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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山野时代

2022-06-07余秉东

福建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水厂

余秉东

2004年底,我退伍回到闽北老家时,父亲在当地县城务工。隔年,他于一个小镇自来水公司里寻下一份活计,看守设施、管理水质,便和我母亲搬进了位于镇郊的水厂。那年我21岁,在隔壁乡上做代课老师,周末与寒暑假也一同住到这临时的家里来。

我攒了近半年的工资,买了辆燃油助力车。每次回家,我都把镇区到郊外的这一段路想象成西部荒野,MP3耳机里唱的是诺拉·琼斯的《远走高飞》,自由感爆棚。过了街巷,翻越一个小山包,进入一块长条状的旱谷地,便能望见北边山坡上的水厂了,除了坡底一丛竹林下有两户人家外,附近再没有房屋。这真是一个幽静的所在。

水厂外观与普通围院住宅无异,大致坐北朝南,一层半式样,左半边上下两个房间用来起居和睡觉。从户外楼梯(梯下两平方米的空间,我们搬来后勉强做了我的卧室)上到二楼,可见厂房右侧其实是个蓄水池,围着栏杆,被水泥隔断隔成很多道空间,以完成自来水的混凝、沉淀、过滤、消毒四个步骤。

自来水厂里的生活极端得泾渭分明,就像一道鸳鸯锅,一半焦头烂额,一半清淡闲适。日常的开关洗池、去淤消毒等工作都还相对简单,最怕的是强降雨天气。春夏之交,一下大雨,源头水库就浑。关系全镇居民用水,兹事体大,也为避免用户投诉,须24小时守在进水口处,每隔几分钟搅拌一把混凝剂投入池中,让水保持清澈。大雨过后,水源往往会继续浑好几天,得守个天昏地暗,彻夜无眠。一夜突降暴雨,父亲不巧外出了,我便铺了凉席在二楼小屋地板上睡下,方便替换母亲。棚顶和雨衣遮挡不住子弹般斜射的雨点,风刮得近旁山林嘘嘘作响,有如地狱之声。电闪雷鸣时,窗玻璃哐哐抖动,真让人担心这薄墙小屋随时会被风雨削去。半夜,一个巨雷在不远处炸裂,轰得我头皮发麻,电路被击断了。幸好撒混凝剂这事儿很机械,摸黑瞌睡中也能操作,但这种状态难免有隐患。一日,父亲说梦见我掉进水池,怎么也捞不上来,他急迫得无法形容。又讲他最怕大雨天接到来电,一年难得见到几回自来水公司老板和经理,倒是更常接到他们气急败坏的电话。

以上是这个生活的A面,B面则完全另一番景象。这里空气清新,出行便利。只要天气晴好,全家人的日子都很安逸。父亲在附近承包了些水田种稻谷,屋后有菜园。母亲养了一群鸡鸭与鹅,偶尔还可采摘当季野菜。我们吃得天然健康,居住水电又都免费,实在无须与外界有太多瓜葛。我有大把时间把《考研英语词汇》背得滚瓜烂熟,准备各种资格证、语言水平考试,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无所事事。闲时我阅读、看剧、听音乐。能在最好的年华常与文学亲密接触实是件快乐的事,我爱上的第一个作家是王安忆,还着迷村上春树笔下大胆活泼、个性鲜活的绿子,同情立原正秋《残雪》中生性怯懦的工藤;那会儿用的是功能手机,播放器才是心头好,我从MP3一直用到MP5,用它们拷贝播放流行歌曲和《绝望的主妇》《越狱》《美国偶像》等热门美剧,以便消磨水厂里的时间。

那时我还年轻,有思念的淡淡忧伤,无恋爱与婚姻的一地鸡毛。我在此地最爱的风景是远处的一座平顶山,站在屋后山岭眺望其幽蓝高大、宽广平坦的样子,心胸便极为开阔。它虽位于东北方向,却是我“悠然见南山”里的那座南山,就算足不出户也是惬意的。二楼小屋左窗外是人工杉木林,树干密匝笔直、冠盖严实翠绿,在雨天更是赏心悦目(顺便提一下,一般的雨不会使池水浑浊)。厂房右边是满山谷参差高耸的松树,各种姿态,夕阳常常从那里坠下,为丛林染上金光。炎炎夏日,晚饭后一家人手摇蒲扇,坐在楼上池边。远道而来的夜风路过小镇,翻过山脊,穿过谷地,绕过无数林子,抚过房前的梧桐叶,来亲吻我的脸庞时,已有了凉意。年少的心在月色皎洁或星斗满天里,在夜鸟孤鸣和蝉虫嘶叫中,彻底放空与放松。秋冬的清晨,太阳从前面东南淡远的山峦间升起,晨光普照,市声隐隐。那些年不禁烟花爆竹。每年除夕的入夜到子时,这里能看到小镇每个角落上空绽放的烟花,这场烟火秀以人间夜色为屏,巨幕上道不尽的斑斓、绚烂,让人超然世外。

在水廠住下不久,我偶然听人说起这附近的路是从前的官道。我甚是惊讶。眼前不过是条野路,哪里还有官道的样子?岭上的路径清静隐秘,我倒是常常去,或晨跑锻炼,或看看晚景、记记单词,抑或纯粹为了排遣烦闷、陶冶心情。不久,我发现有些路面的确残存人工铺砌的痕迹,遗留少量平滑窄小的铺石。

我特地去翻阅资料,这儿可能是仙霞古道的一部分,也称江浦驿道、闽浙官路,是古代连接中原与福建地区最重要的通道,其历史可追溯到汉建元三年(前138)。汉军与闽越国曾沿此路好一番杀伐,后者归汉后,在闽北三江源头附近兴建了汉阳城。

中原入闽第一关渔梁驿,就在水厂往北六七里处。古时的渔梁驿周边自然形成了一个颇为兴盛的集镇,至今仍保留长约1公里、宽5米的旧街。沧海桑田,如今渔梁村旁的205国道川流不息,交通便利。我有一个堂姐嫁在那里,我少年时去送亲,对古街印象深刻。村里现存诸多遗址,如驿馆、马坪、养马房和伙房。村后小溪还有石砌护坡和石蹬,溪中有饮马潭。

想到脚踏的地方从前人来车往马驰,傍晚闲步时,我便很容易陷入抚今追昔的怀古情绪。曾在这一路上奔波营生的百姓,进京赶考的书生、骑马飞奔的役使、车舆摇晃中的商贾和官宦等,方才似乎还一幅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的熙攘景象。此刻大伙儿该是投宿去了吧!遥想当初,南朝江淹被贬此地(古称吴兴县)任县令,即取此道入境,不知随扈几人?诗人陆游早起南下时也许就在这弯道里字斟句酌“投宿渔梁溪绕屋,五更听雨拥篝炉”;千古游圣徐霞客刚从闽浙边境下来时,可能就在这条路上边走边感念浮盖山的怪石拿云、飞霞削翠吧!

我家搬来两三年后,水厂扩容。公司砍掉了院前的几株梧桐,新建了个百来平方米的密封水池,并添了两间房。扩建后的厂房外墙雪白簇新,好似郊外别墅。2008年竣工的京台高速闽浙段从山下穿过,来往车辆不分昼夜,看似拉近了这里与大千世界的距离。但高速把原先的小路堵了,新开的那条通往山谷南段的村庄,再从路桥底下折去镇里。这一绕道使水厂与繁华镇区离得更远了些,隐居的意味也更浓了。85EBF759-AD71-494E-BC1C-B9EC57520CBA

年月增长,四面林木也唰唰地长,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就挡住了下方的山谷和高速路。水厂越发成了世外桃源,安静得像另一个星球。日子孤寂空旷,时间好似透明凝固物。偶有一辆摩托车闯入,这片天地即刻被发动机的声音充实起来,狗儿先警觉地叫喚。若在饭点,大家会端着碗筷,纷纷走到门口或站在台阶上直着眼睛张望,直到看清来人,了解了动向才作罢。常常把不熟的人盯得尴尬生疑,以为我们是第一次看见人类。

这隐居似的生活大体上是逍遥的,也契合我的性情。唯一的缺憾是我天生安全感不强。忘了是从哪个地方带回了一根铁棍子,我把它藏在床头底下。

我们一家不是本镇人,当地也没什么亲戚。我母亲不久和山脚下一家主妇熟悉了,那瘦高个女人偶尔上来坐坐,聊聊家常。不过,只在年节做糕点时,她们才频繁串门互助。后来,到附近务农的庄稼人路过时,跟我们有了点头之交。我父亲常招呼道:“早哦,进来喝口茶。”“日头还大呢,再歇一会儿。”但农事有其固定节律,农忙时人们很少有空闲坐,终究只是寒暄。非农忙季节,更成天见不着一个人影,听不到一点儿人声,只剩鸡犬相闻。

虽然极少,但终归还是会有访客到来。一个寒冬雨夜,我早早睡下。不知几更天里,雨水声中屋门被敲响了。我在蒙眬中拉灯,开门,一股湿寒之气裹挟进来,把已焐热的小小空间浸得冰凉。父亲对着客人歉意道:“就在这里挤一晚吧,地方实在小。”听声音,客人是个30多岁的年轻人:“不要紧,这么晚突然过来,真是打扰了。”安顿好后,父亲晃了几下手电,在楼梯上嘱咐我道:“东,是你官田来的大哥嘞。”我应了一声“哦”,转身朝里,又继续睡去。

大约往前20年,我父母在一个叫官田的村子租住过一段时间,户主正是官田大哥的父亲。但从记事起,我并没有跟官田的人家打过照面。第二天,年轻人早早起来,吃完早饭就走了。我倒是松了一口气,当时我两个上大学的妹妹正放寒假,家有年轻女生,这儿又偏僻,对不太熟悉的男性访客,我总有些防范戒备。父亲随后说起,称赞官田大哥一贯勤快本分,不知什么原因昨天跟妻子闹矛盾,一时无处可去,想到我父亲在这里,便临时决定到此投宿。闻言后我颇为同情和自责,后悔自己下意识里表现出来的冷淡。若非太过委屈,一个男人怎会在寒冷的深夜离家出走?维持婚姻不易,生活有诸多烦恼,不过当时的我还无法感同身受。

上一辈的远亲旧友我大都很陌生,现今有个热词“断亲”就描述这种现象。其实这事由来已久,除了熟悉父母双方的直系亲属外,我们这代人确实少了很多沾亲带故的往来。

曾经,水厂家里来过一个老人。我并不认识他,听说我在教书,老人套近乎又似显摆般地说:“我‘孙子也是老师。”还颇自豪地指了指小镇的方向。但当得知他住在一家养老院里时,我有些纳闷。那会儿我未经世事,对养老院有着乡村人根深蒂固的偏见。老人虽上了年纪,但能走这么远,上得了陡坡,证明其腿脚便利,身体还硬朗。孙子又是老师,他怎么就无容身之地,得住养老院?于是我情商感人地问道:“孙子?是你儿子的小孩吗?”老人支吾其词一番,我才明白他不曾有过婚姻,其口中的“孙子”是侄儿。我们方言里,这两者使用同一词汇。

昼长夜短的夏日,晚饭后太阳还未落山。那时水厂未扩建,巴掌大的地方无法留客,可连我也能看出来,老人家很想留住几天。养老院生活一定颇为艰困。才成年不久的我,差不多是第一次直面成人的无助,哪怕是老人,因此感觉很奇怪。我不忍看老人的失望,便上了楼,坐到水池台沿漫无边际地想心事。终于,在我父亲的搀扶下,老人沿着坡道颤巍巍地离开了。几缕鲜亮的夕阳涂抹在林梢上,天地间还亮堂着,但两旁杉树遮蔽的土路已有些黢黑,老人蹒跚地挪进阴影里,没入了最初的夜色。

原来老人家是我母亲的一个表舅,年轻时曾阔过狂过,承包过茶场,后来经营不善,外逃躲债流浪多年,以至老来一无所有。生活中每每遇见这样的人物事例,父亲无一例外会拿来教育我一番,提醒脚踏实地的必要性。我师范毕业的当年进了军营,退伍后马上又做了代课老师,我总生活在围墙里,充满着理想主义幻想,缺乏对现实社会的观照。那夜,我脑海里一直停留着老人走下坡道的背影。我幼时总以为成年人都是强大、无拘束且无所不能的;另一方面成为一个成年人以及肩负起他们的责任又曾经给我造成过心理压力。很久以来,我有种一个人的成长需要鼓起全部勇气面对同类的感觉。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做了一个自己结婚的梦,新娘子没影儿,倒是梦中婚礼上有好多人,把我给吓醒了。后来,我渐渐开始看见人的多面性,原来人并不可怕,而是可怜,大部分都是。这种体会给我以淡淡的伤感,同时也是一种浅浅的释怀。

小镇郊外水厂的生活使我渐渐褪去天真与懵懂,不知是该归功于岁月还是离群索居。有段时间,我心心念念北京要开奥运会了,自己的英语不错,想去首都碰碰运气;在义乌做小本生意的二舅说,可以到义乌、温州一带找事做,有人懂外语,在老外和中国工厂之间当倒爷挣了不少钱。他还花了几百块为我买了一张假的四川大学毕业证。尽管如此,最初几年父亲坚持让我留在家乡,我自己好像也很认同,直到25岁我才提出去外面打工。那年暑假我老老实实根据自己的专业和学历,上网申请了几个教师岗位,其中广东惠州的一所私立中学很快就通知我去面试。出发的那天,天没亮我们就起来了。要赶当地县城早上6点多的班车去江西上饶,再乘坐南下广东的列车。父亲送的我,扛着我的行李箱一起走去镇上。当背对着厂房里明黄色的灯火,投入黎明前的黑夜时,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一个时代结束了。

我在水厂断断续续生活有近十年,清贫但自由,荒度年华也逐渐成长,在孤独中自得其乐;不止一次,我从这里出发去向外面世界的很多角落,累了就原路返回;再到后来苦读考编,然后按部就班地在家乡上岗、相亲、结婚,成全了当下。我感谢那一段段光阴,它有点儿像是我人生的自习课堂,也是我迄今最自由、最烂漫的山野时代。尽管它们早已消逝得无踪影了,但对我生命的浸润和滋养将永远不会结束。85EBF759-AD71-494E-BC1C-B9EC57520C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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