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王振,以经典唤醒日常
2022-06-02陈娟
陈娟
2022年5月20日,书法家王振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书法家王振清楚地记得一个日子,2014年4月29日。那天,在他工作室的窗台上,一只小喜鹊破壳而生,张着红红的小嘴巴,嗷嗷待哺。躲在窗帘后面的他,看着刚刚诞生的小生命,激动万分。3天后,其他6只小喜鹊陆续破壳,一家9口就这样在窗台安了家。
“两只喜鹊的巢就建在这楼上,”坐在记者对面的王振指了指房顶说,“当时,从它们在窗台上选址、设计、取材、筑巢,到生蛋、孵化,我偷偷观察了半年多。相处久了,对它们也有了一种别样的感情。”说着说着,他的眼睛里泛起泪花。之后的日子,喜鹊成了这位书法家生活的一部分。他持续观察喜鹊夫妇养儿育女的生活瞬间,跟踪拍摄其他喜鹊搭建鸟巢,一直到2019年初,共拍摄了近10万GB的素材。
第一只小喜鹊出生8年后,2022年4月29日,“乐观鹊来——王振书法作品展”在中国华侨历史博物馆开幕。书法展共展出110多幅书法和摄影作品,有诗词歌赋,有巨幅书法“金山银山”“绿水青山”,还有一部分——王振将多年观察喜鹊的感悟写诗、填词、写对联,配上摄影作品,讲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故事”。
“从喜鹊的一飞一跳之间,我体会到了书法技法中的飞鸟入林、惊蛇入草。书法也应道法自然,自然万物与书法之间都有着和谐、中庸之合。”王振说。多年来,他一直坚持诵读经典、研究书法,并将之融入生活日常。
喜鹊来了
王振与喜鹊结缘于2013年11月,一个寒冷的冬日。
平日里除了书法,王振喜欢诵读经典。自2006年开始,他接送儿子上下学,20多分钟的车程,一路大声诵读经典,《论语》《大学》《中庸》等,他背一句,儿子跟一句,天天如此。到2013年冬,他下决心背诵《周易》的64卦,有一天,背到第六十一卦“中孚卦”,有句爻辞“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甚为喜欢,就想将之用书法写下来,“爻辞中‘鸣与‘鹤都有鸟,我就琢磨怎么把这两个‘鸟写得不同”。
上左图:喜鹊在窗台筑巢。上右图:“ 喜鹊夫人”产下7枚翠绿的鹊蛋。下图:小喜鹊们破壳而出。
王振凝神望向窗外,只见两只喜鹊飞来,嘴里衔着树枝,叽叽喳喳大呼小叫,原来它们要在窗台上筑巢。“当时觉得很神奇,想着两只鸟,正好有两只鸟飞来。”他当即起念记录喜鹊的生活。喜鹊警惕性高,他就把窗帘剪了几个洞,在屋内架起一臺照相机、一台摄像机和一只迷你麦克风,还在另外一个窗户角落里“埋藏”了一个监控摄像头,与电视屏幕相连,隔着窗户玻璃观察、记录它们的一举一动:
“2014年3月底,两只喜鹊在我工作室窗台上历经半年的辛苦,终于筑成新窝,准备生儿育女。”
“2014年4月9日至4月15日,喜鹊夫人连续产下7枚翠绿色的鹊蛋。从生下第一枚鹊蛋之后,喜鹊夫人便担当起‘抱窝的重任,一直没有离开,喜鹊先生每天负责寻食觅水,嘴对嘴喂给喜鹊夫人吃。”
“2014年5月2日,喜鹊夫妇经过二十一天的辛勤孵化,七只小喜鹊全部破壳而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 ……
日子愈久,王振与喜鹊的感情愈深,他称它们为“喜鹊夫妇”和“喜鹊君”。窗外,喜鹊一家筑巢、小喜鹊破壳;窗内,他临帖、会友、创作,和谐相伴。
有一日,突遇暴雨,鹊巢被淹,喜鹊夫妇救走了3只幼鹊,剩余4只泡在水里,奄奄一息。王振发现后,用工具将4只小喜鹊移到屋内,给它们热身、喂食。雨停后,喜鹊夫妇不再喂食“回归”的4只小喜鹊,他便将之收养,每日根据监控录像里喜鹊夫妇间隔的时间频次喂食,直到它们长大飞走。
“通过这次收养,我与喜鹊之间产生了某种温暖而柔软的感情。”王振说。然而,不幸的事情再次发生,2014年11月20日下午,一群乌鸦飞来,把鹊巢毁坏了,喜鹊夫妇把家搬走,筑在窗户对面的树上。再后来,喜鹊一家飞走,不知踪影。见不到喜鹊,他心有挂牵,但也无计可施。
直到2015年秋,王振在香山的家附近又遇到两只喜鹊,“恍惚间觉得喜鹊夫妇又回来了”。两只喜鹊在法桐树上搭建鸟巢,以柿子为食。他再次架起多个机位,从多角度跟踪捕捉喜鹊的日常。
喜鹊的这些日常,在本次书法展中展出,每一幅照片两侧,都有王振亲自拟写的对联。新巢筑成,他写“巢筑明窗外,喜来居士家”;喜鹊夫人孵蛋,他写“青卵爱情果,暖窝慈鸟心”;喜鹊夫人喂食小喜鹊,一缕阳光照过来,他写“霞光照草屋,美食安雏婴”;还有一次,他为小喜鹊拍写真,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尽管不能用语言交流,但也许它们知道我们彼此的心是相通的。”王振说。这次书法展开幕前,他专门填了一首词《清平乐·喜鹊》:“喜鹊来了,好事知多少,无限风光春通晓,自在心中鸣鸟。寄意笔墨丹青,放眼天上飞鹰。绿水青山如画,最美人间真情。”
师古而不泥古
这次书法展上,“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八个大字广受好评。每个字近两米,气势磅礴、雄浑古朴,铿锵之声、响若惊雷。
“王振的书法用笔坚实,笔到墨到,圆头方头各半,结构浑厚宽博稳如山岳,有正气凛然之势。在‘七分半的基础上崇尚飘逸,魏晋之风多于唐,善用浓墨提斗笔写行楷,刚正可托六尺之孤。”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苏士澍评价说。他所说的“七分半”体,是大书法家舒同所创,舒同的字取篆、隶、楷、行、草各一分,二王一分,颜柳一分,何绍基半分,故有“七分半”之称。335A77C9-C0DD-45C5-936F-EC0409F51462
王振的书法,多受舒同影响。自1991年开始,他在舒同身边工作近8年,照顾先生起居,处理一些工作事宜,陪同先生临帖写字。舒同是一位革命家,早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历经五次反“围剿”作战、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戎马生涯之外,舒同潜心书艺,当年长征途中,没有纸笔,他就随手捡树枝,在路上划拉。有一次,他骑着马,一手拉缰绳,一手在裤腿上写写画画,毛泽东看到这一幕,说他:“舒同,你成了马背上的书法家啦!”自此,他便有了“马背上的书法家”这一美名。1981年,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舒同当选为第一届主席。
王振到舒同身边工作时,舒同已86岁。“我从未料到会为舒同先生工作。”他自幼也喜欢书法,父亲是当地赤脚医生,给病人的药都装在白色的小纸袋里,纸袋上写着药名、服用时间、药量、注意事项等。“父亲每次都是左手拿纸袋,悬在空中,右手执笔写字。”当时家中有一本王羲之的《黄庭经》,父亲一有闲余就临帖,王振常常在旁边看,看得多了自己也开始临摹。后來,练书法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但没有专门拜师学过。
跟随舒同先生后,王振耳濡目染,书法更加精进。舒同家西南角有一张很大的书案,老先生每日在此临帖、练习书法,他也跟着一起练。“许多书法家不愿意被看到书写的状态,怕被偷学了执笔之法,先生是开放的。”王振回忆说,先生每次书法创作,他都站在一旁,屏住呼吸,记住每个书写细节,“几乎每次看完先生写字,夜里都会梦见自己在先生指导下学习书法”。
1991年秋,王振聆听舒同先生(左)点评书法。
上图:“乐观鹊来—王振书法作品展”上展出的巨幅大字“绿水青山”。下图:王振填的词《清平乐·喜鹊》。
王振创作的《换骨借金丹》。
每当先生写大字时,王振最兴奋。他记得先生有一个习惯:下笔之前先凝神沉思,待胸有成竹,方走到案前,目测纸之大小、距离之远近,用双手压纸,手将纸向左右上下捋舒展,眼睛紧盯手掌过纸之处,似在纸上寻找什么,又似问纸年龄几何、出生何地,有时吹一口气,似吹浮尘;有时闻一闻气味,似辨纸香;有时以舌试纸之洇,如与纸吻。然后两脚自然分开,膝微屈,调气息,全身放松,五指握笔,蘸饱墨,砚边掭笔,反复多次。“直到他和纸、和笔合二为一,笔和墨也合二为一,突然深吸一口气,开始提笔写字。先生写字很讲究精气神。”王振说,如今他写大字也是如此。
相处久了,舒同觉得王振是“可造之才”,便倾囊相授,如同弟子——他从不收弟子。舒同教他写“人”字,说写撇画,要藏锋起笔,向左移动,有波折,收笔向左下压;写捺画,露锋起笔,向右下侧坚挺,先细后粗,收笔伴转笔向上出头。“先生说‘人字最好写,但是‘人最难做。做人做不好,字写得再好没有任何用处。”王振说,先生鼓励他“为人之道,一以贯之。为书之道,自然天成”,这16个字后来成为他的座右铭。
王振笔耕不辍,慢慢地接近“舒体”。曹禺与舒同是文友,有一次看到王振的字,题词道:“师古而不泥古。”著名语言学家王力也为他题词:“书法学舒同,形神求贯通。纵观天下事,必创自家风。守旧如呆鸟,革新是大鹏。扶摇九万里,处处百花红。”1998年,舒同去世,之后王振便开始整理《舒同年谱》及与舒同有关的文献资料。他自己也勤练书法,读帖、临贴,“似乎有了自己独立的风格,但不管是用笔写,还是用树枝写,都有舒体的影子”。
一场“考试”改变了命运
因为和喜鹊的缘分,王振为自己的工作室取名“观鹊台”。2019年初,西山的喜鹊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时常会想起它们,偶尔翻翻照片,追忆它们的过往。
“与喜鹊相处久了,就有了喜鹊的思维方式。有时坐在公交车上,我能听到很远的树梢上喜鹊的低语,可是同车的人却感觉不到。这是我与喜鹊长时间建立的一种心灵沟通。”王振说。另一方面,通过多年对喜鹊的观察,他对《周易》的“中孚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孚字,有诚信之意。为何如此?那句爻辞‘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意思是说一只仙鹤在树荫下鸣叫,小鹤在旁附和。我有一尊上好的美酒,与你共同分享。这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诚信。喜鹊孵育、喂食、养育子女,正是遵循诚信之道。诚信就是生命。”王振说,经典就这样和日常联系了起来。
诵读、背默经典,是王振的日常功课。熟悉的经典,他能连续背两个小时不停,《出师表》《岳阳楼记》《大学》等,随手拈来。他对经典的兴趣,源于少时的一次语文课。
课堂上,老师陈作厚讲了一件事:午饭时,上午给他们班拍合影的摄影师背了一遍《岳阳楼记》。“老师说摄影师离开学校40多年了,还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太令人惊讶了。”此后,王振也背诵经典,从《岳阳楼记》开始,背到滚瓜烂熟。之后再遇到经典,他拿起就背,“被经典的语感、节奏、意境吸引,还有那种神秘感”。
多年后,王振也没想到,背诵《岳阳楼记》、背诵经典,是为了迎接一场考试,这场考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1991年,21岁的王振在部队当兵。4月1日上午,他被叫到舒同家中。“首长从书房走出来,个子不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睛炯炯有神。他过来和我握手,手掌绵软却有力。”当时,舒同问王振是哪里人,他答“山东邹平人”。舒同又问,范仲淹是山东邹平人,你会背《岳阳楼记》吗?他起身,立正站好,开始背诵,“首长也会背,我俩就一起背了全篇。之后,首长说‘就是你了,小鬼”。
“如果不是当年背诵经典,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我了。”时至今日,王振依然保持着背诵经典的习惯。2017年,他根据自己带儿子背诵经典的经历,主编了适合中小学生的《经典诵读与书写》系列丛书。他自己手边常备一本小开本的《中庸》,每当遇到困惑或者不安时,就拿出来读,“有时不读,只是把书卷起来拿在手里,就觉得心安,好像有一种力量支撑着自己”。
诵读经典、读万卷书之外,王振也“行万里路”。他和作家莫言结伴而行,到山东参观地方博物馆,到河南安阳学习甲骨文,到王羲之故居研习书法,向前贤致敬。疫情期间,他们探访曹雪芹故居,到颐和园赏月,到国家植物园感受鸟语花香。每从一处归来,都会撰文、填词、写书法,发表在两人共办的公众号“两块砖墨讯”上。
“不管是书法,还是诵读经典,都是跟我们的文化、文明建立一种关系和一种感情。”王振说,通过这座桥梁来唤醒当下日常,可以和古人对话,可以从经典里寻找智慧,知道我们从哪里来,知道面临困境、困惑,尤其是面对充满不确定的世界时,我们该如何选择。
王振:1970年生,祖籍山东,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北京舒同文化艺术研究会会长。曾在首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舒同处工作,他致力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主编《经典诵读与书写》系列从书。近日,“乐观鹊来——王振书法作品展”在京举办。335A77C9-C0DD-45C5-936F-EC0409F514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