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散尽的京都日常
2022-06-03库索
库索
京都的游客季是随着12月的到来结束的。由春至秋,古都的时间流转在永恒的热闹之中,只有进入深冬后的短短两个月,人潮才会哄然散去,这座城市才会露出久违的寂寥神情。
外人不来,是因为京都的冬天非常寒冷。冬夜走在鸭川边,风从河面上刮来,人就会生出一种仿佛刚刚从河里爬上来的凄苦感。但次日清晨起来,坐在民宿一楼正对着河水的阳台上吃早餐,眼看着朝阳从远处升起,在鸭川上投射出一片金光灿灿,岸边只有一两个晨跑者——这未曾见过的萧条,却是我目睹过的京都最动人的一瞬,陌生又不全然陌生,像是从川端康成或梶井基次郎的小说中跳出来的场景。游客终于把京都还给了京都人,这是不必再尽景点之义务、心安理得回归日常的京都。
因为这难得的日常,冬天便成為京都最好的季节。我不愿意错过这转瞬即逝的时光,每周都要出门几次,远离市中心,去往偏远的洛北(京都北部地区)。
每周雀跃出行,像在跟京都谈恋爱。一日的“约会”通常从京阪电车的终点站出町柳开始。我钟情于在距离出町柳三站之外的一乘寺下车,这条街是京都拉面的“激战区”,讲究的京都本地人要去那种只开一间,仅能容得下10人的小店,若是门口还常常排着队,就更加印证了食物的美味。
一乘寺的拉面小店最多,每家店面的拥趸气质各不相同。
有“京都第一拉面”美誉的面馆“极鸡”也开在这里,每次路过时,门前总有长队,我从来没勇气接近,无从猜测其中滋味。直到有个冬天我在京都考完试,无所事事,就把“去极鸡排队”作为娱乐活动,精神抖擞地去了。去了才发现原来要先拿券,到了券上面写的时间点才能开始排队,而那还需要再等一个多小时,我就先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个热腾腾的肉包,边吃边在附近溜达。
那天我照例去惠文社书店买了咖啡豆,又重新回到极鸡。该怎么形容我终于吃到的那碗面呢?面条端上来时,我和同行的日本友人面面相觑,听得邻桌的两位也“咦”了一声,发出了“真奇妙啊……”的感叹。日本友人是没有见过这种拉面的,而我,立刻就想起了上大学时常吃的那种叫“热干面”的食物,于是笑着对友人说:“有机会一定带你去吃正宗的热干面。”但不久后我就和这位友人决裂,而那也是发生在冬天的事。
据我观察,京都人喜欢排队。和聒噪的大阪人相比,京都人显得更加有耐心。要说特长,京都人的特长恐怕是“等待”。一次星逸来找我,说一乘寺有家蛋糕店,每周只营业3天,而且开门不久蛋糕便会售罄。“绝对是我吃过的京都最好的甜品店,”星逸说,“不如一起去排队?”
那天我们喝酒聊天到了深夜,次日一早打车去了,在居民区七绕八绕,终于停在了一户普普通通的民宅门口。蛋糕店上午11点半才开门,此时才10点多,门前就已经坐了四五个人,看起来都是附近的居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们也搬了椅子坐下来,一会儿来了个老头儿,驾轻就熟地指挥着大家排队。
“往这边排比较安全呢,如果有车开过来的话。”他又想了想,“但是队伍长了,这边难免会排到别人家门口,会打扰别人吧。”
“很难把握呢。”开车来的老妇人应和着他。
不久后,当我们对着满柜子的蛋糕游移不定时,指挥排队的老头儿又来了,用手一指:“试试这款!”又凑过来了另一个老头儿:“没错没错,是用比利时啤酒的泡沫做的,最好买两个。”我们唯命是从,又买了红茶苹果果酱,也是因为指挥排队的老头儿说:“看中的就要赶紧买,这家店有个特点,这次有的东西下次来就没有了。”
“您经常来吗?”趁店家包装蛋糕时,我问那个老头儿。
“每周都来吧。”老头儿很得意。
在居民区中的蛋糕店看到这样热情洋溢的老头儿,也是十分有京都特色的事情。我常常批评日本男性的大男子主义,可是他们无论老少都高调地热爱着甜品这件事,令我觉得十分可爱。走出店门的时候,两个老头儿在我们身后一直挥手:“下周再见啦!”
和星逸拎着蛋糕,沿路买了咖啡,路过黄灿灿的柿子摊,一路朝着河流的方向走去,终于在鸭川的暖阳下,度过了甜蜜的午后时光。
我也爱去与惠文社反方向的狸谷山不动院,从车站溜达到那里大约需要三十分钟,沿途经过诗仙堂的竹林和与谢芜村的墓,皆是清静的去处。还有一棵大名鼎鼎的矮小松树,常有人在树下驻足拍照,传说是宫本武藏与人决斗之地。
市区中心的寺院大多建于平地之上,像狸谷山不动院这样位居高地的山寺,就特别讨人喜欢,何况这里传说还是狸猫的地盘,寺内遍布着数百尊大大小小的狸猫石像,连御朱印账上都印有狸猫图案。
冬日来这里,为的是去看看只限时开放几日的本尊不动明王像。作为一尊佛像,它背后有着一个传奇的故事:寺院某年借来专业机构的GPS(全球定位系统)设备测量方位,得出一个惊人结论——近三百年来,这尊不动明王像的视线始终望向高野山的金刚峰寺。
那天我终于登上山顶,低头看见红衣白裤的棒球少年一字排开,从寺里长长的阶梯上跑过,大概是在进行体能训练;又有飞机从头顶飞过的声音,夹杂在几声鸟鸣之间。几分钟后,当我坐在本堂里凝视不动明王那狸猫一般的双眼时,不知为何,身边的女人突然掩面痛哭,空荡荡的本堂里只剩我们两人。
女人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不知为何我也红了眼眶。在京都那些人迹罕至的寺院里,我常会遇见这般情绪失控的日本人。曾有位年轻的和尚告诉我:“就算是那些不信佛的日本人,感觉人生艰难时,也一定会去寺院里。”
在人生这些艰难的时刻,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于世界上就算有安身之地,这人间就不算是太糟糕。丧失感和达成感,常常会同时降临于一个人身上。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常有人说,我们都尚在人生途中啊。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自在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