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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利亚传说

2022-06-07喻军华

广州文艺 2022年6期
关键词:利亚鲁班婚礼

喻军华

1

灯光下,女孩容光焕发,脸蛋红扑扑的。她穿上米黄色羽绒服,吱溜一声滑上拉链,十指轻巧地理了理刘海,一边掏出手机扫码付款,一边脆声赞道,韩师傅,你这按摩技艺,绝了。

韩春芽关掉空调,立身于两张按摩床中间,目光柔和地落在女孩身上,说一般般吧,力道足一点而已。他留着板寸头,上身着大红的毛衣,不到一米七的個儿,壮实,精神,因为时时笑脸待客,额头眼角皱纹密而深。

何止是力道!你那指法,刚才按在我的肩井穴、夹脊穴和风池穴上,紧舒有度,让人太爽了。这阵子在省城,我男朋友带我去过好几家按摩店,没一家按出了这样的效果……太晚了,明早还要赶回去上班,我得赶紧撤。

这个女孩,好像前两年才大学毕业,如今在省城一所大学当教师,以前光临过福康按摩店几次,也算是老主顾。刚才韩春芽和她聊天时,女孩抑制不住内心的得意,满心欢喜透露,她男朋友是网络游戏设计师,年薪过百万,在省城有两套房子,对她百依百顺。这两个月,她忙于一个教学课题结项,埋头整理材料,弄得脖子肩膀木头一般僵硬,一动,就像被抽了一鞭子疼得厉害。今天下班后,她临时起意说回老家一趟,一来想妈妈了,二来就是到福康找韩师傅按个摩。她男朋友立马开车送她回来。

女孩下楼,见韩春芽紧随其后,又叽叽喳喳说,韩师傅,你这手艺,应该到省城去发展,人流大,顾客多,收费高,一年下来,收入肯定比我们永庆这样的四五线城市翻几倍。

在哪儿都是混口饭吃。大城市当然好,收入可能翻倍,可开支同样看涨。再说了,我都是当外公的人,还发展?让人笑话呢。

在大城市可不一样,见识广,机会多……你说你当外公了?看不出来啊。

韩春芽特想说说年轻时在大城市闯荡的事情,那时候,他倒是憋着一股劲儿想留在那里发展。后来呢?还是算了,不说了。他淡淡地笑了笑。

哎,我女儿利亚好像和你同岁,她结婚早,女儿都已经上幼儿园中班。对了,你爸在外贸局上班,叫于雄镇,对吧?我和他也是老朋友了。那年他打篮球摔断了腰,落下腰痛毛病,还是我帮他按好的。现在时不时他还会过来按个摩放松放松,一来就直夸你呢。

我爸那嘴啊……韩师傅,再见。

韩春芽站在店门口道了声“再见”,目送女孩走向马路对面停靠的小车。夜深了,四处一片清冷寂寥,高大挺拔的行道树半身隐入天空,两旁的店面都已打烊,福康的灯火,此时在浓浓的夜色中璀璨而凄凉。被微微冷风裹紧的韩春芽,感觉自己由一个凿开的冰窟窿直落水中。小车轻鸣一声,迅即呼啸而去。

老韩,你还愣着干吗?赶紧收拾一下,回家去啊。这么晚了,冷得要死。聂素音摘下一孔耳机,咧嘴歪眉冲韩春芽后背嚷嚷,转头盯着手机,脸上瞬间笑容灿烂。手头没有泡脚、按摩的活儿时,聂素音喜欢戴上耳机,半瘫在泡脚椅上,抱着手机舒舒服服追泡沫剧。

韩春芽转身拖着脚步进店,慢慢地在旁边的泡脚椅上坐下。突然,他捂住脸,呜呀呜呀地哭。

聂素音有些懵,扭头瞥了韩春芽一眼,回头察看手机,将摘下的那孔耳机戴上,又匆忙地摘下,然后定睛注视韩春芽,真是他在哭呢。聂素音慌忙丢开手机,起身站在韩春芽身旁,推着他的肩膀连声问,你这是怎么了?老韩,你这是怎么了啊?

呜呀呜呀。韩春芽只顾哭。

眼泪在聂素音眼眶内流转。左手抚摸韩春芽的肩膀,一片冰凉,她赶紧跑上二楼按摩室,拿下外套替他披上。

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啊。

聂素音坐下,满眼的焦急。韩春芽止住哭声,双手在衣襟上擦了几下,叫道,我坚决不同意利亚元旦举办婚礼。那六万元彩礼,我也坚决不同意给她。聂素音愣了愣,慢言细语开口,这话,你都说过好多次了……我知道你不同意。利亚也知道。可你哭什么呢?

我哭,我哭……韩春芽忍不住又眼泪横流,他哽咽说,你看刚才按摩的那个女孩子,于雄镇的丫头,多好!可我们家利亚……

2

福康按摩店三楼,早先东西两端割为厨房和卧室,中间摆置一张小方桌,几把红色塑料圆椅,权作餐厅。说那卧室,也就临西头窗户靠两边墙角安放两张床,聂素音和女儿利亚睡一张,儿子韩非凡睡另一张。韩春芽那时睡二楼的按摩间,半米宽的按摩床,他说习惯了,睡着挺舒服。后来卧室迁到鑫海小苑的新居,晚上躺在宽敞的席梦思上,韩春芽有一两年都睡不习惯,要回福康的按摩间睡。这些年西头的窗子边还摆着一张小床,床上堆满各式杂物。

灯光映照下,韩春芽坐在方桌旁,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炒鸡蛋和一碗清炒白萝卜,他美滋滋地嘬口小酒,吃几夹菜,然后闭眼晃头轻轻地唱着歌儿。今天生意不错,他上午按摩四人,下午按摩三人,中间还抽空替两名客人拔了火罐;聂素音泡脚修脚三人,上午下午各按摩一人——晚上的生意尚未开始,目前的收入已相当于往常两日的总和。女人端着饭碗坐在对面时,韩春芽已喝完平素限定的二两白酒,他抓起地上的酒瓶,估摸着朝碗里倒下一两后,觑了女人一眼,又添了少许。聂素音望着韩春芽,温和地笑,韩春芽放下酒瓶,左手挠了挠头,也笑。

喂着饭,吃着菜,听韩春芽唱完一段《独孤天下》,又开始唱《伊人如梦》,聂素音感觉全身的疲惫似兽,被一声声吆喝驱赶而去。在她生气时,烦恼时,韩春芽不懂甜言蜜语哄她,但他会在她身旁唱她喜欢的歌。忆及此,聂素音情不自禁又笑。韩春芽这人,一天到晚想着按摩,极少出外应酬,平常除了喝口酒,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武侠小说和唱歌。多年以前他订过《今古传奇》《章回小说》《故事会》这样的杂志,至于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年轻时他没日没夜看了个够,后来网络发达了,他逮住空就在电脑手机上看网络小说,这几年因为眼睛不好使了,他在手机上下载了几款听书客户端,常常给客人按完摩,随便往哪儿一坐,便津津有味听免费的武侠小说。当然,韩春芽最喜欢的还是唱歌。他天生一副好嗓子,记性又好,电视里手机上热播剧的主题曲,歌星发布的新曲,他听上三两遍,一张口便唱得有模有样宛如原唱。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港台经典歌曲,特别是香港四大天王的歌,什么《只想一生跟你走》《忘情水》《动起来》《吻别》……韩春芽如果在二楼按摩室卡拉OK,路人从楼下店门口经过,歌声入耳,都以为是电视原声。更绝的是,韩春芽还能唱女声,像《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片尾曲《凉凉》,他既能惟妙惟肖唱出张碧晨的凄清:入夜渐微凉/繁花落地成霜/你在远方眺望/耗尽所有暮光/不思量/自难相忘;也能徐缓有度呈现杨宗纬的浑重:夭夭桃花凉/前世你怎舍下/这一海心茫茫/还故作不痛不痒不牵强/都是假象。要说这歌词曲调的内涵关联,韩春芽自然说不出什么道道,但客人们就是觉得他唱得好听,说他比李玉刚还能耐,都劝他去参加电视选秀节目。前些年《中国好声音》这档节目火爆时,有几位老主顾一再怂恿韩春芽报名参加,于雄镇还说所有费用他全包。韩春芽只是笑笑,说你们就别蒙我。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听客人夸奖多了,聂素音倒替丈夫有些心动,她一边替客人修脚一边想,自己几斤几两,不过过秤怎么知道呢?去报名参加,说不定就选上了。如果真被选上了,出名了,那往后的日子……聂素音不敢再往下想,瞄瞄坐在一旁听书入神的韩春芽,喊道,老韩,唱首歌来听听。韩春芽便笑,他摘下耳机,放下手机,张口唱道:青砖黛瓦,故景如旧。草木无情,不解凡忧。当时烽火骤,焚尽几多残留。一袭白衣祭故人,陈情此时休……

聂素音将碗里的饭扒拉完,起身又盛来一碗坐下。韩春芽碗中的酒见底了,他依然端坐在方桌旁抿一小口酒,吃几夹菜,哼唱几句。

老韩,你最喜欢的那首,《耶利亚女郎》,我都好几年没听你唱了。唱一唱吧。聂素音伸过筷子敲了敲酒碗,笑嘻嘻地说。

韩春芽闭嘴,吃惊地瞧了女人一眼,张嘴欲言,终是笑了笑抓起碗起身。一会儿,他端着满满的一碗饭过来,埋头猛吃。

忘记歌词了吧?聂素音并不罢休,追着问。

韩春芽口中手上慢下来,抬头,怔怔地注视女人。忘记歌词?当年他离开村庄,前往河南学按摩,一路上都哼唱着这首《耶利亚女郎》。这首歌,曾让他对城市,对美好生活心生多少憧憬,多少向往啊!忍苦受屈三年,学成拜别师傅,转赴广东打工,这首《耶利亚女郎》,他几乎每天都要操弄几遍。女儿出生那天,他已经辗转到海南,在一家叫碧海蓝天的休闲会所做按摩师,聂素音在老家的乡卫生院被推着从产房出来后,虚着声音打电话让他给女儿取名字,他脱口而出,利亚,就叫韩利亚吧。

是啊。忘了。那么久没唱,忘记歌词了。韩春芽咧嘴嘿嘿地笑。唱你偶像那英的歌,《默》,怎么样?

算了算了,吃饭吧。聂素音意兴阑珊,失望地说。

3

酒足饭饱,韩春芽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牙签,一边剔牙一边缓步下到一楼。利亚从泡脚椅上起身,欢快地叫道爸,我陪你去散步吧。韩春芽顿时呆立在楼道口,目光闪烁一时不知所措。

自打中秋节那天利亚和鲁班提出举办婚礼,被韩春芽一口否決后,他们一家三口已有两个多月没再来福康蹭过饭。知道利亚心中有气,可韩春芽更气,恨铁不成钢,他吞不下将女儿白送给鲁班的这口恶气。难道,他会为了区区六万元,就阻止可供女儿一辈子追忆的荣耀婚礼吗?怎么可能。可事实上,问题症结所指,又正是这六万元。思前想后,韩春芽有些糊涂了,自己都弄不明白这钱是真不想给,还只是因为对利亚和鲁班的现状不满意,便不想痛痛快快地“奉献”?

利亚瘦瘦的,高高的,一双大眼睛透着微微笑意。但如果猛地一眼瞧她,那笑却不是笑,是一股冷气,正冷冷地刺向你,你一惊,再看,利亚的眼睛黑白分明,黑得纯粹,白得分明,笑意吟吟,那么大,那么好看。她迎上前,挽起韩春芽的胳膊朝店外走去。

出店门转向北湖公园没几步,利亚突然咯咯地笑着松开手,转身跑回店内。韩春芽正诧异间,利亚双手举着一条鲜红的围巾,跑过来系在他脖子上,然后重新挽起他的胳膊,说等会儿你发现自己没系围巾,肯定又心神不定。韩春芽挺挺腰板,板着的脸松动了,淡然说还是你心细呢。这么多年在永庆开店扎根,韩春芽早把自己当作城里人,在乡下那些亲戚朋友面前,他也一直以自己成了城里人为荣。作为一名光荣的城里人,韩春芽有明确的践行标准,夏天到了,他必定穿洁白的短袖衬衫、黑色西裤、黑色或棕色皮凉鞋,哪怕穿拖鞋,也不能裸着脚板,必定套上尼龙丝袜。冬天到了,他必定穿中长的羽绒服,出门一定要系上颜色鲜艳的围巾。早上,他雷打不动去早餐店吃早点,一碗稀饭,两根油条,加上一个大肉包和两个老面馒头,然后再端来满满一碟免费的榨菜或香辣萝卜干。这是标配。有时生意好,他也会犒劳一下自己,将稀饭和油条换成一碗肉丝粉。晚饭后,不管风吹雨打,冷热暑寒,他一定要出去散个步,来回半小时,哪怕出门恰好碰上客人上门,他也决不迁就,任凭客人留去。

父女俩一路不咸不淡地闲聊,三四分钟后步入公园,里面冷冷清清,稀稀拉拉没有几人,路灯萎缩昏暗,好像也怕冷似的。切切的寒意侵袭,俩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话,只听见脚下木栈道咔嚓咔嚓响。韩春芽有些怕,怕利亚再向他提举办婚礼的事。他对这个女儿,好像没有一丁点免疫力,从小到大,只要利亚向他开口,他没有不答应的。当然,利亚也很懂事,从不擅用这种权利。当初,她在永庆学院幼师大专班就读,和高她二级的师兄鲁班恋爱,毕业时有了身孕,鲁班提出家人过来相亲,韩春芽坚决反对,可利亚眼泪汪汪站在他面前一说,他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订亲宴,两桌酒席,鲁班老家过来上十人,可答应的十万礼金,鲁班爸妈只带来六万,说眼下只能凑这么多,剩下的以后一定给齐。韩春芽心里清楚,以后给,其实就是不再给。想着自己宝贝一般宠爱,还不到二十岁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这样许配给一无所有家境贫寒的鲁班,韩春芽心中特气,有心发作,转而一想他早已承诺,这订亲礼金,将来小两口结婚时会一分不少给到他俩手上。如此多争一分也不是自己的,又何必因此伤了和气?再则利亚也保证,她一定和鲁班好好过日子,决不拖累娘家。于是,利亚和鲁班波澜不惊地订了亲。不久,利亚从住了快十年的鑫海小苑家中闺房搬出,和鲁班在外租房单过。

此事在心中的郁结,韩春芽始终未解。料想哪天利亚如果提出举办婚礼,他肯定无法拒绝,于是抢先下手,有一次趁着小两口过来蹭饭,他沉下脸说,你俩虽然订了亲,但婚礼这事,不到一定时候,还是别办。以你俩现在的状况,就是想办,我也没脸去邀请亲朋好友参加。小两口的婚礼,就这样无限期地拖延下来。这次预备元旦举办婚礼,利亚和鲁班没敢当面跟韩春芽提,只是悄悄地说与聂素音。

爸,前几天听妈说,你哭了……利亚的脚步慢下来,手也从韩春芽的胳膊肘中掉下。那个和我同龄的女孩,确实很不错。她爸妈,确实应该为她骄傲……对不起。

韩春芽不敢扭头去看女儿的脸。男人哭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讲给孩子听呢?他觉得妻子实在可恶,气恼之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利亚慢慢地跟随,他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像钉子,一个个钉在他心上。

爸,你也别难过。我和鲁班一直都很努力。虽然我俩现在没房,没车,没存款,呵呵,典型的“三无”产品。就像你说的,说不定风一吹,就会把我们卷回乡下去。但再给我俩几年时间,我俩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韩春芽再也挪不动脚,他背靠栏杆,仰望城市上空。灯火朦胧闪烁,无法窥视高楼大厦的边边角角。难道,只有在城市里扎根,才是真正意义的成功吗?或者,才称得上真正的人生赢家?韩春芽想不明白。就像他自己,在城里有了房产,有了稳定的工作,甚至有了城里人的生活习惯,的的确确是一个城里人了,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他依然无法给予利亚一个城里人的身份,依然无法保障利亚在城里扎根,利亚想要的城里人的一切,还得她自己去拼,去搏。至于做一个城里人的想法,什么时候肇始,通过他灌进了利亚的头脑,他已无从忆及。

你不要有太大压力。父母的话,有时也只是说说而已。其实说到于雄镇的女儿,也不是针对你。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我现在只想拼命给你弟弟攒钱……

利亚的弟弟韩非凡,是韩春芽在竹山路开店后所生,人如其名,从小学习就是整条街孩子们的标杆,考上大学到了上海,本科四年后又考取了上海的研究生,他说他研究生毕业后留上海。一说起这个儿子,韩春芽心中的自豪感便油然而生。随之,为儿子定居上海铺路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宛若钱塘江潮一般,在他胸中汹涌激荡。前些日子,儿子说他谈了个上海土居女朋友,韩春芽和聂素音高兴坏了,商量得赶紧备一大笔钱。如果非凡这个上海女朋友什么时候要求买房子,他们好付首付。而利亚这时候提出元旦举办婚礼,不是明摆着冲那六万元彩礼而来吗?曾经多次,韩春芽和一些老主顾聊到利亚时,他们都埋怨他过于草率,竟然让利亚年纪轻轻就怀孕生小孩,说利亚这么漂亮,匆匆嫁作他人妻,嫁的老公条件如此不尽如人意,不仅她自己未能享受无忧无虑的青春生活,也让家里没一点指望,跟把女儿养大白送人没啥区别。想起这些,韩春芽刚刚柔化似巧克力的心,又变成一块石头。待利亚站到韩春芽面前时,她根本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在如此短暂的时间竟然历寒暑,涉秋冬。

爸,你放心,非凡以后的生活,我会帮他。

你帮他?你哟,就爱做虚无缥缈的梦……

韩春芽不曾说出口的话,利亚自然知道是什么,她淡淡一笑,转身挨着爸爸倚靠栏杆。

爸,你别总气呼呼啊。有梦总比无梦好吧?再说了,有一个梦,我觉得一点都不缥缈,找一个意中人,举办一场热热闹闹永生难忘的盛大婚礼,这可是所有女孩梦寐以求的。爸,你就同意吧!

如果只是举办婚礼,我当然同意。可那六万元,我现在真的给不了你。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房子还在按揭还款,每月两千六,店面租金每月小两千,还有家里店里两边的水电气,一月下来得好几百,也就你妈和我四只手赚钱。你弟弟……家里不骗你还有点存款,我和你妈本来准备把按揭一次性还了,家里的负担就轻了,再攒攒,也就可以把那礼金还给你们。现在这些钱,都得留着……再过两年吧。爸爸一定给你举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利亚低下头,她好想答应下来,转而又想,不行,婚礼必须如期举行,这笔钱必须拿到手,鲁班奋斗数年,可不能让他好不容易赢来的机会泡汤。

爸,再怎样,也不差这六万元吧?利亚抱住韩春芽的胳膊,拖着他继续往前走。其实,我和鲁班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这几年,鲁班拼得很,以他的实力坐到了宇翔汽修公司工程师的位置。他们说,他年纪轻轻就做工程师,开了汽车修理业的先例。如果我们有钱,他现在出去开一个自己的汽修公司,一点问题都没有。钟老板也是怕他离开,才提出让他投资三十万元,公司给他八个点的股份。鲁班说,宇翔去年的纯利五百多万,今年肯定翻倍,假如明年开始我们拥有八个点的股份,就按去年的利润额分红,一年下来我们也能分四五十万。

能够占有公司的股份,当然比纯粹打工强。只是这事……钟老板让你们出三十万,我看也是强人所难。他难道不清楚你俩的家底?

事在人为。我们自己有一点点存款,加上借的,还有鲁班爸妈刚给的两万元,已经凑了快十万。这些年我和鲁班喝同学朋友喜酒送出去的钱,也不少,举办婚礼,就是想把这些钱收回,还有,妈妈答应到时亲戚们的贺礼,都让我收下。爸,如果你同意举办婚礼……

就算我同意,你们也不可能凑齐三十万啊。

我估摸着这样下来,就有二十多万,再想办法也就容易了。还有,我和鲁班也在想办法挣钱。

你俩还能去哪儿挣钱?利亚啊,你不能只想着你自己吧?你也知道,非凡找了上海的女朋友,如果他女朋友突然提出买房子呢?我问了上海的房价,家里的钱还不够首付,我都在想怎么开口去问亲戚们借钱。现在倒好,六万元彩礼全拿走,还要垫钱给你们办婚礼,亲朋好友的贺礼又全归你们,这样对你弟弟而言,公平吗?利亚,我不指望你帮非凡,可你也不能总惦记这六万元吧。

这事我和非凡谈了。他没意见。你放心,爸,我以后会补偿他。

以后?以后你如果补偿不了呢?

爸!你总得相信我和鲁班一回吧?

利亚刹住脚步,咬着冰冷的嘴唇,眼泪流下来的一瞬,她仰头瞪大了眼睛。黑沉深邃的高空,漂移星子一般大小的一点红灯。哦,那是一盏孔明灯,它寄托着尘世之人的美好愿望呢。

我还有事,先走了。爸,可能有客人等呢,你转转也回去吧。

4

韩春芽回到福康,踏进按摩间换了衣服,神情还有些恍惚。

于雄镇仰面躺在中间那张床上,哼着小曲玩着手机,望见他进来,便将手机扔到旁边的按摩床,艰难地翻转身趴着。人和床垒成一体,像一只缓慢前行、笨拙的大象。

脸跟抹了墨水一样,闹什么不痛快了?于雄镇埋头床洞,含含糊糊地问。

韩春芽内心憋屈,便痛快地说了。于雄镇静静地听,没有回话。

老于,当初我就该听你们这帮老哥们的劝,狠下心,不让利亚嫁给那穷小子。你看看,这六万块钱,不帮娘家也就算了,就跟个催命鬼似的,整天跟在屁股后面讨要。韩春芽气呼呼地说,手上的动作情不自禁慢下来。

话要说,活要干,老韩,用点力。你用点力。于雄镇反手挥了挥,温吞吞地说。

韩春芽尴尬地笑了笑,忙不迭地在手上加了力。

还是你家女儿好,自己当大学老师,又找了个金龟婿,什么都不用大人操心。老于,你就等着享福吧。韩春芽的口气,那是无限的向往与憧憬。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于雄镇叹了一声,埋在洞里的大脑袋左右摇摆了一下。

我看啊,别人家的经都难念,就你家的经好念。韩春芽嗓门突然大了不少。

这话说得……

于雄镇支支吾吾,话语躲躲闪闪,韩春芽还是听了个明白。那名网络游戏设计师不是省城人,老家在吉林,爸妈总催着他回老家去创业,大学老师计划辞职跟过去。于雄镇一副没主意的模样,完全随女儿的意愿。可他老婆坚决不同意,要死要活的,指定设计师两条路选一:要么继續留在省城,要么分手。这事僵了几个月,他老婆在家天天又哭又闹,弄垮了身子,前些日子生病躺在床上。韩春芽打量眼前一座山似的肉身,脸上的笑容都没办法掩藏。咦,老于家还会遇上这样的事?

跟去吉林?老天,天远地远不说,还天寒地冻。啧啧。雅心茶楼老板的儿子,不就在吉林上的大学吗?听他说,他在那儿待了四年,都没适应过来。韩春芽肯定不知道,他随口说出的这些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老于胸口狠狠地捅了一刀。

于雄镇双手支在两边床沿,上半身离开床有一尺来高,张开嘴扑哧扑哧喘了几口,随即松开手砰的一声砸在床上。按摩床摇晃了一下,发出不堪承受其重的咔嚓咔嚓声。韩春芽听得心惊肉跳,生怕床铺散架,于雄镇掉下摔个狗啃屎。

韩师傅,细细说来,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于雄镇口齿清晰起来。你不知道,我们这帮老哥们,私下里都夸你呢。

夸我?韩春芽满脸错愕。

是啊。这竹山一条街,开店做生意的,几十年来简直如过江之鲫,不知汰了多少,真正能站稳脚跟的又有几人?可你韩师傅不仅在城里买房买车,一双儿女更是自立自强。还有,非凡将来肯定要留在上海,可利亚能一直待在你们夫妻身边,知冷知热地孝顺,多好。再看我们,儿子也好,女儿也罢,哪一个不走得远远的,就好像磁场的正极与负极不能挨身。哎,再有出息,对父母而言,也就一面子。于雄镇轻轻地叹气。

可父母对孩子,不就是要为他谋划长远吗……韩春芽愣了愣,嘴中突然冒出一句几千年前的古话。

话这么说当然没错。可等我们老了——于雄镇刹住话头,嘿嘿地笑了几声。离我们老还远着呢。我说韩师傅,那六万元,你都说迟早要给利亚小两口,既然这样,早给到他们手上算了。他们创业阶段,手上多一分钱,就多一分力量呢。

我不是没这样想过。可心中这口气……韩春芽摇摇头说。

你刚才还说为孩子谋长远呢。难道做父母的,能跟自己的孩子怄气?于雄镇慢慢地说,利亚这孩子,冷静,刚毅,能吃苦,我看着就喜欢。你满脑子重男轻女思想,护犊子一般,一心只想着非凡,利亚心里明镜似的,可她说过你一个“不”字吗?鲁班也不错,我一看他两只眼睛里的亮光,就觉得这小子未来可期。韩师傅,你要真担心公司给股份,只是小两口索回礼金的借口,那我找人帮你旁侧打听打听,看到底是真是假。你呀,这都怀疑人家小两口,也是千古难得一见的老丈人。

韩春芽无语,哈哈地笑。

对了,前段日子晚上,我和老婆一起去逛洪客隆,看到利亚在那儿做收银。于雄镇突然想起这事,觉得该说上两句。这孩子,白天在幼儿园上班,晚上到超市打工,多拼啊!

韩春芽心里一惊,利亚晚上跑洪客隆超市打工,他怎么一点都不知情?

你没看错?

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还有错?

韩春芽正要问下去,聂素音领着一位顾客进来。他瞧瞧客人面善,并不熟,笑声朗朗问过好,客人点头,说暂时由聂素音帮他按,等韩春芽结束手上的活,再接替给他按。韩春芽满口应承。

于雄镇听着客人话音生,便不再开口。一时间,按摩间只听见聂素音与那客人时断时续地聊。

好不容易熬到送走最后一名顾客,韩春芽下楼坐到聂素音身旁,迫不及待地询问。聂素音放下手机,淡淡地说这事她早知道,利亚跟她说过。韩春芽的脸沉下来,瞪了女人一眼,狠声道,他算看透了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大冷的天,晚上自己缩在家中,让老婆出去打第二份工,也只有鲁班做得出来。聂素音撇了撇嘴,说鲁班每晚也没闲着,跑代驾呢。韩春芽愣住了,感觉火在脸旁烧,灼得疼,他讷讷地问俩人晚上都出去,外孙女欣欣怎么没送来福康。有那么一会儿,店内静极了,甚至店门外的街道也静寂无声。韩春芽看见聂素音双眼眼白朝他翻转了一下,接着听到一个不耐烦的声音,真送过来让我带着,你又要恼人家耽误我们做生意。他们的房东是个寡居老太太,挺热心的,利亚每晚去上班时就将欣欣送到一楼,请她帮忙带几个小时。那老太太每次都欢天喜地的,待欣欣如亲孙女一般。

韩春芽想起利亚说她和鲁班也在想办法挣钱时,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羞她,不由得满心愧疚。利亚在娘家,虽算不上千金小姐,但他和聂素音也从小到大娇惯着,从未让她干过重活,受过苦,如今成家另过,倒要身兼数职,从拂晓起床到半夜睡下,都要忙碌不停。这让韩春芽内心很不舒服。这时于雄镇的话又在他耳旁响起,你满脑子重男轻女思想,护犊子一般,一心只想着非凡,利亚心里明镜似的,可她说过你一个“不”字吗?顿时,韩春芽心如刀绞一般,他忙不迭地掏出一支香烟,双手颤抖地点上,猛地吸一口,便扭头朝店门外张望。此时此刻,他多么渴望有一名顾客光临。他想,如果真有一名客人进店来,哪怕让他跪下向他磕几个响头,他也愿意啊。

于雄镇找人到宇翔汽修公司打听,确实有那么一回事,让鲁班出三十万,其实也只是意思一下,目的很明显,就是想牢牢地套住鲁班。听于雄镇这么一说,韩春芽不由得百感交集。这事让于雄镇出面打听,多少暴露了他心胸的小。更让他难堪与自责的是,在他眼中,鲁班一直都是一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家伙。河岸边的柳树,沒根没靠,还能指望它长成千年古樟的材质?事实上,鲁班是公司不惜重金也要留住的人才,说镇店之宝也不为过啊。

这晚,韩春芽按摩完第一个客人,对聂素音说了声他出去一趟,也不待她应声,便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到街边打了的士,直奔洪客隆超市。收银处在二楼,一排十多个台气势雄伟地列在出口处。利亚站在中间位置的一个收银台旁,青灰色的过膝羽绒服外套着商场的工作服,一件难看的黄色吊脖围兜。在她右侧的通道,一长排推着购物车的顾客等待结账,她脸上保持得体大方的微笑,不住地点头问好,清点台上的货物,手指飞快地击打键盘。韩春芽置身往外涌的人流中,远远地望着利亚高挑瘦小的身影,眼泪突然止不住地往下掉。

收工后回到鑫海小苑家中,韩春芽躺在床上,身子疲惫不堪,很快进入熟睡状态,脑袋却似一个熔炉,里面铁流翻腾,钢花四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盯着天花板虚无的黑暗,喃喃地说,这两天得空,你去银行取六万元,给利亚他们送去吧。聂素音正吹着轻微的鼾声,猛然一个骨碌坐起来,叫道,这下好了,老韩,你总算想通了。韩春芽被吓一跳,他翻转身背朝女人,不满地嘟囔,你不是睡着了吗?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像就你和女儿一条心似的。

5

傍晚,韩春芽送走最后一名客人,待在按摩间没有出门。他打开喜马拉雅听小说,却怎么也听不出往常的趣味。半下午时,鲁班和利亚买了菜过来,然后一直在三楼捣弄,这会儿,一桌菜怕是齐了吧。鲁班说好久没跟他喝酒,今天特意早点下班,过来陪他喝两盅。韩春芽想起之前一再阻挠女儿女婿的婚礼,还有那六万元,原本就是他俩的,可他却自私地紧紧攥在手里,如果不是小两口隐忍,恐怕翁婿俩早已翻脸。幸亏他幡然醒悟,果断地将橄榄枝抛给了他俩。现在问题解决了,隔阂消除了,他们夫妻俩过来陪他喝酒,应该是为了表示感谢。可韩春芽内心羞愧,觉得不好意思面对小两口。他在按摩间踱来踱去,心想还是下楼出去躲躲吧?踱到门口,手按在门拉上,他又放下了。

老韩!老韩!你躲里面干吗?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差点打在韩春芽脸上。聂素音满脸不耐烦地站在门口,一手端着满满一碗饭菜,一手夹着筷子。

我……我没躲啊。听小说呢。韩春芽有些心虚,支支吾吾说。

听小说?放这么大音量,吵死人了,扔雷管炸鱼啊。聂素音转身橐橐地下楼。我下去守着欣欣吃饭,你赶紧上楼,等着你呢。

韩春芽这才发现,手机音量确实有点大,震得脑袋嗡嗡响,他毫不客气地点击关闭,然后不情不愿地上楼。

一桌子的菜摆放有状,碗筷放置妥当,酒也斟上了,利亚笑吟吟地迎上前拉着韩春芽入席。喝酒,吃菜,韩春芽不住地夸赞菜肴味道好。可其实除了口中酒的涩味,他根本分辨不出菜的原味,待到鲁班娓娓诉说这些年他为宇翔公司的付出,公司蒸蒸日上的生意,他被公司破格聘任为工程师所奠定的撼之不动的地位,大老板钟见祥对他的赏识,三十万元入股公司换取百分之八股份……韩春芽听着,情不自禁容光焕发,口舌生津,碗中酒,桌上菜,顿时色泽鲜亮,香味扑鼻。韩春芽心中有挥之不去的武侠情结,江湖小子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扶弱锄强,历经千苦万难终成大侠的小说,他百看不烦,百听不厌。与之如出一辙,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奋斗史,他们坎坎坷坷,百折不挠终获成功,心灵鸡汤一般的故事,同样让他回肠荡气,宛如酷暑难耐之时灌下一大碗冰镇啤酒。这回,鲁班算是挠到了韩春芽的心头痒处。

我开始还以为,公司给股份,是你们的一个手段。韩春芽左手拍拍额头,右手端起碗呷了一口,尴尬地笑。我认错,罚酒。

小肚鸡肠了吧。利亚神情愉悦,扯了扯韩春芽的衣袖。她起身至小床旁,打开棕色的手提包,掏出一个装着几扎百元纸币的红色塑料袋,转身回到座位上。爸,我们的婚礼已按下暂停键,你也不用怕见我们了。这袋里是前几天妈送过来的六万元,你收好了。

你们这是干吗?韩春芽打量眼前绕成方形的塑料袋,吃惊地环顾女儿女婿,心里嘀咕看来还是给少了。他俩想要的,不只是这六万元礼金呢。暂停是什么意思?

暂停,就是听你的,过几年再办婚礼啊。利亚眨眨眼睛,捏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中,满不在乎地说。

这六万元,也没别的意思,就当支持非凡买房子付首付吧。鲁班补充道。

韩春芽有些蒙,瞧小两口一唱一和的认真模样,显然不是随口瞎说,应该是深思熟虑的决定,他内心不由得一阵欢喜。女儿女婿最终妥协了,他胜利了,往后与那些老主顾聊起利亚时,他再也不用畏畏缩缩支支吾吾,完全可以骄傲地大声宣布,这回他准备给非凡买房,利亚大方着呢,一家伙支持了小十万。可是,不办婚礼,没有了彩礼,不收贺礼,怎么凑齐三十万?鲁班拼来的八个点的公司股份,就这样轻易放弃?哎,这回他差点被他俩蒙蔽了。他终究太偏心,只知顾及非凡,都没看出小两口正话反说。这不是什么答谢宴,是鸿门宴呢。可事已至此,他总不能装糊涂,真的收回这钱吗?

六万元确实有点少……我和你妈再商量商量。韩春芽的眉眼鼻脸收缩成一个核桃,艰难地说。怎么说呢,婚礼还是得办,收下那些贺礼,多少可以缓解一下凑钱的压力……

爸,你别误会,我们可没嫌少。利亚望了望鲁班,郑重地说。我们不办婚礼,我们要办大事。当然,你得借一样东西给我们用用。

借东西?只要我有,那没问题。韩春芽瞥了一眼女儿,转头凝视鲁班。你们说这说那,都把我闹糊涂了。没钱,你们又能办什么大事?

鲁班笑了笑,抓过酒瓶替韩春芽和自己斟酒,然后朝利亚点点头,利亚不慌不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捏着放在那包钱上。卡里不多不少,刚好十万元。韩春芽瞪大眼盯着银行卡。

你俩到底想干吗?快说啊。韩春芽叫道。

是這样的,宇翔公司的股权我决定放弃。既然钟见祥将话挑明了,那要玩就玩大的。我找到了一个合伙人,准备开办一家汽修公司,公司名都想好了,叫惠清。我和合伙人谈妥了,各出一百万,我出现金五十万,技术入股抵五十万。接下来,很简单,我想去银行贷七十万。鲁班端起酒碗伸过桌面,碰了碰韩春芽的酒碗,举起一饮而尽,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爸,卡你收着,然后你再添上几万,就可以把房子剩下的按揭全还了。按揭还清后,押银行的房产证就可以拿出来——这就是我和利亚想向你借的东西——我们借去银行再做个抵押,向银行贷七十万,五十万投资惠清公司,十万放银行付贷款利息,另外十万算利亚和我孝敬你,你拿去买辆新车。爸,你放心,我保证不出三年,一定把房产证从银行拿回来还给你。

韩春芽呆呆地望着鲁班,他完全被鲁班说话的气势震住了。这才是干大事的胆量与气魄啊。想当年,他由海南返乡,刚进城开店时,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架势与气魄,最初开的,就是一个有四间铺面、雇工七八人、初具规模的按摩店,可后来呢,担心店面租金,担心按摩师的工资,担心这,担心那,于是店面一缩再缩,按摩师一减再减,最终开成了夫妻店。如果从最初开始,他能一直秉持鲁班这样的恢宏气度,肯定早已成为大老板,那怎么也不会为这区区几万元彩礼,在女儿女婿面前斤斤计较。目前市里按摩业的领头雁品头论足保健公司,城南城北,加上县区的分店,据说超过五十家,老板欧阳剑,起家时开的第一家按摩店,当年就在竹山路上与福康隔街相望。至于规模仅次于品头论足的天道按摩公司,老板刚出道时就是在福康当按摩师。这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是人若丧志,必沦下流啊。韩春芽在心里重重地叹息。青春向上、激情澎湃的鲁班,映照着他有些难堪与小气的过往,也激起了他对自己火热青春的几多回忆。

爸,这主意好吧?一举数得。全是鲁班想出来的。利亚笑嘻嘻地朝鲁班竖起大拇指,然后双手摇着韩春芽的胳膊。爸,这回你不为难吧?其实,你得的实惠最多,既还清了按揭,又能开新车。

主意确实不错……难得你俩计划这么周全,还想到给我换一辆新车。我呢,天天在店里忙,其实那辆二手车也基本开不上。

韩春芽嘿嘿地笑,红色塑料袋上的银行卡,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心想利亚啊,你拿自己一生赌的这个人,看来是赌赢了。

6

元旦,利亚和鲁班的婚礼如期在北湖宾馆阳光厅举行。

厅内人声喧腾,热热闹闹。当着鲁班爸妈的面,韩春芽将一张银行卡塞到鲁班手里,笑着说你上次送我一张卡,我可不敢要。这次呢,我和非凡商量好了,由我代表他给你和利亚一张卡,二十万元。非凡说了,这是他投资惠清汽修公司的钱,以后公司赚了,得给他分红;倘若亏了,那就算他赔了。不过,鲁班,我相信你。好好干。鲁班瞬间眼眶通红,利亚环顾自己最亲的两个男人,也情不自禁眼睛湿润,她和鲁班对望了一眼,然后双双朝韩春芽夫妇深深地鞠了一躬。

婚礼仪式依次推进,介绍嘉宾,新人入场,介绍恋爱史,交换信物,双方父母上台祝福,双方单位领导上台致词……台上,司仪巧舌生花;台下,宾客高呼响应,阵阵欢声笑语不时在大厅回荡。临近尾声,司仪缓缓走向主席台正中,庄重地说,据我所知,新娘的父亲韩春芽师傅,不仅是我们永庆保健按摩界的大师傅,也是赫赫有名的模仿秀歌手,他要唱上一曲《来生缘》:寻寻觅觅,在无声无息中消逝,总是找不到回忆,找不到曾被遗忘的真实……

台下哄堂大笑。

司仪继续说,刚才我进场时,新郎官告诉我,韩师傅最拿手的歌,是《耶利亚女郎》。新郎官神秘地透露,新娘子韩利亚的名字,就是源自这首歌的歌名。新郎官还说,这些年他最遗憾的事,就是他和新娘子在一起多年,锐欣宝贝都快五岁了,他还从未听韩师傅唱过这首歌。亲人们啊,今天你们要不要听韩师傅唱《耶利亚女郎》啊?

要啊!台下应声如雷。聂素音站起身,爆出一句,我们家老韩不记得歌词了。顿时,举座哗笑。司仪尴尬了,张嘴盯着坐在主桌的韩春芽。

韩春芽微微一笑,起身离席,稳步迈上主席台。他接过司仪的话筒,微微欠身致意,沉静地说,《耶利亚女郎》应该算是一首老歌了,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或许它早已过时。但我相信,它在我心中,在我们这一代人心中,永远不会过时。就像曾经奋斗的青春岁月,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至于歌词,我自然铭記于心。刚才我老婆所说,不过跟大伙开个玩笑而已。这些年我为什么不再唱这首歌呢?是害怕。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青春奋斗的记忆。这记忆,自然融入了每个人的成功、失败、忙碌、轻松、追求、放弃,因而一丝一缕,一端系于心,一端系于情。毕竟,这首歌倾注了我太多情感,有时一哼唱,就让我痛心不已,慢慢地也就不唱了。这小半年来,因为今天的婚礼,我从利亚和鲁班这对年轻人身上学到了许多,也懂得了更多。假若让我重返青春,我是不是会更懂得奋斗,我的境况是不是会比眼下更好呢?当然不会有答案。但我真心希望,不久的将来,利亚和鲁班能给我,给我们,也给他俩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所以现在,我就应我家女婿,也是我佩服的年轻人鲁班之邀,为大家献上这首歌。

伴奏声响起,韩春芽大张双臂,随后举起话筒至嘴边。那身段,那范儿,像极了当红明星。宾客们安静下来,忧伤悠远的天籁之音响起:

很远的地方有个女郎,

名字叫作耶利亚。

有人在传说她的眼睛,

看了使你更年轻,

如果你得到她的拥抱,

你就永远不会老。

为了这个神奇的传说,

我要努力去寻找

……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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