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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里是个好地方

2022-06-07敖广胜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琳琳大哥

三十余平米的会议室里,“不拆、不拆”之声聒噪于耳。从上午九点多开始,十几个村民围坐在椭圆形桌旁,因为修路拆房的事一直在吵。桌子有些大,几乎占去室内的三分之二。加上凳子少了几张,身上又穿得臃肿,这些人挨挨挤挤,灰灰地像一堆差不多大小的石头。

一壶开水下去,茶叶在杯中尽情翻滚,舒展,然后缓缓沉落。望着袅袅升腾的水雾,许唯有些走神。这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呀?!

坪里是长丰最大的自然村,近四百人。村里古樟、古井、古宅,在当地小有名气,特别是古樟,葳蕤,上百年的达三十几棵,都挂了市级文物保护牌,吸引城里人打卡,徒步、采青、野炊、拍照、看景、发朋友圈。打算把里面破旧的零碎房子拆了,种点花草,路面打层柏油,装上路灯,再动员老百姓搞些民宿。可村民嫌拆迁补偿款低,一直不同意。

看他们不依不饶,许唯决定将一军。他站起来,说,你们实在不想拆,算了,就不谈了。我们先拆坳背的吧。

声音很大,说完抬腿就往外走。

哜哜嘈嘈声音一下没了,其中一个起身拦在前面,不停叫书记别走,说拆是肯定拆,我们没人不同意啊,是不是?

目光征询性地扫了个遍,几个人默默点头。

绰号叫“黄板”的,带头在里面捣麻烦。害怕冷场,继续拱火,叫嚣:坪里不拆,我看哪个地方拆得成!

许唯轻咳一声,目光冷冷地砍过去。“黄板”眼睛碰了碰,赶紧跳开。去年十月村上河堤改造,“黄板”缠着许唯,想尽办法,要做这个工程,都被挡了回去。后来拖土堵路阻工,派出所来人要拷走“黄板”。几个回合下来,“黄板”灰头盖脸,自找没趣。许唯明白,“黄板”心里窝着一股火,邪火。那又怎样?该!

你们到底要补多少满意呢?一千、两千、一万?可能吗?!许唯有些激动,他站着没有落座:你们也不想想,村是穷村,就是肯出,也出不起。一百一平虽然有些低,但要付多少,你们算过吗?将近二十万!你们再没钱,也千万不要指望这里发财。

转身把门拉开半拃。冷风不甘寂寞,贼头贼脑好像早就候在外面,刚裂条缝,就迫不及待冲进屋子凑热闹。许唯身子禁不住抖了抖,脑子清醒多了。

如果你们不肯让步,改造只得泡汤流产了。唉,可惜呀——

他叹息一聲坐下来,上身斜靠椅背,闷闷地。

大家都不作声,室内气氛有些尴尬。

许唯一席话,相当于一竿子打遍天下和尚。“黄板”这人,属于脑瓜子活络一类,很早在外闯荡,承包工程,村里跟着他做过工的不少,大工、小工,修路、建房、挖沟,工钱算得苛刻,但基本不拖欠。也肯帮忙,哪家有人生病住院、在外挨打、被人讹诈、遇了车祸、煤矿死人……乡下人提起头皮发麻的事情,求到他,会跟你忙前跑后,处理得妥妥帖帖。但惹翻了,六亲不认。有年,叔叔没打招呼,砍了伸进院子三两枝桃树条,拌几句嘴,“黄板”叫辆土方车,一车垃圾倒在叔叔家门口,弄得整个村子臭不可闻。他这次,明着就是冲着许唯来的。其他人怎肯搅这趟浑水,惹火烧身?瘟神出道,诸神回避。想拆愿拆的,也拖着等着。上门做工作,个个说自己没意见,是好事,举双手赞成,但就是不签拆迁协议。许唯有些后悔,“黄板”三次请他外面坐坐,次次没去。送过一包钱来,交给村上会计帮退回去。这不直接把人得罪死了?为什么不能够圆融些呢?做事讲点艺术嘛,有次单位领导开导他,接着半开玩笑半认真说,你骄傲。骄傲?这个问题困惑了他很久,想了几年也没有想明白。

“黄板”嘿嘿冷笑起来:许书记,真不搞了?

不想搞了。

还当个什么卵子驻村书记!我要告你!

告我什么?

告你无能,告你不履职,告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告你……

许唯“呼”地站起来,手向门口一指:去告!去!

村支书祁东跟着站起来,用力扯住许唯,边向“黄板”喝道:黄老板,你过分了啊!

拌了几句嘴,自然不好马上离开。许唯喝茶,“黄板”看手机,脸色难看。祁东陪着大伙东拉西扯,有说有笑。

十一点左右,手机振动,胸闷气躁的许唯拿起手机一看,是座机,号码有些眼熟。他用力划了红色键,拒接。立马又不屈不挠响起来。

哪个?他问。

对方是普通话,纯正,有磁性,一开口,语气中带股威严:请问你是长丰村第一书记许唯吗?

你谁呀,有话快说——

我是县纪委监委党风政风监察室李岚开。对方报了家门。

一怔。这个人见过,安徽阜阳人,一米八几个子,老纪检。许唯赶紧将手机紧贴耳边,左手拢成半圆把手机遮在嘴边,弯腰,鸵鸟般将头往桌下缩。

请你今天下午两点赶到县纪委监委1505室,接受纪委监委、组织部约谈。你,听明白了?

约谈?!一位普通干部,直接由纪委监委、组织部找约谈?许唯有些蒙,额头霎时冒出黄豆般汗珠子。明白了,喉咙发硬,嘴皮发僵,嗫嚅着说,约谈?请问,请问……

静寂。对方已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突然一片模糊,眼前吵吵闹闹没了声息,一个个人影像剪纸般漂浮起来。瞥见“黄板”投来莫测的笑。高兴了吧?满意了吧?

许唯是县民政局干部,去年五月到长丰村作驻村第一书记。前任书记据说有高血压,头痛头晕,死活要回机关,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接替。局领导找了几位,均一口拒绝,几乎没有通融余地——当然各有各的理由。谁都知道,驻村第一书记,不是好吃的饼。

开始没想到派他,他妻子李琳琳是高三数学老师、班主任,有个十来岁儿子,怀了二胎。两家老人都在乡下,年纪大,身体也不怎么好。家里没人搭把手,事情本就应付不过来。更重要的许唯是单位业务骨干,有点舍不得。他主动找到一把手,说想去基层锻炼锻炼。领导听了,眼睛一亮,第二天上午临时开班子会,一致通过,三天后完成手头工作交接到任。见决定得如此神速,许唯有种自投罗网感觉,心里怅怅的。看得出,领导心里是不怎么喜欢他的。得到单位领导赏识,做事是一个方面,做人又是一个方面。有的人,就是累死领导也不待见,奈何。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回家跟琳琳商量,琳琳当时就翻脸,骂他是半吊子。

当时正五月中旬,高考进入冲刺期,高三老师整个披星戴月。琳琳从学校回到家里,累得松松垮垮,话都没力气说。两人闹了别扭,连着几天不讲话。见琳琳的辛苦样,许唯暗暗心疼,但那些天身体里好似点燃一蓬乱草,噼里啪啦,肆无忌惮,控制不住躁得慌。琳琳没办法,最后说你决定了还问我干吗?你去吧,去了就做好。

就这样,许唯来到长丰村,但现在,想不到换来——约谈!

会议室在二楼。站起来,踩着软绵绵的脚步一步一步挨下来。满眼萧萧落叶,内心惊雷阵阵。这情与景,与大二时听到父亲得了肺癌晚期消息如此相似。曾经年少的他,彳亍在偌大操场,突然觉得天高地旷,自己孤零一身了无依靠。因为彻骨的恐惧和痛楚,战栗像瘟疫一样,从肉体很快传染到灵魂。那实在是悲伤的秋天。想到这里,心底一阵剜痛。

七组村民易耀华早候在楼下。他儿子,二十多了,脑子不好使,懵懵懂懂,一把火烧了床、棉被。霜降已过,山风生生变成割人刀子,没盖的,这漫漫长夜怎么度过?见了许唯,畏畏缩缩走过来,说书记,你看怎么办,怎么办?许唯从口袋里掏出五百,递过去,说,你先去买两床棉被,明天来你家,我们一起想办法。易耀华有点不好意思接,许唯把钱塞进他口袋。看他悲苦的脸和风扬起的乱发,还想安慰几句,但此时实在心烦意乱,话到嘴边吞进肚子。

村支书祁东身材矮胖,婴儿肥的嘟嘟脸,小眼睛,五十出头,却于去年手术放了四个支架,从此干劲大不如前,好多事情都是马虎过。他跟了出来。许唯的反常,他早看在眼里。靠近许唯,悄声问:老弟,没事吧?

县纪委要约谈我。声音有些颤抖。

啊?小眼睛瞪得圆溜溜。

什么事?

不知道。

小眼睛飞快转了转:一定是暗访出了问题。

其实许唯也估摸了。上星期,省里脱贫攻坚暗访组五个人,在村里搞了两天,刨根问底,鸡蛋缝里挑骨头,谁知道访出什么东西。来到长丰村后,明察暗访,国检、省检、市检、县检,家常便饭,却每次都是明枪暗箭,刀光剑影,毫不含糊,哪次不叫人心惊肉跳?与机关风格节奏果然不一样。刚来两个月,是真的睡不着。许唯说,正常,脱贫攻坚一揽子解决的是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贫困问题,不出大力下猛药如何能够奏效?许唯说,那我们就多花时间和精力吧。他的腿像装了弹簧,跑村民家里,奔镇里、县里、市里,没有停歇。村里干部见了,说许书记如此,我们怎么好意思拉后腿?大家都是舍了命做。

还是出了问题。

动不动就约谈,约谈!拿着买白菜的钱,担着卖白粉的责,我早受够了!祁东突然发火:老弟,我和你一起去,万事往我身上推,不怕!

许唯有些感动:你以为是喝酒,可以代一杯?

祁东梗起脖子:不说喝酒的事好不好!我怕他个鬼,约谈!

祁东喝酒豪爽,量又好。许唯酒量一般,但酒品正酒风好,逼急了不信邪。两人喝过几次,惺惺相惜,竟成莫逆。放了支架后,祁东滴酒不敢沾,想想也是难过。

挎住许唯,祁东道,拆房的事情,你不要担心,我有办法,你把下午的事搞掂就是。

见许唯疑惑,祁东拍拍胸脯:放心啦,包你满意。

许唯站着不肯走,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祁东压低声音:只要邹老头房子拆了,其他问题,就是刀切豆腐,嚓,嚓嚓。边说边做出挥刀动作。

关他何事?许唯皱起眉头。

邹老头这人,许唯清楚得很。大名升栋,六十八,孤寡人,懒散、懒惰,用祁东话是“人畜无害”。他本来可以去敬老院,可不知怎么死活不去。清楚记得第一次见他时情景,是下午四点多,热得一个人赤膊,躺着竹椅上,睡得两眼惺忪。祁东介绍说许书记来看你了。他“哦哦”两声,说,干部,找我没事吧?我又不干什么坏事。祁东笑起来,说许书记来帮你,帮你脱贫。邹老头皱眉:帮我?好呀,改天给我掂两瓶酒来。回去路上,许唯看着祁东,说祁书记,老邹你们是不是没管过?祁东躲开许唯眼睛,怎么管啊?烂泥扶不上墙。看邹老头咳嗽厉害,春节前几天,许唯用车子将其送到县人民医院照了片子。开始邹老头不愿去,说要死就死,反正都有一遭,最后焚尸炉里一丢,化成一股黑烟,半两白灰。许唯做工作说:邹叔,你千万不要大意,我父亲也是咳,就是因为平时不注意,忽视了,结果一查,三个多月就走了,才四十九歲啊。几十年了,我至今想想都心疼。说着转过头偷偷擦眼睛。邹老头听了,再不言语,磨蹭一阵,老老实实上了车子。今年五月,安排他做村上保洁员,九百每月。村里干部不相信邹老头能够做下去,还好至今没有出大差错。现在拆房与他有何干系?

祁东无奈,只得耐心解释。原来,上次村干部上门动员,找“黄板”时,邹老头发急,在中间插了话,多了嘴,大致是大老板抠门的意思,惹“黄板”很不高兴,当时就飙脏话:你是哪里跑出你个鸟人来?并挤兑,邹老头房子拆了,他一分钱补偿不要,立马拆。

怪事,“黄板” 竟然会与邹老头杠上!

见许唯半信半疑,祁东分析说,十有八九是真的。“黄板”知道与村上掰手腕,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现在把老邹拿来垫底,其实是自己找个梯子体面下台阶。他鬼精得很,几次在村上扬了言。

那不行,许唯连连摇头:老邹房子不在拆的范围,况且他只有这栋一层破房子,拆了住哪?不像“黄板”,农村城里都有。我们拆的是毁弃的猪舍、牛舍,关鸡、关鸭的这些破房子。不行,不要理“黄板”,太没道理。

可以到敬老院去啊,祁东笑起来:邹老头啊邹老头,你倒不倒霉,怎么让“黄板”缠上了?!

不行。

许唯再次反对。说完,摇摇祁东肩膀,在祁东担忧的目光中,大步往车子走去。十一点四十了,得马上出发,从长丰村到县城,路上车程至少要一个半小时。祁东在身后叫吃了饭走,他摆摆手,说没时间了,叫祁东上楼告诉村民,明天再谈。发动车子,响下喇叭,算是打个招呼,驶出大门。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路上小心。祁东在后面喊。

过一个弯又是一个弯。车子在柏油路上疾驰,满目苍翠扑面而来。许多事情自然而然涌上心头。

来长丰,不是心血来潮。在机关十几年,报表、材料、文件,然后是开会、汇报,琐碎碎碎,日复一日,磨得没半点脾气。再过两年就四十。难道就这样温水煮青蛙,一辈子过下去,无声无息,波澜不惊?有几次,半夜突然醒来,再也无眠,睁着眼睛到天亮。跟琳琳叹道我都三十八了,就三十八了!说多了,琳琳以异样眼光看他:三十八怎么呢,大家都不是如此過吗?矫情!可他还是不服气。是,虽然绝大多数人注定平凡,甚至平庸,但总可以做点实实在在事情吧,这样心底也踏实。他反复斟酌,找了领导。

来之前,只知道长丰村是全省“十三五”贫困村,建档立卡贫困户八十户,两百二十三人,村集体经济年收入不足一万元。来了才知道,这个地方那么好。村部是一栋两层楼房,有点旧。难得是旁边有丛修竹,密密匝匝,风吹过,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做饭的老罗勤快,把旁边土地侍弄得像一本书,工工整整,干干净净,种上辣椒、茄子、干豆、丝瓜、苦瓜、西红柿、空心菜……满园各种绿,怎么看怎么叫人欣喜。许唯惊奇地发现,连夜色,乡下与城里都不一样,城里是黏糊糊的黑,乡下黑得纯净。夜深人静,仰头星光满天,叫人心境空茫,浮想联翩。

他买了辆自行车。青壮年白天要务工劳动,只得利用晚上,一个月不歇气走访党小组长、党员和村民小组长、贫困户,记下他们的家里情况,掌握他们当前的急事难事烦心事。带领村民到赣州安远、吉安吉水、宜春西村学种脐橙、猕猴桃和蔬菜,前后三百多人。跑省市,邀请农业专家一次次来村里,面对面、手把手教,培训的农民不下几百人。

他说,你们看,同样的政策,同样的土地,同样的一双手,为什么别人种脐橙、种猕猴桃、种蔬菜,都能赚钱过上富裕日子,长丰人怎么就不行呀?是蠢还是笨呢?你们想过没有?

就是这里!顿一顿,他用指头使劲点着脑袋:就是这里没有开动的原因!这话说过一次又一次,说得急切动情,有种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样子。话有些伤人,但老百姓原谅他,都扯长脖颈听。他有些感动。

上面拨来产业扶贫项目资金六十万,他顶住压力,采取以奖代补的办法,结果撬动社会资金八百多万,建立了蔬菜、脐橙、高产油茶、猕猴桃等基地一千余亩,完成自来水管网改造、河堤维修基础设施项目,还举办月嫂、电焊等培训班七批次。

村里出去多年的辛洪海,在赣州章贡开酒店,在老家歇了两天,非要请许唯吃顿饭,饭后留在咖啡店里接着聊了几个小时,决定回乡创业,企业名字叫绿行林农业开发有限公司,土地流转上个月已经在做。省农科院领导主动在村上挂牌设立全省蔬菜种植示范基地。这些变化都是看得到摸得着的。

当然,变化不止如此。首先琳琳态度有了改变。她也学会讨厌的“暗访”,偷偷坐班车到长丰村看,到村民家里听。她对许唯说,你这个书记当得不赖呀,老百姓对你两个字,服气!其次女儿许青出生了,已有八个月,咿咿呀呀,会笑会黏人了。但家事也明显多了杂了,琳琳忙得团团转,瘦得下巴尖尖,两边颧骨凸起,一脸憔悴发灰,如果细看,面上点点黑斑隐隐若现。请保姆,对外说是找不到合适的,其实是两个上班族口袋里银子有限。老母75岁了,多年糖尿病,腿脚不好,看见又添了孙女,高兴,不顾子女反对,非要过来帮忙,结果前两星期,不小心一滑,腿折了,住进了医院。大哥来医院,脸阴得像锅底,话没说,饭不吃,坐几分钟后一脸愠色走了。大哥心底是在埋怨他们,怪他们不懂事。他始终反对母亲过来,担心母亲身体吃不消。没让母亲跟着享福,反倒吃苦受累,现在更是受罪,他和琳琳本就愧疚。大哥进门,两人站在旁边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不敢拿正眼看人。大哥威信高,家里人怵他。父亲去世后,长兄当父,他和母亲一起共同撑起家里那片天,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没有一个辍学,最后都上了大学,参加工作,他自己留在农村。

生活就是这样,一言难尽。

下午一点四十五,许唯匆匆赶到县纪委监委。这里果然不一样:整个十五层,寂静无声。长长回字形走廊,偶尔一两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不苟言笑。灯光照在地面白色瓷板上,叫人有些恍惚、眩晕。许唯一时觉得腿都不知如何迈,探头探脑看门牌找房间。李岚开估计早候在门外,有些着急,远远见了,赶紧招手,问一声你是许唯吧,得到肯定后,急忙往1505室带。室里两桌相对,靠窗一张较长,已坐两人,面如包公,一言不发。另一张较短,一桌一椅。李岚开指了指,许唯仓皇落座。掩上门,李岚开也在另一张桌子坐下。他是负责记录的。室里无人作声,静穆。许唯平生从没见过如此场面,感觉空气一点一点挤压过来,呼吸紧张。

过了有三四十秒,或者更长,中间长脸发话了:你是长丰村第一书记,许唯?

是,是的。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许唯先是惶恐地摇了两下头,继而小声补一句:是省里暗访的事情吗?他的身体发热,脑袋“嗡嗡”响得厉害,大汗涔涔,跟六月天担稻子般,湿了两边鬓角。

知道就好!长脸突然提高声音,变得声色俱厉:满城贴告示,有人不识字。脱贫攻坚,三令五申,严明纪律,却仍旧我行我素,作风漂浮,工作不到位!这个责任你承担得起?许唯同志,因为你的工作不负责,不上心,现在县领导正在市里作检讨……

下面再说什么,一句没有听进去,只觉脑袋里面,锣声、鼓声、喇叭声、电锯声、弹棉花声……“嗡嗡”地搅和成一片糨糊。

之后还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怎么离开1505室,怎么进电梯,出电梯,到的停车场,上的车子,事后全部想不起来,断片了。在车里不知坐了多久,思维慢慢活络过来,感觉手脚冰冷、身子僵硬。眨眨眼,看窗外车来人往,熙熙攘攘,趴在停车场的各式轿车像只只温顺怪兽。冷风中,一个美女穿着露脐装,踩着S步,扭着性感臀部招摇而过。动动身子,浑身乏力,这种无力,不是劳作后的酥软,而是挫折感、失败感交织,渗透肌肉、骨骼、骨髓、神经,乃至身体每一个角落而说不出的难受。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真想时间就此停止,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可是脑袋偏不听指挥。

问题出在邹老头身上,暗访组在他家里,看到一片狼藉,没洗的衣服、裤子随处乱搭,便桶里的尿几天没倒,臊……平常许唯给他收拾,他跟着后面说,哎呀,书记你忙你自己的去,放心,我会搞得干干净净。

许唯心烦,不客气地怼他:那你搞给我看。

难道扫地、抹桌子、洗衣服、叠衣服、折被子,有那么难吗?

许唯又动了动。琳琳来电话了。使劲揉了把发木的脸。这段时间,琳琳一直在诉苦,在抱怨,无休无止。可是这次,除了抱怨,还有愤怒,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烧过来的熊熊怒火。

许唯,你在哪里?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

突然一变,尖叫成了号啕,是那种压抑很久,迸发出来,连嗓子都哭岔的声音:你还管不管我们,要不要这个家?我实在吃不消了!吃不消了!

频道转换太快,许唯一时反应不过来。过了四五秒,他惊叫:琳琳,怎么呢?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说话在哭声中变得一抽一抽:老师在儿子书包里搜出了女人图片,裸体的!知道班主任怎么说我吗,当时只想钻地缝——她说,你看看,十五岁孩子,我们怎么教呀?你自己也是老师,而且高中老师啊。还有,还有,妈妈又摔跤了,长好的骨头离了,又离位了!我只有一个身子,没有几个,这边要去见老师,那边要照顾妈妈,你说怎么办?!声音尖锐起来,近乎歇斯底里:你回不回,不回我也走,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琳琳的话,句句像子弹,“砰、砰砰”,呼啸而至,打过来,穿透肺腑。刚刚还思维混沌的许唯,神经绷紧了,变得清醒异常。他喊道,琳琳,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小心脏,惊得马上就要跳出喉咙。

许唯记起,本来答应下午请假去医院照顾老妈,儿子班主任有召,琳琳要去学校。结果事情一岔,什么都忘了。

黑色车子一跳,发出“吱”一声,狂躁地窜了出来。

四点十分,许唯赶到县中医院,一口气跑上三楼骨科室,腿肚子抖。病房内一顺两张床,55号差不多要出院了,打完针回家,病床基本空着。现在房间只有56号母亲在,侧躺面向墙壁。药水在塑料管里,一滴一滴滑落,无声缓慢。

妈,妈,他轻唤。

母亲没应,她睡着了。气息细微,脸上有种大病或大痛后的虚弱和疲倦,猫咪般蜷缩在被子里,浅浅一堆,似乎盈不及抔。许唯的心像揪了一把。

得问问医生去。略站一会,反应过来,快步赶往医生办公室,却看到大哥和琳琳毕恭毕敬站在那里,神色凝重。谈话进入尾声。医生说,你们决定吧。老太太身体本就不好,糖尿病恢复起来慢,经不起折腾。但不管怎样,身边没人照顾肯定不行。后面几句话就厉害了,简直是直接捅刀子。医生嘴角上撇,嗓音变尖细:唉,从小到大,父母可以抚养几个孩子,可自己老了,需要子女关照时偏偏身边没一个,痛不痛心,悲不悲哀?我们都扪心想想吧,良心上过得去?

受此奚落,个个心情沉重。大哥在前,三人无语鱼贯出了办公室门。大哥没有进病房,径直往走廊尽头走,拐个弯,在无人处停了脚步。许唯、琳琳两人跟在后面,忐忑不安。大哥停住,他俩局促地站在一边。母亲在琳琳去学校时,自己挣着上厕所摔倒的。良久,大哥擤擤鼻子,说,医生话都听到了,你们说怎么办吧。他刚五十出头,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肯定要动手术。琳琳抢着说。

许唯说,听大哥的。

我是问你们,大哥提高了嗓门,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逼视他们:到底是怎么照顾老妈的?!

两人低下头,默不作声。

对不起,大哥,琳琳啜泣着开了口:知道大哥是心疼妈,心疼我们。许唯在村里,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家里。儿子许赫正是叛逆期,加上青青出生,我歇完产假上班后,哪里转得过来?现在学校换了新校长,搞坐班制,上下班打卡。班上期中考试成绩退步了,管业务的校长不高兴,之后似乎专门盯着我,鬼魅样。每次上班迟几分钟,他不知道哪里钻出来,说李琳琳,可不可以早点?下班早走一点,又不知道哪里钻出来拦在前面,说还没到点呀,几十个学生命运,可不能儿戏啊。妈妈住院后,我只能带青青到学校了,上课时央求同事抱抱,他更加不高兴。我现在看到他背影腿都发软。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又什么办法呢?妈是看我们可怜才过来的!可现在,现在……她掩面而泣,说不下去。

许唯心里突然像一柄利刃插过,似乎清清楚楚听到“嗤”的声音。他抑制不住地叫起来,语无伦次:琳琳,琳琳!大哥!

电光之间,一个念头在许唯脑子里钻了出来,来得如此猛烈,猝不及防:对,辞了驻村第一书记!假如,不去作第一书记,那根本不要母亲来帮忙,儿子也不会送去住校,琳琳不会过得如此艰辛,自己更不会被约谈问责……算了吧算了吧,内心一个声音不断怂恿。旁边的人不都是如此过吗?不是琳琳说的吗?是,都是如此过,她说得没错。

不情愿,不甘心,可怎么坚持下去?!

我,我明天就去辞了第一书记!脑里盘旋许久,许唯终于挤出了这句话,说得异常艰难,硕大喉结一上一下。

为什么?

这下轮到两人看他。

我,我被约谈了,要受处分……许唯惭颜:到村里一年多来,辛辛苦苦,尽心尽责,换来个这样的下场。家里也搞成这个样子……我受不了……许唯说得断断续续,絮絮叨叨,最后眼泪纷飞。

这些情况,大哥原来并不十分清楚。他嘴巴微张,似乎陷入思索。許唯还要说下去,被大哥打断,语气沉稳:我觉得你不能撂担子,倒希望你回去长丰村,当好第一书记。如果现在不当了,就等于是逃兵,就是承认自己失败和没本事。我问你,你以后还要不要在单位做人?站得起来吗?恐怕硬不起腰板吧!

我,还有琳琳——许唯内心矛盾,一时不知如何说好。

先回病房吧,别让老妈担心。大哥说,我们都好好想想。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病房里传来阵阵说话声,三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

山里夜来得早,一股一股,浓墨似地泼过来,一会儿就黑透了。许唯驱车在长丰村路上,远光灯刺破重重黑幕。是呀,人都有熬不下去的时候,都需要有人在旁边鼓鼓劲、加加油。

祁东、李岚开他们来医院看母亲了。许唯离开村里后,祁东怎么也放心不下。他打电话问了在市扶贫办工作的同学,知道了事情原委。吃过中饭,带领村上三个干部,拿着水桶、扫帚、抹布、拖把,气鼓鼓地赶到邹老头家里。邹老头跟着后面说,哎呀,书记你忙你自己的去,放心,我会搞得干干净净的。滚开些,老东西!祁东气不打一处来,用扫把没轻没重地在邹老头脚上敲两下:你会搞!许书记要被你搞死,你知不知道!过一段时间,还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驱车来到县里,找领导反映情况。县委领导听后,略一思忖,当即派他和李岚开赶来医院。

我明确跟书记讲,这样做实事的干部不保护,以后还有哪个做事!我豁出去了,不怕!祁东接着话锋一转:许书记,邹老头盼着你回去检查他卫生。还算有点良心,他把地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真是狗舔了般干净。

李岚开好不容易露出丝笑意:你的付出和成绩组织还是很认可。但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要做事,不吃苦,不流汗,不受屈,可能吗?你自己看看周边,哪个不是负重前行!停了停,接着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们接过举报,告你滥用职权,插手工程。暗中查了,你能坚持原则,好。

送走客人,大哥在门口拉拉许唯衣袖,轻声说,我看你还是回长丰,当好你第一书记吧。你看呢?刚刚,祁东把许唯在长丰做的事讲了四五十分钟,说评书讲故事般,绘声绘色,很有感情,大哥听了来劲。

大哥說,家里的事情你放心,我明天就把嫂子叫过来。什么时候不作第一书记了,什么时候大嫂回乡下。家里鸡鸭鹅吧,卖,卖不了杀了吃。还有,老妈住院,我来照顾。但记住,过年要搞个市里、县里的优秀第一书记奖状回来。停了片刻,掉头问,琳琳,许唯回去继续作他第一书记,你没意见吧?

琳琳愣了愣,说大哥都发话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琳琳对许唯说,许赫那小子,我自有办法对付,我也是老师,而且是高中老师,这点法子还没有?

大哥呵呵笑了。

打开半扇车窗,清新而冷冽的风哗哗地灌进车里,吸进去,带点甜味,让人心清气爽。

用蓝牙拨通祁东电话:祁书记,请你通知下村干部、驻村工作组同志,晚上八点在村部开会,五六个事情急着要议议了。对了,我还没吃饭,从中午开始,两餐,肚子饿瘪了,麻烦你叫食堂老罗给我留一份。

好啊,祁东答,停了三四秒,瓮声瓮气冒出一句:邹老头的房子拆掉了。

什么?许唯心里一咯噔。

他自己喊挖机挖的,就在刚刚不久。

许唯嚷起来:为什么?

他一直守在村里,缠着打探你情况,我回来跟他说了,然后……对方声音大起来:怪谁呢?他倒霉,他的房子也跟着倒霉。

你——那他人呢?

送敬老院了。

挂下电话,许唯内心五味杂陈。老邹房子拆了,坪里村的改造,看来问题不大,却没有一点点高兴。开完会,洗漱后,晚上十一点过了。躺在床上,脑子里飞云走马,一幕一幕的事跳出来,刹不住车。第二天天刚发白,翻身起床。山里冬晨,天地空蒙,一片肃杀。路上不见行人。白菜、油菜、芹菜、包菜、油菜……叶子上都落了层白花花似雪似霜的东西。跺跺脚,擦擦手,慢跑起来。

前面就是老邹房子。许唯喘着气,停了下来。

真是杂乱呀!一栋遮风避雨的房子,转眼变成断砖头、水泥块,它们和门窗、扭曲的钢筋,横七竖八趴一起,成了名副其实的建筑垃圾。旧桌子、破椅子凳子、坛坛罐罐,以及少了一扇门的三门柜,毫无章法地堆在大樟树下,像极了弃儿。应该不是丢弃吧。要不,面对铁臂,又何必费时费力抬出来,直接埋了不好?也许,某天主人又会把它们一件件搬进屋子,摆好,可是再无地方安放啊。

“我来凭吊荒山曲,朱鸟魂归若有神。”伫立其中,许唯酸酸冒出句古诗,顿生一股凄凄之意。回到村部,烧水,泡桶方便面,一个面饼、一只卤蛋,吃了,郁郁寡欢独自骑着自行车出门。上午,他得到绿行林农业开发有限公司了解土地流转进展情况,然后到易耀华家问问,再到时向民政所争取点物资。当然,如果时间允许,还想去看看老邹,亲口问问他,好好的房子为何拆了,傻不傻。祁东他们几个已请好挖机,去坪里拆房。赶到公司时,上午已过去大半。路上有三四次被拦住,有咨询医保政策的、有反映低保补助没到位的、有儿子外在打工过年不回家的请书记打个电话劝劝的,耽搁了时间。还好土地流转进展顺利,其中林地一千五百多亩、水田二百多亩签订了协议,超过预期,看来前面工作没有白费。这两天,许唯第一次难得露出笑容。在易耀华家坐过后,已到中午吃饭的点。负责拆房子的几个人吃过了,在村部的大门口闲聊,却不见祁东。

打过招呼后问,进展怎样?

别提了,其中一位回话,“黄板”这个家伙不讲武德!他拉把椅子坐在路中间,根本不让我们进村。害村上白出了两百挖机费。

没拆?你们干吗去了呢?

“黄板”堵在挖机前面——听他责怪,几个人神情懊恼。

可恶!一股怒气腾地直冲脑顶。许唯掏出手机,给“黄板”打电话。一次,没通;两次,没通;第三次终于通了:你在哪?老邹房子倒了!

呵呵,书记什么意思?“黄板”笑起来:那个老家伙,就是死了,与我有半毛钱关系吗?我不知道书记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混蛋!许唯怒不可遏:不是说过,老邹房子拆了,你也拆吗?怎么说话不算话?

“黄板”语速慢下来,似乎故意在拉长声调,估计此时心情不错:我说过吗,也许说过,记不清了。我可曾当面向书记允诺?就是说过,我后悔了,不作数,怎样?

你在哪?许唯努力冷静下来。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

在哪?

……

到底在哪?!

……

到了晓牧山庄,许唯自行车一丢,脸色铁青,旋风般闯进118包间。里面五六个人,“黄板”坐首席,盘盘盏盏、碗碗碟碟挤满桌子。见到他,除“黄板”外,其他人都站了起来。竟然看到了祁东。

许唯随手拖把椅子,“啪”地一蹾,在“黄板”右手坐下。服务员赶紧摆好碗筷。拿起白酒瓶,先给自己倒满,再倒“黄板”。酒杯青瓷花,薄壁,上大下小,标准二两杯。大家瞪大眼睛,没敢作声。看气氛不对,服务员悄悄溜了。

许唯端着酒杯站起来,说:黄老板,你不是一直要请我吃饭吗?来,我敬你。

“咕隆”,一杯酒下了喉嚨。

“黄板”略一犹豫,喝了。

抓起瓶子,许唯又开始倒酒。白酒在空腹中稍稍蛰伏,便很快化作火焰,烧得胃壁麻辣辣作痛。

黄老板,我再敬你。有些事情我做得不好,这杯酒算赔礼道歉。

“吱”——脖子一仰,第二杯见底。

“黄板”跟着喝了。

还要倒酒,瓶子空了。此时许唯舌头大了半圈,说话开始含混不清,胃里东西往上撞,恶心。掂着酒瓶,乜斜眼睛,说“黄板”,长丰村鼎鼎大名的黄老板,有这样请客的吗?没酒了?!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拍在桌上:服务员,酒!

祁东过来拉他,被许唯一膀子踉跄跌过一边。还想说什么,许唯瞪眼吼,没你事,滚你自己位子去!跟着“砰”的脆响,一只青花瓷粉身碎骨躺在地上。众人噤声,面面相觑。

“黄板”招手:拿酒,拿酒,今天兄弟喝个痛快。

好!许唯指头点着“黄板”鼻尖:今天谁不喝谁是怂货、鳖孙!

……

第二天,许唯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见祁东坐在门口一个矮凳上发呆。想起昨天情景,许唯有些歉意说,对不起,昨天心情实在不好,又喝了那么多。

祁东哼了一声:摸摸你的脖子吧。

用手在脖子上摸了摸,有些痛,拿起旁边小镜子一照,咽喉下有一条浅浅的红线。哦,昨天他们打了起来。

你能呀,出尽风头,“黄板”脑袋差点让你开了瓢。祁东站起来,转身往外走:起来吧。房子已全拆了。“黄板”回城了,他不想看到你,也再不管村上事情——恭喜你赢了。哦,琳琳打了你几个电话,赶快回过去,到时候跪键盘,怨不得我。

许唯扯着嘴巴呵呵笑起来,笑过后,冲他背影喊,快倒杯茶来,我渴坏了。喂喂,你听到没有?

敖广胜,江西省萍乡市作协会员,芦溪县作协理事。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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