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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鸟儿

2022-06-07王常婷

福建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鼯鼠五灵脂寒号鸟

1.鸟巢

那棵小叶桉树可真高啊。

农场的树以桉树居多,因为长得快。大叶桉叶片厚实粗大,一片就有巴掌大,主干也粗壮,树皮粗糙,可能因为横向发展了,一般树干不会很高,我们三两下便可爬到树顶。小叶桉则不同,状如小刀的叶片细长,不似柳叶的细长柔韧,却更有刀的劲道。握着一把小叶桉叶子,我总以为,如果功夫深的话,施以内力,应该可以把它们一片片如飞刀般刺向敌人。柳叶刀是用在手术台上救死扶伤的;我想象中的小叶桉刀是用来驰骋沙场、视死如归的刃。小叶桉的树干修长秀气,树皮自下而上有细顺的条纹,农场长得最高的树就是它们了。每每台风过后,被刮倒折断最多的也是它们。没办法,树大招风。此刻,我像一条小狗似的绕着这棵高大的小叶桉树打转。我盯上它已经有好几天了。

高高的枝头,细细密密的枝叶间,悄悄筑着一个暗褐色的鸟巢。上次邻家兄弟从鸟巢找来的几个鸟蛋,煮熟后,分我一个吃,那个香啊,至今,唇齿间的留香还余音袅袅。此后,我走路都是看天的,总希望在枝丫间也能有好运气。功夫不负有心人,寻寻觅觅间,在操场角落这棵高大的小叶桉树上发现了目标。然而,小叶桉树真的不好爬,笔直的树干,只在树梢才有枝丫,很少旁逸斜出,你得像猴子一样一蹿到顶,因为没横逸的枝条和粗糙树皮可借力,中间稍一气馁,便会滑落下来,一落到底。那一刻,我无比希望自己能够身轻如燕。

在一个大人们都睡着的中午,烈日下,我一鼓作气,一蹿而上树梢,如有神助。攀着枝条,往下一看,那些原来如虬龙般匍匐在地面上的粗大的树根,而今状如细绳。我倒吸了口冷气,不敢多看多想。轻手轻脚攀上更高处,鸟巢便在我的眼皮下。踩着细细的枝丫,有点抖,可我还是壮着胆子靠近了。拨开细密的枝叶,鸟巢一览无余。大鸟可能出去觅食了,巢内并没有我期待中温热的鸟蛋,巢底蠕动的是一只只刚破壳、丑陋无比的鸟仔,细如鱼钩的爪子,苍白脆弱;裸露的小身子,粘连着几根肉眼难辨的细长的毫毛;乌黑的眼睛大而无神,几近透明的喙尖锐却无力地耷拉着,更显得头颅小得可怜。可能是刚来到这世上,还挣扎在生死线上,印象中小鸟嗷嗷待哺时“啾啾”的细碎喧嚣并没有,只有那吹弹可破、粉肉色的腹部细微的起伏,显示着这些生命的存在。

我曾守在鸡窝边上,在老母鸡虎视眈眈下看着一只只毛茸茸的小鸡仔探头探脑来到世间;也曾很卑鄙地用几根肉骨头把邻居家的老母狗引诱开,趁机抱走刚出生的狗崽——鄰家哥哥说过只要我抱得走,就送我;还有刚出生还没睁眼的兔崽子、小竹鼠……没有哪种像这窝小鸟这么丑陋、脆弱。只要我轻轻一动手指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些小生灵应该很快就灰飞烟灭,生命的到来竟是如此的不堪。之前一飞冲天的昂扬斗志一下子馁了,我垂头丧气地滑下树。记忆中的鸟蛋还是香的,可对鸟巢我再也没有入侵的动力了。从此我也不需要昂着头看天了。后来,大哥们再说我是我爸从番薯沟捡来的孩子时,我也不再伶牙俐嘴反驳他们了。也许,我就是那窝可怜的小鸟中的一个,只是侥幸被我爸妈捡到养大了。

透早起来伊都拐一下拐,

一只鸟仔伊都哮啁啁。

站在水沟伊都岋一个岋,

丢丢铜仔伊都找无巢噢……

以前“啁啁”“丢丢”唱着好玩的台湾歌谣《一只鸟仔》,这回我竟然听懂里边无依无靠的伤感了。

那天一群朋友在野外,看到一棵大树枝头结满了不知名的果子,大家很好奇,我自告奋勇要爬上去采摘。这树比我童年时爬过的任何一棵树都好爬得多。脱下鞋子,往树上一攀,才撑两下不到一米,我就滑落下来,已经没有当年的灵巧劲儿了。那一刻,我不得不直面岁月无情,我们都已经老了,已经没资格、没本事翻墙爬树、上房揭瓦了。

2.白头翁

近年来,因为工作关系,常常得南方北方两头跑,像只候鸟。

每逢冬季,看到北方田间地头那光秃秃的老树干,零零星星点缀在枝丫间的鸟巢,这会儿便一览无余。想起儿时在南方爬墙上树追寻鸟巢的快乐,总忍不住多看几眼,仿佛是他乡遇故知。南方的树上应该也有这么多的鸟巢吧?只是一年四季的枝繁叶茂,若无一双千里眼,要寻个鸟巢是千难万难的。不管南方北方,为了自保,很多鸟儿本能地都把巢隐藏在繁枝茂叶间,只是北方的冬天,一落叶,便少了那层遮蔽。是否因为这个缘故,那么多的鸟儿才选择南飞过冬?留下那一小撮的灰褐的老巢夹在枝丫间,孤零零,在北风中凄惶而执着。

这年的春天来得早,北方院子里几棵玉兰树的叶子还在酝酿着,一大朵一大朵粉色的玉兰早早就开了,北方的玉兰大而饱满鲜艳,香气较淡;南方的玉兰,花小色淡,却香气馥郁。此刻院子里的红枫刚刚冒出细碎的嫩芽。因为玉兰花开得如此的盛大热烈,几乎没人去注意红枫树在这季节间悄悄的变化。红枫树春季发芽时叶子是鲜红色,到夏季逐渐转为绿色。不过它的绿不似别的树那么苍翠,而是叶片边缘稍带一圈黄褐色,所以当小鸟把褐色的小家安放在枝叶间,竟无人发觉。

当安装路灯的工人告诉我们,红枫树上有个鸟窝时,这巢应该存在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很仔细观察才发现那个隐蔽而精致的小窝。借助监控,我可以不用上树就可以聚焦到那小小的一家子的情况。白天多数时候,都是一只?鸟静静地伏在鸟窝里,应该是在孵小鸟;另一只鸟常飞来飞去,我们好几次都清晰地拍到它嘴上衔着的虫子。这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分工鲜明的一家子。

我们几个对鸟类一无所知的人,仰着头,猜测这是麻雀、喜鹊还是燕子。小年轻指着那翘在巢外的剪刀似的黑色尾巴说:“难道是北京雨燕?”马上又推翻了,“不可能,北京雨燕一般栖息在古建筑上的,这棵小树它们是看不上眼的。”“是乌鸦吧?”老母亲看那黑色羽毛,言之凿凿。这判断可真让人扫兴。小年轻借助手机识图软件,得出结论:

白头鹎(音:bēi),又名白头翁、白头壳仔(闽南语),是雀形目鹎科小型鸟类,为鸣禽,冬季北方鸟南迁为候鸟,性活泼,不甚畏人。食昆虫、种子和水果,属杂食性。雄鸟胸部灰色较深,雌鸟浅淡,雄鸟枕部白色极为清晰醒目。15629EBE-B971-48F1-8B55-D29BC33A3B95

种种特征都对上号了,原来这就是白头翁!小学时读到《白头翁的故事》,里边的白头翁一会儿学唱歌,一会儿学画画、盖房子……因为没耐心,最终一事无成。故事告诉我们:学习要持之以恒,不然到了白头空悲切。虽然知道这是童话,可白头翁不会筑巢、唱歌难听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如今再看这枫树上细细密密织就的小窝,虽说不上巧夺天工,却也是够精巧。有句歌词是“童话都是骗人的”,果然!

每天早上或者傍晚,两只鸟儿都会出去觅食,归来后,它们并不急于回到巢里。就在附近的树上、藤架上,你在树枝头,我在树梢尾,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唱和着,那叫声清脆婉转,裝满了整个院子。院外,时不时有路人经过,屋子里也有我们探头探脑在偷窥,可它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是这样旁若无人地互诉衷肠。母亲说白头翁是鸟类中的模范夫妻,一夫一妻,白头到老,所以中国民间传统里,新婚志喜时,除了鸳鸯,也爱用白头翁,白头偕老,既是祝福爱情坚贞也是祝福长寿。

也不知道过多久,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就听到鸟巢里已经传来小鸟“叽叽啾啾”的叫声。那一对劳模父母飞来飞去的身影更勤了,看来要喂大那一窝鸟宝宝也是不容易的事。

大家都忙着上班讨生活,新奇劲儿过了,就没人再去关注这些小生灵了。秋风吹起时,清理院子时,才想起有阵子没看到那些鸟儿了。鸟巢还在,静悄悄的,似乎已是鸟去巢空了。观察几天后,确认那一家子应该是飞南方过冬去了。

这从南到北,几百、几千公里的征程,那些小鸟稚嫩的翅膀可经得起这一路上的风吹雨打?想起元好问《雁丘词》里所记的那对大雁。

那一年的秋天,元好问在去并州赶考的路上碰到一个捕雁者,捕雁者告诉他:早上用网网到两只大雁,一只挣脱逃了,另一只被捕住杀了。挣脱的那只就在附近一直悲鸣着不肯远去,没想到竟就撞到地上殉情而死……如此惨烈而深情。元好问于是买下这只殉情而死的鸟,葬于汾水旁,累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并写下了千古绝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大雁也好,白头翁也好,似乎都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多情而艰险的世界,虽说是“莺儿燕子俱黄土”,但总有一些信念,让我们愿意不畏艰苦,辛劳奔波,甚至愿意用生命去彰显。

枫树的叶子慢慢变红了,玉兰树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白头翁一家子应该已经在南方筑起了越冬的温暖的新巢,那些小鸟们也应该是单飞了,说不定,大鸟小鸟们都在孕育新的生命了。

北风一起,小区里其他种类的鸟儿也南飞了。我们的院子里却更喧嚣了,成了麻雀的天下。麻雀似乎不需要南飞过冬,白头翁在的时候,麻雀很少光临这里,它们一走,院子里那几棵光秃秃的玉兰树,成了麻雀的天堂。麻雀天天在上面嬉戏玩闹,地面上落了一层层灰灰白白的鸟屎,不知道的还以为树上挂着鸟笼呢。而那棵还筑着鸟巢的红枫树,细密的叶子正当红艳,麻雀却少在上头嬉戏,不知是天性不喜红枫,还是畏于白头翁的余威犹存?女儿不堪其扰,问道:“麻雀为什么不南飞呢?是太小了,飞不了那么远的路途吗?”“可能是恋家吧,不舍得远离,不然怎么称它为家雀呢?”我找来几条红丝带系在树枝上,随着黄叶舞秋风,那些小精灵们果然就来得少了。北风一刮,丝丝缕缕飘向的都是东南的方向。想起苏轼的句子:“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待到春风吹起时,回归的白头翁,栖息的可还是旧时的窝?

过了这个中秋,我们也该回南方了。

在南方,会邂逅曾经相熟的鸟儿吗?

3.寒号鸟

小学时读过课文《寒号鸟》,至今印象深刻:在严冬到来前,喜鹊辛勤建造温暖的巢穴应对寒冬,寒号鸟则好吃懒做无所事事。寒冷的冬夜,寒号鸟被冻得瑟瑟发抖,哀号不已:“多咯咯,多咯咯,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第二天,阳光和煦,寒号鸟将一夜的寒冷以及筑巢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继续嬉戏玩耍,最后被冻死在寒风中。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面对生活要未雨绸缪,不能得过且过。故事如此生动,以至于当时的我们一到冬天,总会“多咯咯多咯咯”地笑话那些怕冷的同学是“寒号鸟”。

印象中的寒号鸟就是一般鸟类该有的样子,有羽毛、翅膀,没有什么特别的。直到有一天看到元末明初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的文字:“五台山有鸟,名寒号虫,四足,有肉翅,不能飞。其粪即五灵脂。”“四足,有肉翅”,这显然不同于鸟类带有羽毛的翅膀,而应该接近于哺乳动物蝙蝠的“翼手”,只是蝙蝠会飞,那么与蝙蝠类似而不能飞的应该就是鼯鼠,鼯鼠的两翼,人称“飞膜”,不能飞但善滑翔。再结合“粪便即五灵脂”,五灵脂是中药材的名字,而它正是鼯鼠科动物的干燥粪便。据此推断,民间所传的寒号鸟应该就是鼯鼠。

鼯鼠有多个种类,在我国分布最广的是复齿鼯鼠,生活在五台山的也多为此种类,最关键的是复齿鼯鼠的粪便正是中药材——五灵脂。

复齿鼯鼠俗称飞鼠、飞猫,但是它并不是真的会飞,它的飞实际上是类似于“滑行”,它的前肢和后肢中间演化出了一层飞膜,这层飞膜与蝙蝠的翼膜有些相似,但是其飞膜上有毛发,当撑起来时,就像是打开了降落伞一样,能够让复齿鼯鼠实现滑翔,从高处飞低处,反之则无效。复齿鼯鼠喜欢以陡峭的石洞或者是石缝为家,善攀缘,和松鼠一样喜食坚果。鼯鼠白天躲在窝内睡觉,清晨或夜间出来活动。古书《纲目》记载,鼯鼠之所以叫作“寒号鸟”,乃其夏日羽毛丰盛,到了冬天羽毛掉光,彻夜鸣叫,故称为寒号鸟。传说中它夏天羽毛绚烂时就得意地唱“凤凰不如我”,到了冬天就叫“得过且过”。这当然是古人虚构的了。据观察,鼯鼠冬夏的外形并无明显差别。又有古书记载,不少采药人在采五灵脂或其他药材时,绳索常被鼯鼠咬断而丧命,所以,采药人多把绳索染成红色来吓它们。看来,古人对鼯鼠是又爱又恨又无可奈何。是不是因这个缘故,才编排了那些童话来丑化它呢?据采药人说,复齿鼯鼠有一个特殊的习性,它筑巢时会在住地附近找一个“厕所”,这个“厕所”与巢一样都比较隐蔽,区别是里面没有舒适的干草,复齿鼯鼠会始终在这个“厕所”里方便,即便它外出觅食跑出去了很远,也会憋着跑回自己的“厕所”,真正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采药人也因此找到鼯鼠的巢穴,顺藤摸瓜找到五灵脂,并且轻而易举地“一锅端”。以此观之,复齿鼯鼠一点也不懒惰,反倒是勤快爱干净的好孩子了。复齿鼯鼠有毛发,还有隐蔽的洞穴,到了冬天它们一般也不会冻死。寒号鸟的虚名真是冤枉了它。15629EBE-B971-48F1-8B55-D29BC33A3B95

明白了寒号鸟的出处,再来看它的排泄物——五灵脂。五灵脂是雅称,俗一点的就直接称之为鸟粪或者老鼠屎了,从品类上看,当然是后者更准确。然而这味“老鼠屎”在中医里却颇受赏识。“灵脂”与“凝脂”二字谐音,李时珍释其名曰:“其粪名五灵脂者,谓状如凝脂而受五行之气也。”五灵脂性温而味浊,无毒,入肝经。而且可生熟两用,生用有行血止痛之功,可治心腹血气诸痛、妇女经闭、产后瘀血作痛,是妇科良药;外用可治蛇、蝎、蜈蚣咬伤;炒治后的五灵脂,药性大变,由活血功能化为止血之效,可治妇女血崩、经水过多、赤带不绝之症。专治产后心腹痛欲死的药方——失笑散,就是由蒲黄、五灵脂配伍而成的。该药一般用黄酒或醋冲服,加强活血止痛作用,并调制五灵脂的腥气。相传李时珍对此药屡用屡验,称其为“神方”。本方药性平和而效佳,用本方后,患者每于不觉之中,病痛若失,面露笑容,故名为“失笑散”。

看来,中药的命名也真是随性而生动。用名生动,用药也实在是匪夷所思。我们眼中“一粒老鼠屎害了一锅粥”的恶心东西,竟然也能入药,还有奇效。除了胆大、奇思妙想以外,还有古代中医为救济天下苍生而屡败屡试的坚毅与担当精神。

人生到处似飞鸿,“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人来人往,生生死死,人也好,鸟兽也好,天地不过一瞬。可就是在这瞬息间,一些人把一些神奇的药方还有故事留下了,是非留待后人评说,而崖壁上的寒号鸟兀自繁衍生息……

4.麻雀

在南方,麻雀是挺烦人的鸟儿,闽南人称之为“厝角雀”,就是喜欢栖息在屋角的小鸟,闽南话中的“雀”字尾音还得往上扬,那口气里就带着不屑与不耐烦。燕子也喜欢筑巢在屋檐下,可人们却欢喜得很,认为燕子筑巢会给这家人带来平安祥和。燕子可以说是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出现最早也是最频繁的一种鸟类了。《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把燕子飞翔的状态描绘得活灵活现。唐诗宋词里的燕子几乎就化身为春天与爱情的精灵,从唐代戴叔伦“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到苏轼“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晏殊的“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刘禹锡的“衔泥燕子争归舍,独自狂夫不忆家”。不管怎样,从古到今,燕子都是一个让人喜爱的小精灵。我想象不出来,如果把儿歌“小燕子,穿花衣”改成“小麻雀,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还会如此的脍炙人口吗?

古诗里也有麻雀,是曹植“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里被罗网中的《野田黄雀行》,是李白《空城雀》里“嗷嗷空城雀,身计何戚促”的仓皇,是鱼玄机“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的怅惘,是苏轼“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无处可说的凄凉……孰贵孰贱,一目了然。

还不懂读诗的年代,我对麻雀最直观的印象,就是稻田里的稻草人,那是用来吓走偷食的麻雀。对于它的实际效果,我总是心存疑虑。连我们住的屋子,麻雀都敢登堂入室檐下筑巢,何况那一动不动的假人?虽有假人,农民们在水稻快成熟时,还时不时得去田间敲锣,吓走麻雀。可来年,依然会再去田里树起那几个假人,似乎是一种仪式,至于能不能威慑麻雀,倒在其次了。那时的粮食那么珍贵,麻雀却特别多。以至于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麻雀和老鼠、苍蝇、蚊子被列为“四害”。记忆中,大哥们为了打麻雀还凑钱买了一把气枪,“我的枪扳机一动,子弹有如雨落雷声响……”大哥不知打下几只麻雀,倒是把自己修炼成那一带孩子们的带头大哥。不过据叔公说,麻雀性甘,味咸,具有补肾壮阳、祛风除湿的功效,对风湿、类风湿导致的腰膝酸软,肾脏亏虚导致的手足冰凉有一定的改善作用。我奶奶则用冰糖炖麻雀,小儿服用,说是可以养肺。我们家族小孩的肺功能似乎都不错,不知道是基因好,还是麻雀偏方的功效。所以,我很怀疑当年人们打麻雀的初衷,守护粮食之余应该还为口腹之欲。

再后来,人们发现麻雀并没有那么可恶,鸟类科学家在对麻雀的研究中发现,麻雀的幼崽只能以昆虫为食,麻雀父母就会为它们捕捉大量农业害虫,而这有利于农业生产。随着人们对麻雀认识的提高,我国将麻雀从“四害”中除名,代之以蟑螂。然而由于除“四害”,导致麻雀死亡数量过多,我国麻雀数量锐减。为了恢复原有生态,麻雀被列为国家三有保护动物。虽然荣登保护动物之列,麻雀也没因此而金贵。闽南的道旁树四季常青的枝叶,成了麻雀的天堂,傍晚从树下经过,一树的喧嚣,一不小心,还可能有当头的“雀灵脂”,令人不胜其烦。树下还总是满地的灰灰白白的鸟粪。附近的商家,故意把音响开得大大的,想以此吓走麻雀们,可麻雀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你吵你的,我过我的。想起当年农夫们用敲锣来赶麻雀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现在这些鸟儿,再响的锣也没用了。自然万物以自己的方式适应着这个时代的变化。人的观念在改变,麻雀的生存能力也在改变。适者生存,智者生存。

把人的智慧从对付麻雀延伸到市井娱乐的当属麻将了。麻将在南方多地都被称为麻雀,打麻将便称“打麻雀”。在江苏太仓还有人将麻将牌称作“护粮牌”。据载,在江苏太仓曾有皇家的大粮仓,常年囤积稻谷,以供“南粮北调”。粮多自然雀患频生,每年因雀患而损失了不少粮食。管理粮仓的官吏为了奖励捕雀护粮者,便以竹制的筹牌记捕雀数目,凭此发放酬金,这就是太仓的“护粮牌”。这种筹牌上刻着各种符号和数字,既可观赏,又可游戏,也可作兑取奖金的凭证。而其玩法、符号和称谓术语无不与捕雀有关。麻将牌中,“筒”的图案就是火药枪的横截面,“筒”即是枪筒,几筒则表示几支火药枪;“索”即“束”,是用细束绳串起来的雀鸟,所以“一索”的图案以鸟代表,几索就是几束鸟,奖金则是按鸟的多少计算的;“万”即是赏钱的单位,几万就是赏钱的数目。此外“东南西北”为风向,故称“风”,火药枪射鸟应考虑风向。“中、白、发”:“中”即射中之意,故为红色;“白”即白板,放空炮;“发”即发放赏金,领赏发财。麻将玩法的术语也与捕雀护粮有关。如“碰”即“砰”的枪声;“和”(音胡),“和”“鹘”谐音,“鹘”是一种捕雀的鹰。除此还有“吃”“杠”等术语也与捕鸟有关。这些说法,很是传神,却无官方考证其真假。只是在南方人的印象里,打麻将时不分老少贵贱的热闹,与麻雀的身段很是匹配的。每当众人和(胡)牌、洗牌时的那份喧嚣,与哗然雀起的场面何其相似,当真是在“打麻雀”了。

我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却是打麻将好手,晚年时光里,很多是在村里老人会的麻将桌前度过的。如果没有这麻雀牌,老人们该多寂寞啊。奶奶去世后,灵柩停在宗祠堂下,夜里,堂兄弟们守夜无聊,便摆上了牌桌。按主事者要求,众人得时不时喊阿嫲一声,阿嫲的灵魂才不至于飘得太远,才记得回家的路。堂弟俏皮,摸一把牌,扔一个子“一鸟”,跟着喊一声:“阿嫲,来和一盘啊……”想起阿嫲生前在牌桌上的嬉笑怒骂,大家便都笑了,案前的烛花跳了跳,遗像里的奶奶也像是在笑……

天亮了,早起的麻雀们已经在寻虫子了,我们这些市井凡人也在为生计奔忙着;日之夕矣,鸟雀归巢,閑暇之余的人们在麻将桌边的消遣也开始了,那洗牌的声音,总让我想起无边稻田里,惊飞的无数鸟雀……

作者简介王常婷,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晋江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福建文学》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曾获《北京文学》2020年度 “优秀散文”,福建省第32、33届优秀文学作品奖等。15629EBE-B971-48F1-8B55-D29BC33A3B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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