙,无穷机轴出清新。”落笔恣肆,丰腴跌宕的风格一统苏黄体势。长公的《前赤壁赋》又是书法家的另一摹本。人与生存环境总是无法分离,字也有环境,也有质感,也有它们生存的空间。苏长公的“福”字,如同站在秋天的黄昏里,看满目的稻子在風浪中往同一个方向倾着身体,似乎与风耳语,似乎与稻谷一起感受收获,一起倾听大地的语言。这种情怀在黄山谷的境界里,进一步演化。《松风阁》的大张大合,似乎从苏长公的肩膀上看到更厚实的根基,似乎想要脱胎换骨。在孙过庭的使转与点画之间,山谷的《诸上座》在空间上实现了一次巨大的飞跃。执着事,执着色,执着空,其理何在?书之法则必在接手之间。苏黄的“福”是好德之“福”,充满乐善。苏长公与黄庭坚的“福”,上有源下有流,富有传承之风。

与苏轼、黄庭坚同称为“宋四家”的米芾和蔡襄,他们的“福”字各显其辉。米芾把的《千字文》又重新回归,其《篆刻千字文》具有籀文的境界,字字饱满,在流水之间寻找其骨其浪。流水之骨在哪?米芾似乎寻找到一个空间。蔡襄的“福”,在于福田,他的“福”可耕种,有收获,是康宁之福。蔡襄在福建的福德,流传多。如同苏轼所言,世之书篆不兼隶,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也。如君谟真、行、草、隶,无不如意。

蔡襄的“福”就是如意福。与此相通的还有朱熹。朱熹的“福”字福泽八闽,通于海外。他的“福”大而广,厚重沉稳,典雅富贵,似乎是一位饱学的儒者深居于青山绿水之间。

涂老师与我说这些理念时,他已经学会了喝茶。泡一壶铁观音捂着,窗外有许多的孩子在奔跑,声音很吵。涂老师喜欢这种声音,学校嘛,没有孩子们的吵闹,哪能是学校呢?孩子们有福气,学校是福地,这不假。涂老师依然如此,微微地眯着眼,扬着脸,边捂茶,边用手指蘸着茶水写“福”字。写完了,还是如此,说送你一个“福”吧,这“福”字如水,如张长公的字,降火。张长公则是张瑞图,泉城人称张二水,为水星,确有防火之意。是茶水降火,还是“福”字润水呢?

涂老师的微笑似乎也是一种福相,有福的地方,总是顺风顺水。

福地寻福福自在。在平常百姓的境界里,一幅中堂显示的文字力量,如同先祖的传衍,薪火相传。

清沈复的《中山纪历》记载了“闽人三

十六姓使琉球,的具体情况。有两则故事特别有韵致:闻程顺则曾于津门购得宋朱文公墨迹十四字,今其后裔犹宝之。借观不得,因至其家。开卷,见笔势森严,如奇峰怪石,有岩岩不可犯之色。文曰:“香飞翰苑围顺野,春报南桥叠萃新。”又一则是写蔡君谟和东坡居士:又游蔡清派家祠,祠内供蔡君谟画像,并出君谟墨迹见示,知为君谟派。国王有墨长五寸,宽二寸,有老坑端砚,长一尺,宽六寸,有“永乐四年”字,砚背有“七年四月东坡居士留赠潘邠老”字。

如此的叙述,如同亲临其境,阅览了那些墨宝。这些没有“福”字的作品,显现的是另一种福缘。书法已成为文化使者,传递着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风格。书法又是家族的传承如意,构架起看得见的文化桥梁。在百姓之间,这种福的传承根深入骨。

大田太华的一座村庄,珍藏着董其昌的一幅作品,平时不易示人,由族长轮流珍藏,比他们的家珍还看得紧。董其昌到大田留下墨宝,缘于他的恩师田一俊逝世后归葬大田。他在《邢子愿法贴序》中说明:“余为庶党时,馆师田公宗伯病且剧,同馆议以一人行者,余为请急,卒成挂剑之游。”董其昌的礼与孝、恩与情显化在大田,留下了《大田县纪游图》画作和书法作品:“迢递长征路,彷徨欲曙天。最怜清素影,扑落马蹄前。”

大田是有福之地,在赤岩水岸留住了董其昌的书画意境,在崇圣岩上悬挂着张瑞图的匾额。明代书法史上的南张北董,在大田奇迹般地相遇。

我在很小的时候,随同父亲上云盖山采“石草”,崇圣岩周边的“石草”繁多,去的次数也多。当时的崇圣岩仅存护厝和大门,门楣上的匾额光彩异常。那时候,年纪小,父亲说,那牌匾是张中堂送的。当时不知道张中堂是何人,只有记忆,记住那些字眼。后来,在《德化县志》中发现了张瑞图题写云盖山的诗歌:“翘首苍冥咫尺加,大千世界落飞霞。九霄丹露承仙掌,万壑晴云盖碧纱。崱屴峰前开佛国,嵯峨岩上散天葩。分明灵气通无谩,漫说蓬瀛去路赊。”

云盖山的飞霞与流雨、仙人掌印与泉南佛国、云盖蓬莱的仙境无法留住张长公的背影,无法挽留长公的脚步,但是长公留存在云盖山的福气却一直没有消散,一直留存在山野之间。

我喜欢张瑞图的书体,休闲的时候,拿着法帖左右瞧着,似乎有一股水性如蝉而来,清新入梦。他的《千字文》里的“福”,竟然多写了。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在写“祸”时,倒是先写了“福”,在他的《千字文》里多了一个“福”字。我不知道张长公在此处为何多设定了一个“福”字。也许,在他的内心里,福总是比祸多。或许,他又在告诉人们,面对福界,珍惜如常。这种感觉,如同回到小时候,回到上云盖山的日子,回到在田野间玩游戏的日子。满地的鼠曲草,星花点点,我们一地的孩子,选一位人主弯下腰来,守护着事先的成果,其他的孩子都在引诱,引诱人主踢出脚来,谁让踢着了,就得弯下腰来,入圈子重新守护成果。张长公就是这样的儒者,他守护的姿态,他踢脚的样子,都在他的笔法与气势之间。如果他没有辞官,没有回到泉南那座东壶,云盖山也许就没那个福气,就无法悬挂长公的墨宝,云盖山势必也无法显现云盖碧纱蓬莱的气象。

有一种“福”是有灵气的,总是随着五行而动,随着灵气而生。这种“福”不需要刻意书写,它一直贮藏在大自然之间。

我已经很久没看见涂老师了。写下这些文字时,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涂老师还站在家乡那座学校里远望着云盖山,微微地扬着脸,微微地看着,微微地笑着。笑过之后才说,要写“福”字吗?笔与纸墨都还在!85EBF759-AD71-494E-BC1C-B9EC57520C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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