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辉煌
——福州雕漆小考
2022-05-31郑鑫byZhengXin
文/郑鑫 by Zheng Xin
(闽江学院美术学院院长、教授)
福州是我国漆艺发展重地。谈到福州漆艺,人们都会谈到脱胎漆器。清代乾隆年间,福州漆工沈绍安偶然见到修缮城墙所使用的“粘麻压灰”工艺,大受启发,恢复了几近失传的汉代的“纻器”成型工艺,发明脱胎漆器。沈绍安家族经历了五、六代的繁荣,使福州成为中国漆艺中心。解放以后,福州一脱、二脱两大漆器厂在工艺造作上仍传其余绪。2016年,福州脱胎漆器髹饰技艺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今天,脱胎漆器已成为福州城市文化的一张名片。笔者以为,福州脱胎漆器的繁盛既是福州漆艺之幸,也可以说是福州漆艺之憾。遗憾在于,福州漆艺的悠远历史、丰富技艺为脱胎漆器的盛名所掩,仿佛说到福州漆艺,唯有脱胎漆器,再无其它。近年来,部分专家认为雕漆不属于福州漆艺的特色品类,反对报送雕漆类“非遗”传承人,便是上述情况的反映。
一、福州雕漆的悠远历史
福州有着悠远的漆历史。对福州漆器的最早记载出自宋代,如《癸辛杂识》别集称:“王棣……初知福州,就除福建市舶。其归也,为螺钿桌面、屏风十副,图贾相盛事十项,各系以赞以献之”。[1]螺钿是一种非常复杂细腻的漆器镶嵌、装饰材料。这表明,此时的福州漆艺已具有很长的历史积淀和相当成熟的造作能力。宋代,中国经济重心进一步南移,福州社会生产力得到快速的发展。宋神宗时期,在福州设立都作院,内有漆作,漆器以雕漆、螺钿、素髹为主,供官僚、贵族赏用。这也是福州漆艺声名在外,受到官方认可的证明。这一时期,福州漆艺中最引人瞩目的品类正是雕漆。
所谓雕漆,是在胎体上髹涂数十道大漆,在等到胎体表面的大漆干后在漆面上雕琢各种图案造型。根据不同的大漆颜色,分为剔红、剔犀、剔黑、剔黄、剔彩等几大品类。其中的剔犀,指的是用红、黑、黄等色漆层层相间髹涂,待干后雕琢出山水花鸟、亭台人物等造型,浮雕的立体感与丰富的异色线纹交相成趣,呈现出奇特的视觉效果。福州雕漆的主要品类是剔犀,被称为“福犀”。福犀的历史至少可上溯到宋代。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张荣《古代漆器》一书中“20世纪考古发现的宋代剔犀漆器表”,共列举14件剔犀漆器,其中就有七件是福犀。特别是图1福州市北郊茶园村南宋端平二年(1235年)夫妻合葬墓出土的“剔犀三层盒”(福州博物馆)等雕漆作品,令业界称叹。元明清三代是福犀不断改进工艺,蒸蒸日上的时期。明代福州漆工欧阳云台的雕漆技冠东瀛。明末清初,著名剧作家李渔在《笠翁偶集》中说:“游三山,见所制器皿,无非雕漆……八闽之雕漆,数百年于兹矣。四方之购此者,亦百千万亿其人矣”[2]。直到清代中期脱胎漆器异军突起,福犀的地位才渐渐被取代,最终湮没无闻。
图1 《剔犀三层盒》
仅就福州漆艺史来看,福州雕漆,特别是福犀,从宋代到清代中期始终是福州漆艺的代表性品类,但由于中国工艺美术向来短于文字记载,且早期的福犀作品出土不多,使人们将目光聚焦在脱胎漆器,对福州雕漆的研究一直很薄弱。福犀和脱胎漆器在福州漆艺史上双峰并峙。福犀有着比脱胎漆器更为悠远的历史,有其独立、完整的技法体系和审美原则,但这段辉煌的历史却鲜少被人提起,甚至于部分福州漆艺界人士亦漠然视之,不禁让人颇感遗憾。从全国范围来看,雕漆在元明清三代漆器中声誉最隆。谈到雕漆,人们大多下意识想到元末嘉兴的张成、杨茂,以及在他们影响下的明代宫廷漆作。明代宫廷漆器制作归属营缮所,在永乐年间创建,其创建的地址在京城北海的果园厂。果园厂的造作以雕漆为主。明永乐年间曾召张成之子张德纲主持宫廷漆作。因此,明代前、中期,宫廷雕漆面貌与张成、杨茂的面貌相近。嘉靖以后,随着云南漆工的到来,雕漆出现了风格转向。到了清代的康熙、雍正、乾隆这一时期,宫廷雕漆再度迎来高潮。今天,我们常说的北京雕漆正是追寻这条历史线索。北京雕漆的工艺价值毋庸置疑,但将北京雕漆视为雕漆的惟一脉系显然是有失偏颇的。诚如前文述及的,福犀即具有不逊色于北京雕漆的工艺成就,如图2《福犀漆盒》且极具地方特色,有独立的研究价值,但这条悠长而辉煌的工艺脉络长期以来为学者所忽视。
图2 《福犀漆盒》
二、福州雕漆的工艺特质
明代曹昭的《格古要论》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文物鉴定书籍,其中说道,“古剔犀器,以滑地紫犀为上,底如仰瓦,光泽坚薄。其色如枣,剔深峻者,次之。福州旧做色黄滑底,圆花者多,曰福犀,坚且薄,亦难得。嘉兴新作,虽重,少有见者。黄底者,最浮脆”[3]。这段话实际上道出了福州雕漆有别于其他产区的特点。从全国范围来看,宋、元、明、清雕漆剔红数量最多,影响最大。福州雕漆以剔犀为主,这本身就是很独特的现象。须要指出的是,今存的两宋雕漆基本都是剔犀,且大部分工艺成就不高。这是因为,明清之际,人们偶然发现宋代内府产的剔红含有金胎,为了得到黄金,竟将宋代雕漆中工艺成就最高的剔红剥损殆尽。今欲追溯宋代的雕漆,研究宋代内府造作中处于非主流地位、工艺成就不高的剔犀,不若关注福州工匠的潜心之作“福犀”。从形貌上看,福犀“色黄滑底”,与其他产区推崇的紫色、枣红色等不同。慣常的做法是,以仰瓦式的刀法,刻画云纹或变形云纹。福州工匠应用传统剔犀工艺最常见的刀法、纹样,造就了福犀精细、典雅的视觉品质。
先就精细来说,宋元时期的雕漆讲究的是漆地浑厚、下刀圆滑的特点,福犀与之不同,福犀漆层并不肥厚,漆地光洁坚硬,刻纹细薄,锋棱毕露。这固然与福州漆工使用的工具有关。自宋代开始,“灌钢”技术在福州已十分普及,能够生产便于雕漆使用的锋利钢刀,为工匠实现审美诉求创造了条件。但更主要的是,“精细”向来是福州漆艺的审美追求。早在唐代,福州漆工已熟练掌握戗金银。这是一种在罩漆的器物表面,用刻刀或细针阴刻出精美的造型,再髹漆,待干后填上金粉(箔)或银粉(箔)的工艺。戗金银的关键在于,漆工能否准确、精细地雕刻纹样。我们有理由相信,福犀在工艺上与之有很深的渊源关系。不仅如此,“福犀”对于精细的追求,也影响了福州漆艺的发展。例如,为缩短工期、降低成本,由福犀衍生出的印锦,是一种将翻刻好的纹样帖在漆面上,形成酷似雕漆效果的工艺。晚清沈少安家族“兰记”在印锦基础上加贴金箔,即金锦,发展出福州漆艺的一项经典装饰工艺。由此可见,一些经典工艺的出现,应该放到一定的历史语境中去探索前因后果。抛弃福州厚重的漆艺术史,抛弃曾经辉煌一时的福犀工艺,而只将目光集中在脱胎漆器上是缺乏历史感的表现,其研究也很难全面、深刻。
再就典雅来说,雕漆费工费时,造价高昂,非上层人士不能享用。自宋代起,雕漆的胎体有木胎、金胎和银胎,雕刻出各种纹样后,露出底层的金胎、银胎胎底,雕漆散发出华贵绚丽的艺术效果。福犀则不同。它放弃了金胎、银胎,坚持使用朴素的木胎、布胎、灰磁胎,追求典雅而非华贵的效果。福州市博物馆收藏的宋代“剔犀三层盒”是福犀艺术成就的典型代表。这是一个木胎的六边形葵纹三层盒,盒面、盒身通体雕刻如意云纹,剔面呈现红、黑二色层层交叠的流畅、纤细的线纹,显得很古朴、理性、典雅。历史上,中原雕漆几经风格转向——元代嘉兴张成、杨茂的雕漆圆润浑厚;明代果园厂从永乐以来追随张成、杨茂的风格到嘉靖以后趋于琐细,渐生棱角;清代宫廷雕漆无巧不失,追求绘画式构图,脱离了工艺美术器用特质。而福州偏安江南,交通不发达,经济、文化相对落后,但远离战火,社会生活安定、富足。福犀主要是为士绅阶层的需求而设计的,其追求典雅又不离世俗的特点,在宋、元、明、清诸代几乎没有发生转向。
三、福州雕漆的价值意义
笔者以为,一百多年来,中国经历了数千年来未有之大变,传统工艺美术也经历了由盛转衰的过程。像雕漆这样费工费时、造价高昂的高级工艺品,在进入机器大生产时代以后,生存空间受到极大的挤压,甚至濒临绝迹。当下,人们的生活水平得到飞速的提升,当人们对生活、对美提出更高诉求的时候,传统工艺美术又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艺术家们正应该抓住历史机遇,充分发挥“福犀在新时代的价值和意义。
福犀是福州漆艺术史上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中国漆艺术史上一颗耀眼的明珠。追溯雕漆的发展史,从唐代的四川、大理,到元代的嘉兴,再到明以后的北京,中国雕漆的中心似乎从来不在福州。但是,历史上,福犀之所以备受亲睐,并且能够走出闽省,行销海外,登上国际舞台,不仅因为它有着不逊于宫廷官方的工艺成就,更在于其悠远、不绝的传承统绪所承载的独特的本土文化风貌。更难得的是,在乏于文字记载的工艺美术领域,宋代及以后的实物遗存向我们展示了真实面貌。遗憾的是,这条工艺美术脉络长期以来为人们所忽视。“福犀”曾经的辉煌和后来的寥落,对于今天的艺术家来说,机遇与挑战并存。
结语
福犀的当代发展,大致有两条路径。一是,复原传统工艺,作为珍贵的艺术品,供民众欣赏和收藏之用。二是,以拆解、重构,以及与现代设计相结合的方式,以全新的面貌进入人们的视线。这两条路径,一条指向传统的工艺美术,一条指向现代设计。它们看似分属于不同的美术范畴,实际上,在传统工艺美术所蕴藏的美和智慧愈发受到人们关注的今天,二者更是相伴相生,彼此助成的关系。它们共同指向的是,敬畏传统、学习传统,才能应用、才能创新。因此,珍视福犀,传承福犀,既是艺术家对于福州区域美术的责任,也是在创作、研究中开辟新境的思路。
注释:
[1][宋]周密.癸辛杂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73.
[2][清]李渔.笠翁偶集[M].王世襄.锦灰堆(一卷)[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303.
[3][明]曹昭.格古要论[M].王世襄.髹饰录解说[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