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读乐”
2022-05-31孙国忠
孙国忠
《音乐爱好者》杂志邀请我写文章谈谈“音乐与阅读”,我欣然接受約稿,因为这是我感兴趣的题目。我喜欢读书,从事的职业又是作为人文学科的音乐学研究与教学,因此读书与听音乐就成了我工作和生活的主要内容。对这种已持续几十年的生活状态,我感到舒畅自在。“音乐与阅读”是个大题目,涉及不少具体问题,我想先从“读乐”这个词谈起。
最早提出“读乐”的是辛丰年先生,他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读书》杂志上开设了名为“门外读乐”的专栏,所写的爱乐文章受到知识界和读书界的好评。我本人也喜欢读辛丰年先生的文章,还曾为上海音乐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辛丰年音乐文集》写过一篇书评——《辛丰年:一个时代的爱乐印记》。
辛丰年是一位有独特品格的资深爱乐人,他提出的“读乐”意涵丰沛,颇有底蕴。从字面上理解,“读乐”这个中文语词马上可以找到一个英文对应词:reading music。对音乐圈来讲,reading music的意思人所皆知,那就是指阅读记录音乐符号的乐谱,这样的“读谱”应该是每一个音乐工作者的日常功课。例如,对从事音乐表演艺术的演奏家、歌唱家和指挥家来说,他们必须通过研读乐谱来了解作曲家的创作意图以及汇聚于作品中音乐蕴涵,在此基础上融入自己的理解,形成力求展示艺术个性的音乐诠释。村上春树在《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一书中有一段话颇能说明这个问题:
洗耳恭听小泽先生的叙述,注视着他的神情,便能深深理解这对他而言有多大意义。不研读乐谱,音乐对他来说就不成立。不论面对怎样的音乐,都必须全神贯注、努力钻研,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对他而言,细心研读印刷在平面的纸张上的复杂记号,从中勾勒自己的想象,将它转化为立体的乐章,就是音乐生活的基础。因此,他总是一早起床,独自在清静的空间里花好几个小时研读乐谱,从复杂的暗号中精心解读来自过去的讯息。
辛丰年所讲的“读乐”显然是一种内容更为丰富的泛指,除了读乐谱以外,还包括围绕音乐欣赏的聆听感知、读书体悟与爱乐写作。换言之,这种“读乐”实际上已成为其个性化音乐赏析活动的代名词。我本人对“读乐”这一指称的理解与释义更为集中:其一,读乐谱(reading music);其二,读关于音乐的著述(reading about music)。本文关注的是第二个方面的内容。
音乐是一门听觉艺术,从欣赏角度讲,与音乐打交道只需静下心来聆听与享受即可。然而,当人们对音乐的关注、认知和解释有了更高的要求时,便有了文字参与的对音乐的描述、分析、解读与评价。古今中外关于音乐的著述不计其数,无论是书籍样态的著作,还是各类报刊杂志上的文章,这些谈音论乐的文字在辅助、丰富欣赏者聆听音乐的同时,还极大地扩展了人们对音乐世界的多向度审美观照和渗透文化意识的深层次艺术理解。显而易见,如果在音乐的感性体验基础上再增加具有理性审思的音乐体悟和价值判断,那么与音乐艺术发生关联的作曲家、演奏(唱)家、音乐学者或专业音乐圈外的爱乐人,都能从各自角度进一步走向更为深阔的音乐场域,从而在新的高度认识、品鉴这门听觉艺术的奥妙与魅力。毫无疑问,这里所讲的“读乐”——读关于音乐的书,就成为达到这一“新高度”的重要手段。
关于音乐的书种类繁多,主要有词典、手册、年鉴、史论、专题著作、研究文集、传记、评论、鉴赏指南等。这里暂且不说以音乐研究为目的的学术性阅读,只谈音乐鉴赏层面的读书。从这个特定角度谈关于音乐的书,我们实际上进入了“爱乐读本”这样一个有意思的话题。虽然我是音乐界的“学院派人士”,但我多年来一直饶有兴趣地关注着音乐界外围的爱乐圈的活动。我有不少爱乐的朋友,他们的年龄、职业不同,但对古典音乐的浓厚兴趣和求知欲相同。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我们除了听音乐、聊音乐,也经常交流“读乐”的体会,分享音乐书籍的信息。在此,我乐意向大家先推荐几本值得一读的书。
我理解的“爱乐读本”首先与作曲家及作品有关。对古典音乐鉴赏者来讲,在聆听音乐之余,了解音乐世界的伟大作曲家及其代表作是“首要任务”。一部内容丰厚的西方音乐史可以说是一部音乐创作的历史,正是作为音乐创作主体的作曲家们以其融入时代并显现个性的音乐追求和作曲实践,强力推动了各个时代承载艺术思想的音乐潮流奔涌向前。因此,了解作曲家的艺术人生可以帮助我们在理解作曲家生活与创作之内在关系的同时,思考众多音乐名作的艺术特色和人文价值。
三联书店出版的《伟大作曲家的生活》(增订本,2020年版)是我目前所见到的这类著作中最好的“爱乐读本”。此书作者哈罗尔德·C. 勋伯格(非创立十二音体系作曲技法的作曲家勋伯格)曾作为音乐评论家任职《纽约时报》近三十年。除了大量有分量的音乐评论文章外,勋伯格还撰写了多部高品位的音乐著作,其中这部《伟大作曲家的生活》影响最大。翻看此书的目录便可知晓,从蒙特威尔第到卡特与简约主义作曲家,一部以伟大作曲家的音乐人生为主体内容的音乐专著贯通了从巴洛克到二十世纪后半叶的西方音乐历史的发展脉络。这种“以人(作曲家)为本”的“爱乐写作”不仅拉近了音乐爱好者与伟大作曲家的时空距离,也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音乐史书写的叙事模式。
勋伯格是一位谈论音乐的高手,读他的文字你绝不会感到乏味,而能得到“爱乐之阅读”的充分享受。虽然勋伯格的著作属于非学术性文本,但他叙说的伟大作曲家的音乐人生都扎扎实实地建立在严肃的史料和学术性研究文献之上。他擅长资料、文献的有效利用并能以合理的架构来展现音乐大师们的人生和创作轨迹,其舒朗、晓畅的文字既有丰赡的音乐史蕴意,又充满知人论世、名作赏析的言说趣致,堪称品评作曲家其人其乐的大手笔。全书共四十一章,每章一开始的叙说就吸引眼球,生动的文字即刻将读者带到所论作曲家的“人物肖像”之前与那个时代的情境之中。例如,关于李斯特的那一章是这样开场的:
如果说,肖邦是钢琴家中的钢琴家,那么弗朗茨·李斯特就是公众的钢琴家——这个爱表现、炫耀的人,这个钢琴英雄,让他的听众看得、听得目瞪口呆、魂不守舍。他得到了上帝所有的宠爱——英俊的外表,个人的魅力,强大的力量,超强的技巧,前所未有的洪亮音响,以及投机取巧的本领(起码在他的早年是这样)。而这些却以最“愤世嫉俗”的方式迎合了大众。他的头上罩着圣徒的光环。
音乐属于表演艺术,尤其像这里所谈的“古典音乐”(亦称“艺术音乐”)这种讲究音乐文本(乐谱)建构与艺术诠释(interpretation)的音乐样式特别注重音乐作品的“二度创作”——通过表演艺术家的音乐演奏(唱)来呈现乐谱承载的“音乐内容”。正是在这种实际音响的艺术化展示过程中,一首由作曲家创作的乐曲才最终体现出它真正的生命存在。我们每一次在家聆听一部音乐作品不同的唱片版本或进入音乐厅现场实况欣赏舞台上的每一次音乐表演,都是在面对和接受“二度创作”带来的个性化音乐演释,渗透其中的是音乐表演特有的活态性艺术蕴涵及其精神气质。因此,当音乐鉴赏水平达到一定的高度时,鉴赏者们都会自然而然地关注和重视与音乐表演艺术相关的问题,而要了解音乐家们的演艺事业与艺术风格,阅读他们的“艺术人生”可谓探寻这一领域之奥妙的有效路径。
讲到这个话题,我们得再次回到这位音乐文字的高手勋伯格,因为他还有两部优秀的专著等着诸位去阅读:《伟大指挥家》(三联书店,2014年修订版)与《不朽的钢琴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这两部著作延续着《伟大作曲家的生活》的精彩,均属于我个人“最喜爱的音乐书籍”之列,必须强力推荐。
在所有从事表演艺术的音乐家中,指挥家无疑最光彩、最有气场,也最易受到爱乐者的崇拜。喜欢交响乐的听众几乎都对指挥家及其“音乐表演”感兴趣,因为乐团指挥对交响乐作品的艺术呈现——实际的“交响声响”的建构和演出效果的制造——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指挥家的技术与艺术、眼光与“耳界”、气质与风范,都鲜明地体现于他的表演风格中。换言之,指挥家对音乐作品的独特理解将直接导致其“表演实践”(performance practice)的个性化展示。指挥家所显现的艺术风格特征既可关联到“演奏大局觀”的整体性音乐把握,例如音乐演奏时的结构布局与层次安排;也会渗透于许多特殊性的音乐细节中,例如某一乐句的渐强处理或某处铜管声部和弦的音响传递。对指挥艺术着迷的人或许会问:作为伟大作曲家的马勒和理查·施特劳斯为什么也是指挥大师?富特文格勒与托斯卡尼尼指挥艺术的“伟大性”何在?卡拉扬和伯恩斯坦凭什么如此“光彩夺目”?
这些有意思的问题都可以在《伟大指挥家》中找到答案。这是一部融学术研究和“故事”叙说为一体的指挥艺术史,称它为“大指挥家演义”也无妨,因为勋伯格讲“故事”的能力实在高强。听着他高潮不断的精彩评说,我们仿佛走进了另类的“武侠天地”,那些各自身怀绝技的大指挥家不正是在艺术疆场叱咤风云的“音乐大侠”吗?顺便一提,此书由青年学者盛韵(亦是一位高水平的爱乐人)翻译,译笔流畅,文字清爽,一读就知道这是一部有功底的译者贡献的高质量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