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的形义关系及其中正通畅文化

刘书芬，刘晓娟

（华南师范大学 城市文化学院，广东 佛山 52 8225）

不少学者对甲金文中“黄”字的形义关系、“黄”字的文化方面作了不少的研究，但还是有值得探讨之处。本文在前贤时修的研究基础上，就“黄”字的形义关系及其文化提出一孔之见。

一、“黄”字的形义已有的解读

（一）玉类

郭沫若认为“黄”为佩玉之象；［2］裘锡圭否定了这个说法；［3］20许进雄认为像一组玉珮之形；［4］姚孝遂认为佩珩之制，周初金文犹未及见；［5］徐中舒认为像佩环之形；［6］吴大澄、刘心源将其解释为珩或璜。［7］395

（二）颜色及其相关事物类

1.黄色。许慎认为是土地的颜色；［8］1990高田忠周、林义光认为是秋天禾谷颜色为黄色［7］396；唐玄之认为指生病的人皮肤的颜色。［9］

2.枯焦的颜色。约斋认为是被火烤得枯焦的颜色。［10］

3.黄色的事物。梁东汉解为“黄病”［7］403-404；吴东平认为是黄色的土地。［11］颜色类的解释不是黄的字形义。

（三）其他释义

1.马叙伦解释为“堇”的初文，黄土、黏土义［7］396。此说不确。晚商金文的“堇”作（小子卣5417），西周金文（㝬钟260）形，［1］“堇”中的在上肢的上部，“黄”的形在上肢的下部，身体的中间，字形不同。

2.周谷城解释为横铺，广大，无边无际。［7］398

3.高亨疑为蝗虫之初文。［12］

4.朱芳圃提出“（黄）字象兽皮平张，头足腹尾具备之形。当为之初文。”［13］

5.潘峰认为字义指“孕妇”。［14］

秦晓华对《甲骨文合集》中的“矢”“寅”“黄”三个字的字形作了穷尽的研究，他认为“黄”字从“大”，［16］应可信。然而，上述研究都并没有准确解释出“大”的含义，“黄”的字形义仍有可探讨之处。

二、“黄”字的形义及其词义

（一）黄的字形义

（1）表“中”义

表位居人体中间的肚脐（或肚子），有的学者认为这个符号表示肚子［15］，如唐兰先生，应是正确的，但他们认为是肿胀的病态肚子或怀孕，可商。

高树中：“当伸臂指天，舒足指地，以绳量之，正中当脐也，故曰半，所谓天枢也。”［19］14齐永：“肚脐神阙处在人体的正中位置，和任督两条经脉相连接，又和冲脉相互交会。”［20］任督二脉的连线，将人的身体分为左右两半，这两半基本上是对称的，而脐神阙就正好在任督二脉的连线之上。人将两只手臂举起，从腰身把身体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相折叠，肚脐恰好在折叠线上，正好在人体的中心位置。

（2）表“通达”义

（1）肚脐为生命之根本

肚脐也就是俗说的肚脐眼，医学上叫做“神阙穴”。神阙穴的命名之由及含义，高树中：《会元针灸学》曰：“神阙者，神之所舍中也。上则天部，下则地部，中为人部，两旁有气穴、肓俞，上有水分、下脘，下有胞门、横户，脐居正中，如门之阙，神通先天。父母相交而成胎时，先天脐带形如荷茎，系于母之命门。天一生水而生肾，状如末敷莲花，顺五行以相生，赖母气以相转，十月胎满，则神注于脐中成人，故名神阙。”［19］14《厘正按摩要术》：“脐通五脏，真气往来之门也，故曰神阙。”［21］张茂星：“神阙：神是心灵、生命力，阙是君主居城之门，为生命力居住的地方。”［22］

“神阙”的“神”指神气，“阙”本义为门观，即（皇宫门前）两边供望的楼，也可指（皇帝）居处，“神阙”为人的神气（真气）所居（或说进出）之处。穴在肚脐窝的中间，所以又称“脐中”“生门”“命蒂”，由神阙穴的命名之由及含义可以看出，肚脐是人的生命之根。朱玲：“肚脐，一个人体方寸之间的地方，中医称之为神阙穴。它涉及到胎吸胎养、治病、养生、保健、呼吸……没有肚脐，生命将不复存在，故脐为生命之根本。”［23］233

（2）肚脐、经络与健全的体魄

肚脐（神阙穴）是元气的总枢，为与其相连的所有经络发育生长提供源源不断的元气。高树中：“太极是宇宙阴阳气化的缩影，而肚脐“居中立极”，是人体阴阳气化的总枢。”［19］14又“脐名神阙，为经络之总枢，经气之汇海，通过任、督、冲、带四脉而统属全身经络，联系五脏六腑。”［19］19齐永：《灵枢·经脉》有“足阳明下挟脐”“足太阳筋结于脐”……是“五脏六腑之本，冲脉循会之地，元气归藏之根”［20］。朱玲：任、督、冲“一源而三岐……串于十二经脉之间，内联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五官九窍，皮肉筋膜，无处不到［23］233。只有肚脐（神阙穴）为人全身的经络提供源源不断元气，才能让人拥有健全的体魄。

（二）“黄”的词义

黄的词义可以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字形中隐含的词义，第二种是引申义。

1.字形中隐含的词义

（1）“中”

因为“黄”字义中的肚脐位于人体的正中间位置，故黄有“中”义。《礼记》：“黄者，中也。”［24］汉·杨雄《太玄》：“黄不黄，何为也，曰：小人失刑中也。”范望注：“黄，中也；不黄，故失中也。”［25］

（2）连接相通

“黄”解释为“连接通畅”的语例，文献中找不到，但从用“黄”为偏旁构成的字可以推断其有“连接通畅”义，如：横、、簧。

①横。《说文》：“横，阑，门遮也。从木，黄声。”［8］815段玉裁注：“阑，门遮也。引申为凡遮之称。凡以木阑之，皆谓之横也。”［17］268横为“门前木栅栏”，［19］1365“门前”说的是“木栅栏”放置的位置。“木栅栏”中的“木”表示材料，是“横”的形符；“栅栏”应是偏旁“黄”表示的义素，表示“按照次序连接”义，栅栏的木条与木条之间排列得整齐顺畅。“横”中的“黄”不但表音，也表义，为亦声字。“栅栏”为纵横交错型（见图1、图2）。

图1 栅栏图片

图2 交错型栅栏图片

②广。《说文》：“广，殿之大屋也。从广，黄声。”［8］1269段玉裁注：“覆乎上者曰屋，無四壁而上有大覆盖，其所通者宏远矣，是曰广。”［17］444段的解释有两个含义：一是指没有四壁而上面有大的覆盖的房屋，为意符“广”所表达；二是指其通达之处大而远，应是声符“黄”所表达的意义，所以“黄”在廣中既表声也表义，是亦声字。广字中的部件“黄”表通达义。

③簧。《说文》：“簧，笙中簧也。从竹，黄声。”［8］637“簧”指乐器里面用来振动而发出声音的薄皮，用竹子、金属或其他的材料制作而成［26］。“簧”中的“”表示材料，“振动的声音扩散四周”义应是“黄”表示，“振动的声音扩散四周”犹如人的经络遍布全身，所以簧字中的“黄”除了表声，也应表义，为亦声字。

④彉。《说文》：“彉，弩满也。从弓，黄声。”［8］1833“弓”表“弩”义，“黄”表“满”义，“黄”既表声，也表义。“满”，充满，全部充实、没有余地。

（3）完美、美好

《诗·大雅·生民》：“茀厥丰草，种之黄茂。”毛传：“黄，嘉谷也。茂，美也。”［28］孔颖达疏：“谷之黄色者，惟黍、稷耳。黍、稷，谷之善者，故云嘉谷也。”［29］1143《诗·大雅·生民》中种之黄茂的“黄”指谷物（黍、稷）的颜色，“黄”色表示“嘉”义，而“黄茂”表示“丰美”。

《吕览·功名篇》：“缶醯黄蚋。”高诱注:“黄，美也。”［30］这几句是说水缸的醋长了黄衣，蚋虫就会聚在上面，是酸味吸引了它们。长了“黄”衣，表示酿醋成功。《汉书·郊祀志上》：“至中山，晏温，有黄云焉。”［31］黄云指的是祥瑞之气。

2.引申义

（1）老寿、高寿、黄色

一个体魄健康完美的人，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就能长寿，所以“黄”可以表示老寿、高寿义，如黄、黄发、黄耄等。《诗·小雅·南山有台》：“乐只君子，遐不黄。”孔颖达《疏》：“《释诂》云：‘黄发老，寿也。’舍人曰：‘黄发，老人发白复黄也。’”［29］897刘向《列女传·鲁季敬姜》：“所与游处者，皆黄耄倪齿也。”［32］其中的黄发、黄耄都指老年人。因为年老，人的头发会由开始的黑色转变为白色，随着年龄的继续增长，头发又会由白色变成为黄色，所以“黄”发可以代表老寿、高寿。

（2）黄熟

“黄”由人的老寿义引申出表农作物的黄熟义，推而广之，一些农作物如麦子、水稻等在生长过程中，能无阻碍而畅通地健康生长，就能成熟，故“黄”表黄熟、成熟义。当稻谷之类的农作物长到成熟的时候，它们结出的子实就会变得坚硬，植株也会随之而变成黄色，停止生长，这种情况叫做“黄熟”。《朱子语类》：“一似果实，文王待他十分黄熟自落下来。”［33］又如苏轼《次韵秦少章和钱蒙仲》：“碧畦黄陇稻如京，岁美人和易得情。”［34］“黄”是庄稼成熟的颜色，所以“黄陇”表示庄稼成熟后的田垄。

（3）病、枯萎、败

人在生某些疾病时，身体与之相对应的某些部位会出现黄色；一些植物在遭遇病虫害时或者在凋零时，叶子也会变成黄色，所以“黄”又引申出病，枯萎义，如：《隋书• 麦铁杖传》：“治黄不差，而卧死儿女手中乎？”《资治通鉴·隋炀帝大业八年》引此文，胡三省注曰：“黄，热病也。”［35］齐己《和孙支使惠示院中庭竹之什》：“剪黄憎旧本，科绿惜新生。”［36］“黄”指枯萎的枝叶，“剪黄”即剪去枯黄的枝叶。“黄”又由病、枯萎义引申出事情的失败，如：《红楼梦》第八十回：“﹝薛蟠﹞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秋菱。”［37］“闹黄了”表示使得事情失败，“失败”义由“黄”而来。“黄”的词义系统如下：

三、君子黄中通理

《周易·坤文言》解释坤卦中六五爻的爻辞“黄裳元吉”为：“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达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38］34此解释与、的字形所表达的意义应是一致的。“正位居体……美之至也”可看作是对“君子黄中通理”的解释，“君子黄中通理”的含义可从君子、黄中和通理三个方面分析，如下：

（一）君子与大人

（二）黄中

1.正位居体为“中”

2.美在其中为“黄”

朱熹注：“黄中，言中德在内。”［42］“黄中”的“黄”应指《周易》“大人”和“君子”具有的美德，指才能和德行等美好的品质。《周易·坤·象辞》：“黄裳元吉，文在中也。”［38］32文指文德。穆海亭、朱捷元：《五祀盙钟》（集成358）“文人涉降，降余黄(蒸)”文人，有文德之人……黄，美也。蒸，美也。［27］这里的美与德有关，有“文德”为美。这里对“美”的解释，主要从人的德行角度解释，但后文的“而畅于四支”也指人的肢体。黄的、形中的或表示的是人的肚脐眼，为人的神气所居之处，神气“美好”就可以让人的身体各方面健全地发育成长。“美在其中”的美，除了表示德行之美外，应该也表示人的神气之美和形体之美。

（三）通理

《周易·坤文言》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是对“通理”的解释，指或表示的内在美根据身体的肌理畅达于人（）的四肢（支是肢的古字），在外发乎为事业，达到美的最高境界。

身体畅通为美，不畅通为病。金元时期的名医张从正：“《内经》一书，惟以气血通流为贵。”［43］《潜夫论·本训》：“以此观之，气韵感动，亦诚大矣……声入于耳，以感于心……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胑，实于血脉……”［44］此处讲到的“气”为天地之气，在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人道与天道同，人是天地的产物，“黄”的或表肚脐眼的神阙穴的“神气（元气）”，也是来自于天地之中。神气之和美，可使人的身心得到健康地发育成长，而身体和心智健全的人可以兴旺自己的事业，促使事业成功。

汪毓楠认为，《周易》身体维度的“畅美”思想应当进行艺术和哲学的双重审视：《周易》以哲学形式来传达“生生”之义理，而艺术则以造型身体直接表现“和畅”之美。［45］2从文化角度看，“黄”的整个字形义可解读为：是指内心拥有中和之“美”（身体美、道德美），能使这种美畅达于身体内外，使其外发而成就事业，把内在美发挥到极至的大人。“黄”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中正之美和通畅之美。班固《白虎通》：“黄帝始制法度，得道之中，万世不易，名黄自然也。”［46］说明黄帝尊称“黄”的原因是由于其得道之“中”。黄帝应该就是具有“中和”之美，并把这种美发挥到极至，从而成就伟大事业的顶级人物，故称为“黄帝”。

总之，甲骨文中的“黄”，是通过居于人体正中位置的肚脐（神阙穴）为与其相连的全身经络提供源源不断的元气，从而使全身的经络畅达，进而长成健全的体魄。其本义应是体魄的健全完美，据其字的构成要素，“黄”有中、连接相通、美好义，引申出老寿、黄色、黄熟、病、枯萎、败等义，体现了中国传统的中正、和畅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