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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相遇四十年来相守
——刘荫增与朱鹮的故事

2022-06-06袁宝麟

金秋 2022年1期
关键词:洋县姚家朱鹮

※文/袁宝麟

连绵千里的大秦岭,如一道绿色屏障,护佑着气候温润、植被繁茂、鱼米丰盈的汉中盆地。有一位耄耋老人,常常徜徉在汉江之畔,用他慈爱的目光,眺望着远处的村庄、田野、池塘和飞翔的一只、两只或一群身披殷红衣衫,翩翩起舞的朱鹮。老人与朱鹮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经常像对自己儿女一样夸赞:朱鹮美丽又有灵性,有独特的高贵气质,虽然它隐身于秦岭深处,依然翩若惊鸿、惊艳夺目。这位长者就是朱鹮濒临灭绝到繁育壮大的发现者、亲历者、保护者刘荫增。

朱鹮,古称朱鹭,被誉为“东方宝石”“吉祥之鸟”,是地球上最古老的鸟类之一。在农耕时代,朱鹮与人类和谐共处,相伴相生。唐代诗人张籍游历秦岭时,看见身姿华彩的朱鹮,曾有诗云:“翩翩起舞兮朱鹭,来泛春塘栖绿树。羽毛如剪色如染,远飞欲下双翅敛。”

朱鹮曾广泛分布于中、俄、日、朝鲜半岛等地。由于生态环境恶化等因素,世界各地的朱鹮相继灭绝。在我国,1964年后也没有了朱鹮的消息。国际鸟类保护组织向世界惊呼:寻找和保护正在消失的朱鹮!

1978年,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面向世界环保大趋势,启动中国特色生态标志的动物科研工作,选择“一兽一鸟”为研究课题。兽类确定为“濒危”的大熊猫;鸟类确定为“极危”的朱鹮。国内已经见不到朱鹮踪迹,保护它,首先得找到它。当年9月,鸟类学家刘荫增受动物研究所委派,带领“中国朱鹮专题考察队”踏上了寻找之路。

刘荫增自小就对花鸟鱼虫感兴趣,大学毕业后他去了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在接到这个任务之前,他已从事了五六年的鸟类野外调查。“在偌大的一个国家,找一种濒临灭绝的鸟,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刘荫增深知困难重重,但凭借着旺盛的职业热情和强烈的使命感,41岁的他带队出发了。根据相关资料,北起兴凯湖,南至海南岛,西到甘肃东部,东临海岸线,他们沿朱鹮历史分布的14个省的山水之间,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展开特别仔细的追踪调查。

时间过去了两年多,行程5万公里,并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难道朱鹮真的已经绝迹?眼看到了课题结束的时间节点,刘荫增不甘心就此向世界公布“中国朱鹮已经灭绝”。他提出申请,决定复查几个可能性大的地区,陕西秦岭地区就是其中一个。历史上这一带朱鹮多,动物研究所保存的3只朱鹮标本就是在洋县采集到的,那里地处偏僻,自然环境变化相对小。于是,1981年5月,刘荫增第三次来到洋县,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这里。他根据朱鹮活动的生态规律,在县城周边、汉江平坝、丘陵地区四处奔波,细细寻觅。跟往常一样,到处给群众展示朱鹮的照片,趁放电影时插播朱鹮的幻灯片,发动群众协助寻找,并承诺每提供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就奖励100元。

又一个多月过去了,仍无任何结果。就在大家收拾行李准备转移时,一次,在县电影院放完片子,纸坊乡孤魂庙村村民何丑旦找上门来:“我见过这种鸟,不过我们这儿不叫朱鹮,叫红鹤。”他在一大堆鸟类照片中把朱鹮的照片挑了出来,说:“就是这!”刘荫增喜出望外,决定即刻去现场。果然,在金家河听到了朱鹮的叫声。刘荫增欣慰地回忆说:“那是一个难忘的时刻,落日的黄昏下,阳光笼罩着金家河的农舍、小溪、山林。有一只大鸟,从西往东飞,引起了我的注意。洋县白鹭很多,与朱鹮形体很像。但白鹭飞翔的时候脖子是弯的,像‘乙’字,这只飞过来的鸟脖子是伸直的,我感到诧异。仔细辨认,就觉得可能是朱鹮。”随着他激动地讲述,再现出一幅如梦如幻的画面:刘荫增抬头仰望着,那只大鸟扇动着欢快的翅膀,羽毛犹如胭脂般绯红,伸着长长的脖子,冲着刘荫增“哇—哇—”地呼叫着。他凝神观察,脱口惊呼“朱鹮——”激动万分中,腿一软,跌倒了,似乎本能地向朱鹮行了一个大礼。这是冥冥之中,濒临灭绝的朱鹮与踏破铁鞋的刘荫增,在茫茫宇宙中相遇了。当他爬起来时,朱鹮已飞出了视线。他判定朱鹮就在附近。当晚,刘荫增和队员在老乡家住下来,之后连续几天在附近山村寻找朱鹮。

最初的“秦岭一号朱鹮群体临时保护站”,右一为刘荫增。

1981年5月23日,是朱鹮保护史上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这天傍晚,刘荫增在姚家沟百年老树上,终于见到了苦苦寻觅三年之久的朱鹮。这是一个山环水抱,静谧安详,与世隔绝的地方,仅有的7户农家,散居在丛林掩映之中。半山腰上,生长着十多棵高大的青冈树。他拿起望远镜,由低向高延伸的第7棵树上,见一对成鸟长喙、红首,羽毛上一抹淡红,正在照料巢窝里3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之后,又发现另一对成鸟在青冈树上扑打翅膀,大小一共7只。

“就是它!是朱鹮!”刘荫增高兴地喊起来,“三年的心血没白费,可把你们找到啦!”

经过一周的仔细寻找核实,中科院动物研究所正式向上级报告并对外公布,中国找到了“失踪17年”的朱鹮。但刘荫增对这一濒临灭绝的珍稀鸟类再次回归人类视线心情喜忧参半,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一定要把这7只‘宝贝’保护好,绝不能让它们在中国灭绝。”他说。

同年5月,各大报社、通讯社、广播电台发出了《中国陕西洋县野外发现7只朱鹮》的消息。这个触动世界生物科学界神经的特大喜讯,顿时轰动全球。几乎一夜之间,洋县和朱鹮成为了世界的话题。从此,我国拉开了保护朱鹮的大幕,刘荫增的后半生也与朱鹮保护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

我国对朱鹮的保护过程,见证着生态建设的发展。在上世纪80年代初动物保护法规还不完善的情况下,洋县政府敏锐地发现朱鹮保护的重大意义,发出紧急通知,要求朱鹮营巢区大树一律不准砍伐;在朱鹮栖息地及其活动区域不准放枪狩猎、放炮开荒;其活动区域中的稻田一律不准施用化肥农药;在朱鹮栖息的大树周围对发现、保护朱鹮的有功人员给予表扬和奖励,对捕猎、毒杀者依法严惩。

7天后,洋县林业局紧急抽调路宝忠等4个年轻人前往世界朱鹮最后的栖息地——姚家沟。在刘荫增带领下,成立“秦岭一号朱鹮群体临时保护站”,住进离朱鹮巢穴不远的一间废弃青瓦房,成为姚家沟的第8户人家,开始了漫长的保护研究工作。他们守候观察,投食喂养、应急救护,逐步积累保护朱鹮的经验。洋县政府最初建立的这个朱鹮保护机构后来几经更名,经国务院批准,最终建立了“陕西汉中朱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一只鸟的名字命名国家级保护区,在中国还是第一次。

刘荫增和4个年轻人采用最“土”也最有效的“人随鸟走”保护策略,对朱鹮进行“一对一”监护。“为了不让朱鹮离开视线,他们在5平方公里范围内,不断爬田埂、蹲巢树、翻山丘,忙起来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朱鹮进入繁殖期后,他们在树下以及与鸟巢平行的地方各搭一个值班棚和一个观察棚,24小时守护朱鹮。为了防止蛇、黄鼠狼等朱鹮天敌上树吞吃卵和幼雏,他们在树干上抹黄油、安装刀片架、挂伞形防蛇罩、在树周围撒雄黄……为了让姚家沟的村民也支持、参与朱鹮保护,他们积极争取项目,给沟里修小水电站,帮村民种木耳、板栗,还办了一所小学。村民稻田不再用化肥、农药,朱鹮与人和谐共处。

在姚家沟发现朱鹮后,一连三年,刘荫增每年都要到洋县姚家沟住上几个月。路宝忠等年轻人在刘荫增的培养下逐渐成长起来,成了洋县新一代牧鹮人。到1984年,姚家沟朱鹮就地保护工作日渐成熟,刘荫增从保护一线逐渐退出,主要做宏观指导和破解技术工作,但他对洋县朱鹮的关注、指导始终没有间断。

经过刘荫增和朱鹮保护站三代牧鹮人的接力,和40年的努力探索,从野外朱鹮救护,到人工繁育实验;从朱鹮环志标识、种群谱系建立,到野化放飞成功;从核心区域保护,到建立异地种群,逐步实现了我国朱鹮保护拯救工作由“抢救性人工繁育”向“扩大栖息地”和“增大野外种群”的历史性转变。朱鹮繁殖数量每年大幅增长,朱鹮种群复壮速度不断加快,从曾经的7只发展到现在的7000多只,已经基本摆脱物种灭绝危险。如今,朱鹮已成为生态代言鸟,从汉中盆地飞越秦巴山区,在关中建立了多个野化放飞的自然种群,并在河南、浙江、四川、北京、上海安家落户;北京动物园建立了世界上最早人工繁殖朱鹮的科研机构;朱鹮还作为中国人民的友好使者,重返历史上的生活地日、韩等地,展示着中国朱鹮家族的繁荣兴盛。中国对朱鹮保护的积极实践,积累了很多物种保护的宝贵经验,开辟了世界濒危物种成功保护的先河,被国际组织评价为世界拯救濒危物种的成功典范。

刘荫增退休后,虽然身在北京,却魂牵梦萦着他一生事业的高峰之地洋县。他惦记当年朱鹮最后的栖息地姚家沟,牵挂那些已经儿女成群、在美丽的汉中盆地自由飞翔的朱鹮们。所以,只要洋县有重要的朱鹮保护论坛和公益活动,他总要一次次不远千里赶来参加。

2 0 1 8 年春天,年迈多病的刘荫增老人拄着拐杖又一次到洋县参加朱鹮国际论坛会议。他这一次来,就“赖”着不走了,决心在他热爱和守护了半生的朱鹮身边定居。美丽的朱鹮,在晨曦或黄昏中常常陪着在城郊田野散步的老人,嬉戏翻飞,欢快鸣叫,颂扬着老人在保护人与自然和谐中作出的独特贡献。每天看飞翔的朱鹮,也成为了老人生活的乐趣与寄托,心情愉悦,身体渐好,现已扔掉拐杖,整天笑声朗朗。

刘荫增定居洋县后,不时到牧鹮人那里聊朱鹮繁育那些事。看到朱鹮种群一年一年壮大,他十分开心。“朱鹮是‘会看风水的鸟’,对栖息环境十分挑剔,要有水田、河流等供其觅食,要有高大的树木供其筑巢,要有人家与其比邻而居。”因此,他向当地政府建议,希望在现代化城市建设中,多给朱鹮留一些水田和湿地,让朱鹮与人的生活更加贴近,和谐共处。

刘荫增作为朱鹮发现第一人,也在思考朱鹮种群的未来。刘荫增认为,除了种群数量外,还应该持续关注种群的动态和结构,关注和弘扬朱鹮文化。“朱鹮是一种需要和人接触的特殊鸟类,对它的保护应提升到文化、历史的认知上来,让公众能更主动地做朱鹮的守护者。”他说。

这一生,刘荫增接触过许许多多美丽的鸟,但他与朱鹮四十年前巧遇,四十年来守护,最有缘的是朱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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