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的江湖·雪夜访戴
2022-06-07金开
金开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这是中国文字的北冥神功。两千年来,码字的人无数,写诗的,写散文的,写小说的,各家各路各门各派,出的书加起来够垛一条长城,出书的加起来也够修一条长城。其中但凡能飞起来的文字,抢榆枋而止偶尔力气不足掉地上的也算进去,无论这条长城多长,都不是东起老庄,西到国风屈骚,中间竖着禅宗的石台?海外得朋,乃与类行,近百年的欧风美雨让其命维新而老也新不了的旧邦终于改观,族内通婚的近亲文字悄然脱胎换骨。将来则未可知,八大行星有七大没有文学,地外生物如果被发现也爱写诗,以外戚的生鲜尊显影响中国文字走向,庄子依然是我们文学的二大爷。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不是庄子,五百年必有兴者亡,也不是庄子。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舍了谁世界也在,这些都不是庄子。庄子的世界,是巨鱼大鸟,天南海北,广漠之野,蝴蝶飞飞。龙象之姿,鱼鸟所惊,而有的鱼鸟之姿,龙象看着也怪诧异的。类如庄子、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即是长有隐形翅膀的人类中的巨鱼大鸟。庄子这一生,飘举出尘,惊才绝艳,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跟功利世界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后来的司马迁在《史记》里把他提了一笔,他基本被先秦遗忘。然而,是庄子总会发光的。
在诸子的江湖上,也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起名号不是武侠的传统,是文学的传统。诸子本就是绰号的先锋。泰山脚下的孔孟,当时名声并不好,算是东邪。事秦的法家,商鞅韩非,叫西毒大概没有异议。屈原自报家门,“帝高阳之苗裔兮”可为南帝。李耳,居天下之中的洛阳,笔补造化学究天人,中神通当之无愧。北丐嘛,下炊无米的庄子和茅舍无烟的墨子都算,虽然两人也不愿凑成一个丐帮。算我和金庸还是没见过面的熟人,这些人的精神气象和这诨号倒是惊人的巧合。
吵吵闹闹的江湖上,武功天下第一的自然是老子。老庄是不一样的。外行才说写字的二王是一个路数,王献之就不屑回应过,外人哪得知。虽然都是猫科,吃人也都是深得要领的咬颈,虎豹是谁学谁的?诸子之间是相互促进了思考,完成了各自的。当然老子要比庄子早,相比其他门派,老子给了庄子方向性的启示多些。该拿什么比老子呢,动物里他像龟,植物里他像核桃,人里则没有像谁。尤其像核桃,成熟之际,皱皱巴巴的苍老,有坚硬的外壳,仿佛明哲保身,壳里是苦涩而奇香的内核。这核难得,智慧就是这个样子,难怪吃核桃健脑益智,一个核桃就是一个老子呢。老子身处动荡末世,饱经忧患,一部《道德经》难得有动情的地方,可还是不时流露着跟《周易》一样的悲苦。《周易》,那是一部象征主义的大杰作。文王在羑里的牢狱里,想着父亲被杀,儿子被烹,在无边哀伤恐怖和黑暗里,在一次次月落日升里寻找启示和希望。孔子是高手,知文王,然后方可解《周易》。易是危辞,是忧患之书,从苦难中来。老子孔子是最懂《周易》的人,他们是《周易》的南北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北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是南宗。孔子是《诗三百》沐浴下成长起来的大诗人,《论语》,是与《诗经》平行的又一部诗经。试读开篇三句,就是第一流的白话诗。《道德经》是在意料之中有所准备而明面上勉勉强强答应,然后一笔不苟灌注毕生体悟写出来的。干脆不写,从来没想过要写,那不是老子。通篇的语气仿佛是给不成器的后代写的冷冷淡淡的遗嘱,隐隐里是尽心嘱咐的无奈和悲切。至于被后来人奉为为官用兵之道,那是把老子的青牛宰殺后炖土豆了,败光了祖宗留下的最后一点家产。一面铜镜,一块玉佩,一把水壶,都变卖了。老子出关,内心了无生趣,是送自己上路的,别说来日无多,馈赠来世也原封不动悉数奉还。静悄悄的决裂里,有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轻蔑和最深的绝望,《五千言》已是要言不烦的唠叨。比如跳江这种死法,适合屈原不适合他。能抖搂出来的自杀,都是跟世界闹着情绪的。天地尚且不仁,你闹什么情绪呢?老子是清醒而克制的,这是智慧的自然特征。他的死是藏起来的悲伤。只有真正爱他的后代,才会去想:我那姥姥出走以后怎么样了?仔细一想,坏了,那么大年纪,既不是拖家带口举家搬迁,也不是驮一袋金子独个儿移民,他能去哪儿,不是年轻人,骑牛出走,走几十里就可能成了牛郎。娜拉那样的泼辣姑娘,总归会成为别人的媳妇,在婆家也受不了欺负,老态龙钟的时候,儿孙满堂也未可知。托尔斯泰晚年离家出走,死在车站,被找回来,举世悲怆,然而终是小说家和圣徒的死法。老子的死,谜一样不可解,传说一样不可知,羽化一样不可忘,绝世高人的死法。他一出走,跟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一样,成了。这都是人类精神的关键时刻。我们就是凭着这些随风明灭闪烁的遥远微弱的光亮,体会生命的并不孤单和可耐的寒冷:有祖上留下的羊皮卷牛皮袄呢。老子终其一生,除了《道德经》,就是这种离开的方式,一样的伟大而悲苦。他的死,是启示录式的,是《道德经》的第八十二章。
孔子彷徨在春秋的黄昏里,为这个民族辛苦压下的金线,再往后是既做了龙袍,又做了套装。他志在为天地立心,却未曾想到立的这颗心无处安放。卸任鲁国司寇之后,他以年过半百之身开始周游列国,一走就是十四年,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十四年。整个春秋时代,也只有晏婴,算是庶几近乎成功的孔子。当然孔子不是失败的晏婴,他是春秋大梦里的堂吉诃德,他是企图用参与政治的方式超越政治的。两千年来,少有人讨论出孔子的真正价值和光芒。那个仪封人是智者,看得出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而不是权衡。作为圣人,孔子不止一次跟弟子说吾道一以贯之。子贡问您有没有一辈子可以奉行的道理,他深知人性之恶之阴,始终是忠恕而已。所谓儒家学说,概括起来就这么一句话。他一生所追求的修身做人之道,其实是给这个民族提供了一种空前的人格审美和诗意栖居,尽管很大程度被误解了。他所说的有道君子,其实是健康地活着、诗意地活着的阳光而美好的普通人。他关于人性的讨论,百世以后,部分失去时效,再过两千年,人类会是什么样子,不得而知。但是他在黄河上感叹逝者如斯;在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在陈蔡,被说成丧家狗而呵呵大笑;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凤鸟不至,河不出图”,西山逮回来的麒麟,也被炖着吃了,感觉这一生真要完蛋了。所有这些,无不闪现着一族诗祖的熠熠光辉,永远不褪色不变形不缩水不降价不过时。礼乐之道,说白了是诗的行为。他为天地所立的,其实是颗诗心。所谓诗人,从来就不是一种职业,而是某种价值取向,观念立场,行为指归。与其以君子小人论人,不如以诗盲诗人论人。恶人没有歌,利欲熏心者没有诗,一生没有抬头仰望过星空的人,没有真正活过。孔子一生述而不作,敏学好古博文约礼,志道依仁据德游艺,整理《诗经》《周易》《春秋》,出仕远行碰壁讲学,皆是一世诗风。
庄子倘是丐帮里的逍遥子,墨子就是丐帮里的活雷锋。那是先秦时代自封的联合国秘书长,一帮弟子作为维和部队,跟着他到处乱跑。哪里有纷争,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他们。所谓仁者爱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他们做得最彻底。墨子是开在先秦的昙花,是流星,是最接地气的清贫的乌托邦老祖。这样的人物不可无一,也不再有二。杨朱,这位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先师,两千年来不得申辩。贵生,重己,为我,他对生命的珍视,对人性的审视,何其深刻睿智。可惜,杨朱无书,只有吉光片羽闪烁在诸子的著作里,这也足够让人惊喜于中国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大哲。在儒家的天底下,他必然无书。除了明代的王阳明曾给予他公正的评价,连民国那帮新思想的播种者,也没仔细瞧瞧自家田地里这颗一直被当成毒草的异种,对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断章取义。屈原是被流放在湘江流域,才开始抬头仰望星空。有的人生来是王者,在流放中死去,而有的人在流放中才成为王者。《离骚》《九歌》自是伟辞,而最奇伟的,是《天问》。天问下一转语,即到心中的道德律,人的存在是什么,其真意何在?可惜,这跟名家学派最终没有发展成逻辑学一样遗憾。
庄子小时,应该是读《诗经》长大的。一部《诗经》,很像人的一生,除了邂逅窈窕淑女,大部分内容是雨雪霏霏。他也年轻过,也爱过,困惑过,渐成豹变。人类的故事和事故没完没了,而吾生也有涯。在徒劳的生命面前,所有悲哀都是快乐的,所有快乐都是悲哀的。所谓齐物,不过是大家都得离去,无一幸免,鸡犬不留。那时候文字还不泛滥,他看的想的更多的是来自天上的大风和星辰,地上的骷髅与蝴蝶。风起旷野,草木低昂,蝴蝶翩然上下,在他心中引起掀天振海的蝴蝶效应,他恍然看到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当诸子都在有一说一像一群数学家一样精心解析世界的时候,他已经在玩相对论了。诸子诚然是人所喜悦的,因为他们真实而精彩。庄子是最飘的那一个,为世有所非议,鲁迅不就为此戏谑过他吗?可是鱼有大海,鸟有天空,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所能尽兴者,不过是此意平生飞动,飞多高飞多远怎么飞,全在兴高采烈。若说这鸟飞得有问题,无异于梦里打架,醒来还要找人说理。庄子的问题在于,天生丽质标榜不梳洗,天才横溢鼓吹不读书,这个问题要经过魏晋风吹再到后来的禅宗断喝才能了然。无论他是师法自然还是自以为然,其间似有过犹不及之嫌。作为大智者,在汉字最为清通简约的先秦时代,著书立说十余万言,已然算是喋喋不休,这本身就说明了他对生命的热忱恋恋。哲学家与这个世界有时候就像堂吉诃德与桑丘。当他在放光芒散雨露乘云气浮日月,飞行于另一重宇宙的时候,这世界浑然不觉,还要加上一句,你醒醒吧。我们都是桑丘,自作聪明熟视无睹地辨得清庄周是庄周,蝴蝶是蝴蝶,疯子是疯子,风车是风车。
混沌的地界上有一头大牛,人皆欲执牛耳,牛很苦恼,去问庄子如何是好,庄子说,给他牛粪,这是同一个东西啊。牛笑了。有一天牛老了,要庄子给他个痛快,庄子于是请来了庖丁。看庖丁解牛,庄子得养生焉:“以无厚入有间”,步虚就实,知白守黑,乃可优悠于江湖,庄子于是成了风一样的男子。老子取象于水,而庄子取象于风。孟子善养浩然之气,但他飞不起来,他是蒸汽机,心心念念要带着老式火车勇往直前。大鸟是不拉车不载物不渡人的,他们以不渡为渡。美人不媚王侯,智者不慕将相,圣哲著书,乃在与天为徒。庄子的文章虚空而丰腴且结实,虚处藏神,实处就法,无限的虚,无限的实,这是他的性感,是智慧与美自自然然陶融一片的性感。可惜解庄子的,绝大多数是学究,隔靴搔庄子,望文生庄子,引喻失庄子。古书上记载,宋真宗宴近臣,语及《庄子》,忽命《秋水》,至则翠鬓绿衣,一小女童,诵《秋水》一篇。宋人唐子西,贬谪期间,据酒性之不同,引庄子篇名,称和酒为养生主,劲酒为齐物论云云。千言万语不如轶闻两则,真是庄子解人,庖丁刀法。
在太原游学的某年,某个夜里,枕边读完庄子,和女友睡去,睡梦中,我不知道我是她呢还是她是我。那是年轻时候离庄子最近的方式。醒来问她,怎么才能让庄子知道,庄子是庄子,蝴蝶是蝴蝶呢?她把头发一挽,说,换成蜜蜂就是了。
雪夜访戴
子猷一觉醒来,朦胧中感觉天微微亮,披衣起床,推窗一看,天似乎没有亮,地亮了。推窗再看,窗外大雪纷纷,洒洒扬扬,旷野远山,庭园阡陌,举目皆白,皎然如昼,不由得一声快哉。连呼几声仆人,仆人半天才从梦里跑出来,迷迷糊糊应声道:“现在刚交子夜,公子有何吩咐?”“会稽不下雪久矣,今夜故人从天上来,且去热酒!”随手推开另外一扇窗,几上的玉如意也焕然亮起来。仆人以为什么,原来是下雪了,打个呵欠热酒去了。
子猷伸手接几片雪花,指间微凉微湿,沁心而爽,仿佛触摸的不是雪花,乃天之鳞羽。满室踱步,像散酒一样散着快意。左太冲有句,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今夜山水无声,偶有雪块从树枝落下,也悄然如猫步,微声,无声,尤甚清音。真不知道这样的欢畅时辰可以干什么来消遣,干什么都不配消遣。奈何奈何!就这样下吧,不要停,天也不要亮,就这么暗趸趸地明着,飘飘然地静着,我也这么孤单单地年轻着,就很好。忽然想起戴安道曾经说过,很久以来他一直想画一幅雪满江南图,如果注定留不住这样的雪夜,让他这盖世名手画出来也是妙造自然,葆真天物。再一想,此去戴安道处,不过百十里,快船一个时辰可到,沿路山水是江南的明眸皓齿俏丽脸颊,大雪纷飞之夜,更值得一看,关键是没有看过。来人间一趟,分分秒秒,可不就是一场又一场过期不候的逆旅?今夜的美景从天而降,再不观取还好意思说是活着吗?想罢,他一边拎了狐裘大衣,一边叫仆人备船。仆人应道,酒尚未温。“连壶带酒并炉子,全部提船上去,我们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仆人一听急了:“公子公子,深更半夜的,还下着雪,如何上路?有急事吗?”子猷笑道:“管它几更,快活便是良辰,你穿得厚些,随我一同访戴安道去。”仆人说:“家下的船夫忙活一天了,半夜加班,不大合适吧?”“也好,祝他晚安。且去雇个夜航船。”仆人看样子拦不住,摇头拾掇去了。
子猷轩然迈入雪中,雪没了半截靴子,拔脚而行,反觉神形矫健,白色的狐裘大氅如飞翼,如鼓帆,如一片巨大的雪花上下左右地随风翻舞。天地间渺渺茫茫,混混沌沌,浑然一体,只在河流处露些弯弯曲曲的轮廓。青瓦白墙的屋舍大的隐于市,小的隐于野。河水越发青绿醒目,大小船只三三两两簇在码头,船里积雪快过船舷了。雪下得像小时候似的。子猷张口接了几片雪花,还是小时候的味道。雪飞在脸上飞进脖子里则如初恋的嘴唇。仆人在码头跑了好几处,终于定到一条带篷轻型快船,于篷口安妥炉子正在温酒。子猷一个箭步,跃上船来,靠舷窗而坐,掸掸肩上的雪花,昂首跟船夫道,要快。船夫笑说客官放心,您乘坐的是江南第一快船!舷窗外不断有雪花飞进来,这雪像什么呢,像白盐?碎玉?鹅毛?如粉如沙?还是谢家嫂子所谓的因风而起的柳絮?都不是,这雪下得恰好像雪自己。有雪如此,比喻都显得俗气腾腾。仆人要将灯点上。子猷挥手:“乘船而秉烛游,那跟屋子跑水上来有什么区别?”仆人笑而诺诺,看酒尚未温,转眼已垂头而睡。天并不黑,舷窗口亮得可以诵《诗三百》。记得上一次访戴安道,正值杨柳依依,两岸竹木也气宇轩昂地绿,鲜花碧草夹河道而欢迎。今我再来雨雪霏霏了,好让人想入非非。两岸群峰、竹树、村舍、楼阁、虹桥、茅亭,皆影影绰绰,缓缓向后退去。远处的渔舟,如鬼火流萤,依稀明灭。父亲说,山阴道上行,如在画中游。现在是水墨画了。顾长康游会稽后,盛赞此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葱茏其上,若云兴霞蔚,所言甚是。然而还是子敬更了解这里,他觉得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子敬呀,更难为怀的是这里的雪夜,一舟如屐,凌波而行,雪纷纷如仙女散花,让人浑然而忘江湖之远近。桨声越来越密,船越来越快,雪山雪树雪野雪亭次第向后流走,逝者如斯吗,逝者如斯。一生能有几次在这样的夜里以舟为屐?雪就这么一百年一百年地下着,过去的雨雪霏霏的千年,就是所有的每一个后来者的前生命期吧,或者是说每一个后来者的前半生。所谓纪年和日历,只是人在时间里做的记号,结绳记时罢了。时间本身延绵不断,我们都从过去长出来,宛如花生在古树上,草长在土地上。青青子衿,何曾与你无关?历史在河岸敻远处,成缩小模糊的虚像,带着早被积雪深埋的童年的味道。记得最早朗诵的是孔孟与《诗经》。晨光熹微,新桐初引,群莺乱飞,草气沁园,诸兄弟坐满一堂,人声鼎沸,句如滚瓜,子重摇头晃脑道:“《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我接着说: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此二者皆非素餐也,更非土产也,岂可耕而食之乎?”念一阵枯燥了就念《诗三百》。“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这是我们最爱念的,顺口,有趣,节奏强。多年以后,我蓦然觉得它是我族最早的新婚贺词,新春贺词,要饭调和童谣儿歌,什么人什么场合都可以当俏皮的吉祥话闪亮出口。这在《诗三百》里绝无仅有。先民以多子为多财多福。子孙多如蝗虫蝈蝈,是财源滚滚的意思。先生教完十五国风,我喟然而叹,得天下者莫非秦乎?周南召南固然灼灼其华,读来口感甚佳,然而最富生气者,还是秦风。后来读到吴公子季札在齐闻乐,与我所见略同,我为此高兴了小半年呢。会稽的夏夜,日暮烟轻,星河鹭起,群峰与河流隐没于天地之外。万木林下,蝉,蟋蟀,蚱蜢,蝈蝈,莎鸡,凡是会吱声的虫子,似乎都热衷于夜生活,和众青蛙一道组成水陆联欢,各音齐奏,百家争鸣,鸟们都礼貌地让出天地来,在树间静栖如宾。父亲是特邀嘉宾,仰卧在竹椅上,听着交响乐,慨然自语,据说演奏韶乐,钟、磬、埙、笛、箫、琴、筝、鼓都上场了,想来也不及此。听得兴起,他就给我们讲春秋往事,说秦人喜吃锅盔,其物为巨饼,面粉烙制,半径一尺有余,厚二寸许,一张饼要烙一天方熟。我插道,由锅盔可知,得天下者,秦也。父亲问何以见得,我说这么大的饼,出征时背在背上,既是三月吃不完的干粮,又是护身的盾牌,秦兵负此物而战,可以边吃边打,无有已时,天下谁能胜之?父亲默然而笑。虎狼之秦素有狠名,然而还是狠不过楚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三户有两户半是不读书的。那一夜急白头发的伍子胥,即为楚人风范,狠之尤者。当年他和孙武从吴国率兵而来,攻打楚国的大城,攻城之师一天十二时辰分三班制轮流进攻,连楚兵上厕所的时间都不给呢,楚国不日崩溃。明眼人一看,这一招孙子兵法里没有的,实乃伍子兵法。喊着“彼可取而代也”的口号破釜沉舟,坑秦卒,焚秦宫,国恨家仇不赊不欠,楚人果然成了气候,不可一世而只可二世的雄秦旋即被撕裂。萧何乘着月色把韩信追回来,拿他换取了汉朝二百年江山。年轻的天才离开村子的时候,撂下大言,再过此桥必为将相。将相是真成将相了,此桥却再也过不了了,长乐的钟室,敲起长恨的丧钟。日暮汉宫的蜡烛,传来传去,还是被众人你一口我一口给吹灭了。历史实在是一部烂剧。是英雄写的吗?英雄只是客串而已,让烂剧有了一些精彩戏份。假使廉颇李牧都在,长平之战又会如何呢?谁知道呢,反正历史是蠢材和恶魔交替书写的。活埋的四十万人不过是假戏当真了的群众演员。每一个生命都远胜一场长平之战。阳光之下,凯旋的将士暂时复员了,他们的胳膊和腿却没有复原,还家后穿上锦衣,或左或右总有一袖清风,抱残守缺地活着。请君莫问我为何了然于兴亡瞬息,且视如儿戏,或者远不如儿戏,更像是荒谬的闹剧。别忘了老王家本就是拉枪杆子起家。山东琅琊王氏与河东晋阳王氏皆为秦将王翦王离之后。王离之后,老王家渐渐离开江湖。打打杀杀,有什么出息。圣如孙子,伍子胥一死,这把国之利器就主动生锈了,深自敛抑,于世无闻。他比誰都了解兵道。庞涓死于树下,田忌和孙膑得胜还没回朝,朝廷就找来了,田忌跑了,瘸腿的孙膑跑不了,就此失踪,千年以来下落不明。秦奋六世之余烈,成就了洛阳才子之令名,《过秦论》《治安策》流风所及,《出师表》过出师远甚,篇篇都是旷代雄文,下笔何其深邃,用心何其良苦,可惜,纸上苍生而已,两汉西坍东塌,三国鼎折覆,八王乱,五胡来,只要有点龙模龙样,潜的卧的,有角的没角的,豢养的野生的冒牌的,皆战于野,没有龙觉得,这一切是正统地道的胡来。烈士暮年,还敲着玉壶壮心不已,老了也要把天下闹腾一阵儿,很好玩吗?看不出来。号令三军之威,并吞八荒之雄,换我浮生一日之欢,不换,不换。没有《古诗十九首》,大概不会有当今名士三千吧。今夜我在时间之河上,回望历史的前半生,都感觉身下的河是血流而成。“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子孙多多,血都流成河。孙子兵法,辞如珠玉,仿佛干将莫邪雄丽得让人忘乎其锋利,不得已而藏之,不得已而用之。人类住在寓言里日日揽镜自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人在后,黄雀渔人背后也是后患无穷,盖出于不得已。在逝去的混乱而寒碜的时代里,老子留书,培养的是零零碎碎的老子;庄子留书,培养的是星星点点的庄子;孔子留书,培养的是稀稀落落的君子;孙子留书,不需培养都是密密麻麻的孙子。是这样吗?是这样的。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当然好,挑几个中意的像样的王侯事一事,也不坏,兴许还别有逸乐呢。诸叔伯父兄不都履职于右军参军长史太守位吗?而才艺雅好一件不落。吴下赵姬嫁女儿时说的贴心话也堪听取:不必做得太好。羊祜之流,无论于子敬还是于我,都一样,实不如铜雀台上妓。
这雪下得真好,我想赤脚奔跑。如果是雨,雨固佳,撑一柄伞,亭亭如华盖,雨敲在伞上,锵锵似鼓点,过画桥,步曲径,环碧而行,烟雨迷蒙,信可乐也。夜雨临窗,雨丝喁喁如私语,灯下对影且对饮,一念平生,花开十丈,信可乐也。雨夜宜卧听,宜酣睡,宜清梦甚惬,然不宜出游。雪夜则是玲珑的,翩翩的,倜傥不羁爽朗清举的。子猷探头舷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密密匝匝,周天而下,小者如花瓣,大者如阔叶。天似乎暗了一些。除了哗啦哗啦的桨声,霍霍的风声,大雪落在河水上簌簌作响,谁的手在轻轻按摩耳轮。仆人靠在舷窗下,头歪在肩上,微微起鼾。子猷伸臂斟一杯酒,举到船外,雪花落入杯中,瞬间不见,这雪是高天酒徒。他将杯酒迎风雪倒入河中,以酹此雪,此夜,此河,继而又斟上一杯。《楚辞》里没有下雪,是一大憾事。下雪是昆仑山的日常清谈,灵均登临只是霰雪无垠云尔,敷衍极了。这雪下得跟司马长卿的赋似的,应该与昆仑之雪不分轩轾吧。雍州凉州西域诸国,想来今夜也被大雪覆盖。《史记》在前,光芒笼罩,《汉书》新的造化,乃在另辟河西,为西域立传。去长安多少里,是其最具魅力的写法之一。整个江左在沉睡中,幽深冷寂。人们做着美梦,噩梦,春秋大梦。梦里吃鸡吃鱼,打情骂俏,立功立德立言。看你立在风前,封万户侯不如吻你一口,立三不朽不如睡你一宿,能活千秋不如再睡你一宿。金玉满堂,怎奈寿无金石固,求长生而不能,急得几欲取消睡眠。拿根扁担嚷着要复国,几步一个趔趄,绊倒在家门口,要起舞,左等右等听不到鸡叫,割席绝交,席何冤哉?父母于子无恩论,孩子让梨是他本来就不爱吃梨。时无英雄,竖子们沿街起哄。我与我周旋久……有点晕了,无小无大从公于迈,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没大没小,跟着你混,痛饮酒,熟读《离骚》,做一个江河横溢四季分明壁立千仞的人。吾之大患为吾有身,吾之大大患为身之有病,日日作五禽戏可健体魄,美姿容。唯有艺术,或艺术地活着,才算得上金子般闪闪发光的快乐,所有美好不都是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吗?企图留住的皆是刻舟求剑,剑或许还在,舟早已破得回不去了。打呼噜,呓语,天亮尿床,有的人怏怏刚离世,被窝还热着;有的人匆匆往家赶,被窝也热着;有的人呱呱落地,不习惯地哭着。缥缈的功名尚在万里之外,一世寒凉已到檐前,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是不如一棵树,活着有时还不如一场雪。子猷想到这里,仰头莞尔。
河上渔火已尽,山外有钟声渺远响起,涉河而来,船篷船底皆嗡嗡有声。雪花因了钟声,由斜飘而成横飞之势。天地更显静寂,古人今人沉沉睡在一起。自丞相以来,我们再没回过琅琊老家。一代一代总要说起北方的雪。“忽如一夜春风来”,所有的树都成了梨树,开着梨花。昨夜有战事吗?大敌当前,突然下雪了,箭在弦上,雪满弓刀,那就喊停,停下来干吗?停下来看雪。打仗也算是人的事情吧,看雪才更像个人。“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雪比长城厚,雪比长城长,长城还有内外吗?长城不见了,大河上下清一色冻僵,就地卧倒安然过冬。鲤鱼在河底,仰冰长叹:龙门是不是一座温暖的春天?“千山鸟飞绝”,岂止飞绝,食也绝了,这么厚的雪,再长的喙也无处可置。墙角有梅旁逸斜出,赌气似的怒放着,百花凋谢的日子,凛凛然如期而至,与雪交辉。王谢堂前,尽是北方飘来的晶莹雪花,大风起兮,一飘飘到了江南。
雪就这么下着,从鸿蒙初开下起,下在有巢氏的巢上,燧人氏的洞口,神农氏的田间,满怀希望地下进了河图洛书,下在夏庭、殷宅、周室、汉宫,把壮丽往事巍峨历史下成了苍白废墟,一代代泠然下到今天。皑皑中仿佛传来鸡鸣,鹿鸣,鹤鸣,这些禽兽中的诗人,遗世彬彬而立,若有所思又无所思,偶尔一吟一咏,既不吐字念词,也不会心粲然,开口即尽善尽美,而说和笑是复杂的,而人类的历史又像什么呢?像是说说笑笑吵吵闹闹把嘴丢了,说声笑声吵闹声尚在空中回响。惟那些深情而冷冽的圣哲智者,在寂寞中作些如鸡如鹿如鹤的无谓的长鸣,反成了不灭之音。船迎风穿雪而行,子猷舒舒腰,抬头看窗外,飞雪萧萧肃肃,不知行至何处,貌似西湖,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子猷大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举手相呼,倏而人舟俱隐,如梦幻然。转眼又见有人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在雪中踽踽独行,如此雪夜,竟有痴似我者?再看时,杳然远矣。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子猷怅然,今夜往何处去,是在去访戴的路上吗?四海汇通,如果一直凌波而行,雪夜漫漫,我会不会驶向洛水,看到洛水之神,会不会驶向湘水渭水,看到湘水渭水之神?渭水是黄河胞妹,是黄皮肤女神。无论哪位,愿得其一,且共白头。如果船头东指,我会不会作沧溟行?俄而雪落云飞,红日初升,碧海潮生,青山一线,乱发当风,耳边隐隐传来“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伴以琴声悠扬,琤琤作响,“闻之欨愉欢释,几欲抃舞踊溢”,莫非是失传的广陵散吗?像,又不像。是的是的,沧海是会笑的,因为它曾经是桑田。天地四时,犹有消息,是嵇叔夜从海上归来了吗?先生将移我情,乱我心,使浪愈白,海愈深。今夜在时间之河,在虚无之舟,此一幻灭之身仿佛前看见了古人,后看见了来者,在亦幻亦真的漫漫雪夜约略体会到了什么是永恒。雪在过去千年下着,在未来千年也下着,明白而潇洒冷静又艺术地下着,一种清香型的快乐。那么在未来的未来,这许多雪会不会积成一个不辜负往昔配称为美好的春天?
歌声渐远,炉火正旺,子猷又饮几杯。听见船夫长长地喘了口气,说道:“客官,快到了。”仆人也打个呵欠醒来。子猷看着舷窗外飞进来的雪花在甲板上积成一小片亮处,忽然不想去了。现在是后半夜,踏雪而至戴门,如果戴安道也像我一样访友去了呢?只在此夜中,雪深不知处,或者他正拥着如雪的小妾,梦见飞雪连天,他们策马而行,一笑如仙,此时叩门,岂不扫兴?或者说今夜不是今夜,而是若干年后相似的雪夜,我和戴安道都已不在人世,雪夜访戴不过是落在历史深处的数粒尘埃,昙花一现的蕞尔往事,查无此人也不足为奇,戴安道什么都不是,一个微茫姓字而已。就算他今夜赤足散发睡眼惺忪乐而开门抚掌大笑相与欢饮达旦,就算他手握天纵之笔,酒后逸兴遄飞,画出雪满江南之胜,他能画出我今夜雪舟之上横亘千古纷纷扬扬漫无边际的快慰和惆怅吗?
子猷叹一口气,吩咐仆人去和船夫说一声“我们回去吧”。仆人吃了一惊:“公子不是要见戴安道吗?”“我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仆人一愣,彻底醒了,应一声,揉揉眼睛,挑帘出去。酒香盈室,爐火纯青,风卷船帘,雪花乱入,子猷再饮一杯。来到世间不一定是为了看一场雪,而一场雪,一场雪夜的逍遥游,却足以构成活着的一脉缘由。人的一生,不就是一场雪夜访戴吗?我们多少的追求,黑灯瞎火,踏雪渡河,想来只是各种各样的戴安道。所不同的是,有的人乘兴而来,没见到戴安道,扫兴而归。有的人乘兴而来,败兴也不返,非要见戴安道不可,硬生生见了,无趣之下,大失所望。他们本来就心不在戴,叶公好戴而已。他们懵然不知这一路景致其实就是戴安道啊。人谓我爱竹,不可一日无此君,我所心仪者,正是其到凌云处总无心。河岸的竹子,大雪压顶,委委佗佗,今夜尤显神骏。
仆人进来了,说船夫纳闷不知怎么回事,一百多里路程,今晚走了好几个时辰才到,现在掉头就回,太累了,要加钱。子猷大笑,加!去告诉他,他的船果然是江南第一快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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