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南疆的儋耳与珠厓
2022-05-31萧烟
萧烟
秦时明月
相对海南岛,公元前110年是个跨时代年份,是由蒙昧到文明的分野。
《汉书·地理志》载:自合浦徐闻南入海,得大州,东西南北方千里,武帝元封元年略以为儋耳、珠厓郡。民皆服布如单被,穿中央为贯头。男子耕农,种禾稻苎麻,女子桑蚕织绩。亡马与虎,民有五畜,山多麈麈。兵则矛、盾、刀、木弓弩、竹矢,或骨为链。
文字记载了这一时期海南岛先民的穿着、生活、土产、畜养、武器。同时记载了这一时期在海南岛设置的二郡:儋耳、珠厓。
早在一百年前的公元前214年,即秦始皇33年,这位千古一帝统一天下后第七年,王朝势力染足岭南,就在岭南设置南海、郁林、象三郡。海南岛作为传统意义上岭南一部分,想当然归为秦土,称为象郡“外檄”。
当然,这时“岛民”并不多,航海完全处于原始状态。在岭南,青铜时代发育缓慢,铁器时代更是姗姗来晚。所打造的青铜工具大多含铜过高,呈孔雀绿,缺乏青幽光泽,质地柔软,砍削物件显得吃力,不利大面积垦荒。无论珠江三角州还是邕江流域,均为亚热带森林覆盖。只有喀斯特山地树林没那么密集,才拥有较多聚落,停留在穴居时代。如花山岩画所在的广西左江流域,缚娄古国所在的广东东江流域。
海南岛更是一个“化外之邦”,让世人遗忘的桃源,金属工具难觅其踪,琼北平原依旧被严实地封存在热带雨林中,文明的双足无法阔步前行。
但是,“岛民”仍旧惦记着彼岸故土,他们的先民绝大多数通过琼洲海峡漂泊而来。通过原住民的语言属性,证明他们与广东和广西的百越群体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人员流动从未中断。隔着海峡,他们依稀听到了对岸的刀戈声,文明的步伐随着大军征伐,正在一步步靠近。
开拓岭南
时光再回溯到公元前222年,即秦始皇二十五年,天下即将统一。
秦始皇携征服六国的亢奋,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百越,迫不及待调遣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到达岭南的只有十万大军,由主帅屠雎统领。这时百越地区还处于氏族社会,武器多是原始弓箭,与秦军对阵望风而逃,屠雎长驱直入,来到了番禺。但是情况远非他所想象,茂密的亚热带森林瘴疫肆虐,毒虫横行,还有虎啸狼嗥,要驻扎下来并不容易。屠雎遭遇到百越人的游击式袭扰,苦战三年,他的部队杀死了西瓯部落首领译吁宋。但是,既然称之为百越,未必就是一个西瓯部落所能代表,屠雎陷进了百越人的四面楚歌。番禺军营最终遭遇偷袭,屠睢阵亡,副将赵佗引领残兵退回岭北。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适遣戍。”
在屠睢的军队中,秦始皇选择了54岁的任嚣担任主将,26岁的赵佗仍旧担任副将。虽然任嚣八年前首攻南越失利,但是经验摆在那里,他吸取了屠睢的教训,行军从容了许多。他先让军队修建灵渠,沟通岭南岭北水道,保障了军需物资的运输,方便持久战。这样,一个个百越部落扛不住了。首先是瓯越被打趴,秦军乘胜追击,又降服了驻扎在广西南部和越南北部的骆越。向东,南越部落曾受屠雎统治,相对有根基,南越人也知道秦军的厉害;大军一来,他们即刻归顺。就这样,岭南悉数纳入大秦版图,设置南海、桂林、象三郡。任嚣任南海郡尉,节制三郡;虽是武官,但太守职位一直空缺,他成了事实上的岭南王……
此时的海南岛,虽被看作象郡“外檄”,实际并沒有统辖。海峡的阻隔,使原本沉静的这块土地变得舛骜不驯。虽然岛上居民基本都是百越人,同语同种,舟楫往来,也知道彼岸大陆正在经历变革。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一道浅浅的海峡足以割裂有着血缘关系的两岸人家。即使风平浪静,舟楫张起风帆,顺利来去一趟也得一整天时间;更别说大军扬帆出海,有意识地展开征服之旅。
于是,海南岛仍旧沉浸在久远的宁静中,岛民以亘古的节奏生息繁衍。因为缺少金属工具,琼北平原仍旧是茂密的热带雨林,人们只能栖息在河岸台地,以狩猎为生,与猛兽为伍。
海岛南方拥有很多树林稀疏的喀斯特山地,河流入海口的沙地也较宽阔,适合古人类聚集,渐渐形成了众多聚落。当然,这样的空间都不算宽广坦荡,注定海南岛难以形成大的部落。
到秦朝末年,经二世折腾,王朝气息奄奄,坐镇番禺的南海郡尉任嚣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尖。临终,任嚣看透了王朝的腐朽,天下苦秦已久。这时,担任龙川县令的赵佗已经32岁,在“南下干部”中树立起了崇高威望,是任嚣绕不过的继承人,两人在病榻前交心了。
任嚣一番宏观大论,得出的结论是:天下分崩离析,岭南乃王道乐土,此时舍我其谁,岂能再容许中原战乱殃及无辜……
南越国的崛起与衰落
任嚣死了,赵佗即位。
赵佗执行既定方针,全面封锁通往中原的各个关隘。从此,岭南走上了百余年独自发展之路,赵佗自称南越国王,成为一方安乐诸侯。
既然称霸岭南,海南岛自然内属南越国。南越王朝有没有在海南岛设置行政机构,至今没有史书记载。拥有一方温暖安逸之地,赵氏南越国似乎并不注重文教,更多无为而治。
西汉开国,汉高祖刘邦派人招安。赵佗见天下大定,不得已认汉室为宗,仍旧作为异姓藩王存在。与岭北存在较长的长沙国相比较,南越国拥有绝对的自主权。汉高祖驾崩,吕后专权,大汉朝廷政令紊乱,赵佗即刻起了反心,一度自立为帝,朝廷无可奈何。直至诸吕被灭,汉文帝继位,赵佗再次在名义上臣服大汉,回归藩王之位。他的朝廷和军队都摆在那里,大汉王朝难以撼动。
然后,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登场了。他在北方凿通西域大破匈奴开疆拓土之后,又将目光投向广袤的岭南。
寿命长达104岁的老寿星赵佗,成了秦汉之际政坛上一根“老油条”,有着超乎常人的智慧。他在任时“和辑百越”,静静统治岭南81年,熬走了秦汉两朝数代君主。到如今,已经是赵佗的玄孙赵兴称王。
岭南土地肥沃,人民安逸,自然没有中原人吃苦耐战。赵兴在王太后的影响下决心内附大汉,但是事情并不顺利,丞相吕嘉掌握实权。他最终杀死赵兴和王太后,另立赵兴的庶兄弟赵建德为南越王。
这是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冬天,刘彻对南越国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命令伏波将军路博德和楼船将军杨仆领军南下。结局很明显,汉军攻陷番禺,擒获吕嘉和赵建德,铲除了割据岭南百余年的南越国。穷尽南荒及海岛,均由朝廷直辖,设置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厓、儋耳九郡。
最后二郡置于海南岛,于次年(前110年,元封元年)正式设立,归交州刺史部督察。
海南岛新纪元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注定成了海南岛的新纪年。
海南岛从此告别了荒蛮无主不受节制的状态,正式归入王朝版图。其本体文化出自岭南,纵使沦为弃儿,思归之心强烈,最终连同母体投入到中原文明的怀抱。如今的三亚,在元封元年只能属于岛西儋耳郡,而非琼北珠厓郡,《正德琼台志》就有明确记载。直到29年后,儋耳被并入珠厓,三亚大地才隶属珠厓郡。
《说文·耳部》注:“聸,垂耳也。从耳詹声。南方有聸耳国”。清段玉裁注释:“古祇作‘耽,一变为聸耳,再变则为儋耳矣。”儋耳最初只是一种习俗,不限海南。《后汉书·西南夷传·哀牢》载:“哀牢人皆穿鼻儋耳,其渠帅自谓王者,耳皆下肩三寸,庶人则至肩而已”。作为地名,儋耳只此一家,在海南岛。《史记·货殖列传》载:“九疑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多焉”。《文选·左思<吴都赋>》载:“儋耳黑齿之酋,金邻象郡之渠。”宋朝刘逵注释:“儋耳人镂其耳匡。”《正德琼台志·沿革考》记录了最初海南二郡的更多出处。东汉应劭注:二都在大海中。崖岸之边出真珠,故曰珠崖。儋耳者,种大耳。渠帅自谓王者,耳尤缓下肩三寸。张晏:《异物志》曰:二郡在海中,东西千里,南北五百里。珠崖言珠若崖矣。儋耳之云,镂其颊皮,上连耳匡,分为数支,状似鸡肠,累耳下垂。
综合看,儋耳之俗有多种,《异物志》所载最为奇异残忍,即在脸颊上挖孔,抠出数条肉皮,拉长至耳垂相连,如一根根鸡肠,又如一根根琴弦,耳朵因此下垂……类似风俗,非洲尚有遗存。珠厓之意好理解,“厓”通“崖”,《异物志》亦有所解释,即海边多产珍珠。也有根据东汉演变的“朱崖”二字,理解为临海处有红色崖岸。这也可以理解,琼北海岸多花岗岩出露,其中的闪长石含钾较高者,呈现红色。一为俚俗,一为风物,成就海南岛的两大郡名。《茂陵书》载:珠崖郡去长安七千三百一十四里,儋耳去长安七千三乔六十八里……(领县五)玳瑁、紫贝、苟中、至来、九龙。
五县之中,隶属儋耳郡的有至来、九龙二县。至来县治明晰,在今昌化江下游的昌城一带。九龙县有说在感恩河下游的感城一带,距三亚很近了。
《汉书·元帝纪》载:“(初元)三年春(前46年)……珠厓郡山南县反,博谋群臣。待诏贾捐之以为宜弃珠厓,救民饥馑。乃罢珠。”《正德琼台志》载:“又曰山南县反,又曰合十六县,又曰九县反,则县不止五,蓋曋都亦县名。”
曋都(疑谭都误)为珠厓郡附郭县,儋耳郡附郭县一般认为是义伦县;这些县名一一在列,说明西汉元封元年就不止五县,后来还有陆续设置。是否十六县,已无更多史料佐证。
至于其中的“山南县”,网络资料说其县治位于陵水县椰林镇,但缺乏史料和考古支撑,多为臆测。陵水县南北均有大山延伸入海,林木繁茂,进出受阻,早期人口稀少,达不到置县条件。隋大业三年设置陵水县,尚且西属临振郡,而非北属珠崖郡。因为东南多山地阻隔,古驿道属西线发达,自西汉至隋,西线沿途设置郡县的频率远高于东线,山南县治更有可能地处西南。九龙县以南拥有广阔空间,更适合沿途设置行政机构。对应山南一名,以宁远河三角洲为最合适,山南县很可能就在三亚境内或相邻的乐东,与唐朝设置的吉阳县有一定渊源。成书于明万历年间的郭裴《广东通志》,即认为汉儋耳郡之山南县,为明崖州境,此时陵水不属崖州。
一些网络资料说到临振县始于西汉,亦无史书记载,当属臆测,不足为信。
时隐时现珠崖郡
史书记载西汉时期的海南岛虽有十六县之多,却未必有效管理。
《汉书·地理志》:“自初为郡县,吏卒中国人多侵陵之,故率数岁一反。元帝时,遂罢弃之。”《南蛮传》:“中国贪其珍赂,渐相侵侮,故率数岁一反,至元帝罢之。”所有记载都指向“元帝罢郡”,这源于《贾捐之传》记载:“(珠儋二郡)率数年一反,杀吏,汉辄发兵击定之。自初为郡至昭帝始元元年(前86年),二十余年间,凡六反叛。至其五年(前82年),罢儋耳郡并属珠厓。至宣帝神爵三年(前59年),珠厓三县复反。反后七年,甘露元年(前53年),九县反,辄发兵击定之。元帝初元元年(前48年),珠厓又反,发兵击之。诸县更叛,连年不定。”
能不能管好一个地方更在于官员作风。翻看史书,更多是中原官吏对俚民的盘剥。在这块土地上,“俚人”崇尚自由,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受不了官吏欺压,反叛从没有停止,此起彼伏。儋耳郡最突出,因而率先被裁撤,只存在29年。后来山南县成了典型,记录在史书中。山南县归属珠厓郡,证明其成立时间当在始元五年(前82年)撤儋耳并珠厓郡之后。反叛持续,各县官吏人人自危。汉元帝初元三年(前46年),贾捐之上书罢郡,经过激烈廷议,汉元帝下旨“……罢珠厓郡,民有慕义欲内属,便处之;不欲,勿强”。
《南蛮传》记载:“珠厓立郡凡六十五岁”,比儋耳郡多存在了35年。吴《薛综传》载:“珠厓之废,起于长吏,睹其好发,髡取为髲。”珠厓郡也没有逃脱被除名的命运,确实因为主政官吏差劲,贪上俚人头发。俚人俗长发,发质好,官吏强行剪发贩卖到内地。大汉时期,上流社会重妆容,高高的发髻尤显气度,假发值钱。殊不知,俚人同样看重妆容,失去长发就失去了尊严,领头者以命相搏,应者云集,最终导致整个海南岛的“沦陷”。
海南又成了“自由岛”,岛民率性而为,毋需中原礼仪,过上了无政府主义生活。直到东汉王朝建立,交趾郡发生叛乱,波及交州数郡。朝廷调遣伏波将军马援讨伐,最终平定叛乱。这时,岛民思归了,朝廷收到了来自海南的贡赋,又重新关注起这个海岛。“海外慕义贡献,始调立城郭,置井邑,复置县”(晋《地理志》)。“建武十九年(43年),复置朱崖县,属合浦 ,督于交州”(郝《通志》)。
对于这个朱崖县,有说县治在今海口市琼山区,也有说在海峡对岸的徐闻,类似后来东晋的“侨县”,遥领海南岛。二说没有定论,但海南岛又已内属,却只是县级编制,仍属合浦郡,由交州刺史部督察。89年的无政府状态,岛民放纵惯了,不服归化者大有人在,儋耳故地就没得到有效控制。直到东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儋耳俚民才宣告归服。
三国乱世,海南岛闻风再叛。吴大帝赤乌五年(242年)七月秋,将军聂友、陆凯领兵三万出征海南,平定叛乱。吴国三分天下,需对境内有效管治,朱崖县再次升格,又成了珠崖郡,仍属交州刺史部。不论西汉之珠厓,还是东汉之朱崖,打了个圆圈,又回到起点。
太康元年(280年),西晋灭吴,统一全国。海域之中的珠崖郡再次惨遭裁撤,并入合浦郡。岛民又自由了,不过名义上还是有了归属,岛民仍然是山高皇帝远,无拘无束。
西晋末年衣冠南迁,再到东晋灭国,南北朝成立,南朝的宋元嘉八年(431年),曾经短暂设置珠崖郡。但是,没多久又撤郡再次并入合浦郡。此时合浦郡再也不属交州,属新设置的越州刺史部(今广西浦北县)。
州治近了,珠崖又远了。海南岛就像一只忍者神龟,浮荡于平静的南海风波中,在中原王朝的视野里若隐若现,几经沉浮,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从太康元年到后来的大同年间,海南岛又有超过275年以上无行政机构的历史,让王朝心中隐隐作痛。
在数百年的南北对抗朝代,偏安建康的汉人朝廷尚且自顾不遐,面对地处遥远南海中的荒蛮小岛,统治者只能送来一声叹息,等待着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