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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城市、情感及漂泊者

2022-06-07苏沙丽

广州文艺 2022年6期
关键词:打工者散文文学

近年来,“新南方写作”的讨论越来越多,当我们谈论这一名词时,潜意识里或许是有一个古老的或者已存在的南方写作,更具体地说,有一个文学史上的南方作家群、南方意象、南方气息、南方情调……这个“南方写作”,我想是源于现代文学史上江南的作家群或者来自江南的作家所留下的文学地图,这幅图景后来又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汪曾祺、陆文夫、苏童、毕飞宇等作家的笔下得以延续。当下“新南方写作”的提出,或许可以理解为文学板块的漂移,或许也可以看作是作为重要经济区域的岭南的被发现,与之相应的是新的城市文学的出现。而我对“新南方写作”的认识,是一场来自与人生经验同步的阅读历程。

还是在很多年前,我在杂志上第一次读到塞壬的散文《漂泊、爱情及其他》,文章里一面是质朴的日常小细节,另一面却是难以抗拒的离别之旅,它所描写的个人现实及挥散的伤感情绪,不经意之间就触痛了我,同时也满足了我对一个地域及一群人的想象与好奇。那时候的“南方”,在我的意识里是特指珠三角一带,此前对它的认知大多只是通过衣服、电器等物品的产地而知晓的几个地名,仅此而已。后来,我去了江南读书,时不时流连园林旧巷,也去赏花听曲,但我终归無法适应那里的吴侬软语、饮食气候;我可以耐心地将鲁迅的作品一本本读下去,却始终无法进入周作人、汪曾祺的江南书写。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读到了更多打工者的诗,他们都在讲述南方故事,徘徊不定或呆板机械的生活,甚至还有惨烈的伤亡,有些诗句始终不忍卒读与想象,唯独记住了那一句“瓦蓝瓦蓝的天空,瓦蓝瓦蓝的爱情”。再后来,我来到南方工作与学习,当一年有多半时间都要置身于一种暑气当中,当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追赶回另一个城市的末班车,当我有一天也穿过城中村……每每总会想起塞壬的散文,我很肯定那就是南方的气息——也渐渐明白在江南水土不服的背后多半还有文化文学的因素,可能我们的骨子里都有一种相宜的文学形式及其精神特质。

在我看来,塞壬的散文,首先是关于南方的地理学。《南方没有四季》里作者这样写道:“这城市几个月没有下雨了。才阴冷了几天,气温就迅速上升到五月才有的晚春水平。干燥,一个静止的动词,皮肤在笑,阳光跟窗玻璃相撞的裂响。而我更倾向于将它与某些人的相处作为类比,有点硬,缺乏诗意。”“湿热、湿冷还有干燥,这三个关键词基本描述出了南方的气候,冷暖、刮风下雨、阳光或者阴云密布,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它们都有隐蔽的、蓓蕾般的回应。”对于一个地域最直接的感受是来自天气,它影响且调适着一个人的情绪与脾性,况且岭南舒适的天气本来就并不长,连睡眠都是那么沉闷灰暗。“一种潮湿而昏黄的空间浸在黑夜的水里,无声无息。”a身体的感知、疼痛及疾病是最真实的语言及信息,它们呼应的就是对于一个城市的感光,好恶悲喜都在其间。塞壬的南方地域书写中直接过滤掉了一种明媚的暖色调,呈现的是一种没有诗意的环境及生活:充斥着陌生异己的气息;城中村的各种嘈杂;紧张忙碌而又不乏倾轧的职场;不断变换的工作,不断变更的地址,甚至是没有地址,更不用说目的地或归属地,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的……

因而,塞壬的散文也是关于南方城市的社会学。或许没有一个词比“漂泊”更能说明一代或几代人的际遇及生存现实,从20世纪90年代大量的农民工进城,工人下岗,到90年代中后期高校扩招,至此每年数以百万计的大学生也加入北漂南漂的队伍。我们实际上都成了流动的现代性风景中的异乡人,离散经验就是现代人的生活背景,这里面有着挥之不去的命运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迁徙。”b然而动荡的,下落不明的生活里或许早已经没有了更多情绪的波动,而只是被现实及命运降伏的疲惫与漠然,塞壬直陈这些现象及其背后的情理,她并不回避这些,因为这就是一个人的人生段落,这就是一群人的人生现实。《在镇里飞》中的“我”去开辟事业的新大陆,在他人看来是辛苦的奔波和不定的明天,而在“我”却是获得了久违的自在,释放被制度、办公室、上班时间等等所钳制的自由。《月末的深广线》展现的是一群通勤两地的打工者的状态,火车站作为离别之所,给一个人带来的莫名焦虑与烦心,去与回,来与走,熟悉或陌生,亲切或排斥,之于两地并没有那么多的意义所指,因为此地与彼所都不是归属。

如若说塞壬重在展现漂泊者的感觉、情绪及精神状态,那么当她以城中村、工业区来作为观察时代的一个角度时,是关于社会的变迁,也是人生百态的演绎。《声嚣》的“我”住在城中村,周围是各种来历不明的各色人等,生活与工作就是处于几种声音的合谋中:抢劫事件中摩托车的呜呜声,受害者的尖叫声;隔壁小孩的哭声;深夜查暂住证的紧迫强硬之声;当然还有公司里那个骄傲且不容置疑的声音。声音对于“我”来说不啻为一种梦魇!在塞壬多数的散文中都是像这样以个体的“我”去感受城市及周遭环境,这是一个人的旅程——“我”虽与很多人都有着交集,但最终也不过是匆匆过客一场。作品里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友情,爱情往往是以分手来收场,也极少有萍水相逢的温情际遇,就像“我”至今都不知道合租女孩的名字,而“我”也理所应当是消失在她们的视野中的。什么是坚固的东西烟消云散,我想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牢固关系,是基于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与关怀,还有那些可以伸张的良善与恻隐之心。由此,一个城市的温度与情感,甚至是伦理可见一斑,这大概也就是西美尔曾提到的城市印象。我又想起郑小琼早期诗歌里“铁”的意象,同一时期的散文《铁皮房》《流水线》《从中兴到邮局》等等,从中真切地看见没有温度与情感的工业化风景,更看见如铁一样命运的人。

塞壬作为为数不多的通过写作来改变命运或生存状态的打工者,当漂泊的生活趋于稳定,最近几年又折返回来,重新以一个匿名者或者真正的身份信息进入工厂,亲身体验工业制度及底层生活的常与变。《无尘车间》可以看到技术在改变工作的环境及方式,但是打工者的生存与精神领域并没有根本的改变。文章中那些老一辈或者在当今的人力市场中不具备竞争力的妇女,他们仍然在想着以长时间的加班来赚取更多的报酬;除此之外,他们似乎也并没有其他方式来改善一下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更不用说命运的自主。还有那些习惯了流水线上的工作,无法适应更灵活工种的年轻人,离开工厂又回到工厂,工厂的生活倒像是一种趋于稳定的人生方式。当他们的精神世界在这个飞速发展的社会背景中若隐若现,看不到安稳的来处,也寻不到清晰的方向,和他们的未来一样扑朔迷离。这也让我想到同为东莞作家的丁燕耗时十年写作的《工厂男孩》《工厂女孩》《工厂爱情》,作品中涉及60后、70后、80后、90后四代打工者的处境,但无论是他们的生存现状,还是精神空间,都可以看到一脉相承的悲怆感。时代在轰隆隆地向前,人内心的感受或许就像塞壬一篇散文中的“奔跑者”那样,有种紧迫彷徨之感,有时是被裹挟的,有时是不由自主的。

我从来不愿意以“打工作家”“打工文學”的标签来诠释塞壬的写作,当然她书写的打工背景是毋庸置疑的。我更看重的是她散文里的现代气息,飘荡着一种“恶之花”的气味,对于一直被乡土文学所占据的中国现代以来的文学版图,这些基于现代人为中心的书写太重要了。尽管我们依旧难以肯定这些暂住或定居在城市里的上班族、打工者的精神内核就是现代精神,尽管塞壬描写的人群大都只是普通的打工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中国社会的底层,但是我们还是可以感知到在工业及都市社会,在一种新的社会形态之下人性的裂变、生活与人生轨迹的改变,最后说到底还是一种精神灵魂的变革,也许这种变革是脱胎换骨的,也是深刻影响这个社会变迁的。那么,有了这样一群现代人,中国文学才可以开始谈我们的城市文学,才可以谈中国的现代性。

我还看重的是她作品里所隐现的一个城市的形象,更具体地说,是中国现代城市的形成过程。城中村、工业区这是珠三角一带的城市风景,而它们先前是以郊区或乡下的身份来见证一个大城市的崛起及日新月异。当“我”打开身体所有的感官来迎应城市的一切,包括声音、颜色、气味、气候、沿途的风景,南方的城市不仅仅彰显出一种地域色彩,它所承载的现代影像,一起为从传统到现代路径的中国社会做着鲜明的注解。而这大概也是新南方写作的精神气质。它是现实主义的,或许还带着自然主义的色彩,这也正像塞壬在2008年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时所说的:“这样的文字散发着生存场景的气味,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在场和向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无情可抒并对诗意反动,我既没有闲情逸致去谈文化和哲学,也不会去明道和载道,那样的散文连我的生理问题都解决不了,更不消说精神的承担,它们是那样的弱!我的散文必然会有一种破碎的、混乱的、尖锐的气质。”我想,这样的南方写作,也是“务实”的。

(苏沙丽,中山大学文学博士,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杨 希

① 塞壬:《南方没有四季》,《下落不明的生活》,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

① 塞壬:《南方的睡眠》,《下落不明的生活》,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页。

② 塞壬:《漂泊、爱情及其他》,《下落不明的生活》,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44页。

①《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专辑》,《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4期,第1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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