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猫痴语
2022-05-30戴夫·泽尔茨曼
〔美国〕戴夫·泽尔茨曼
克莱格狡黠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对他的妻子苏珊说她毁了那条三文鱼。
“我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把一条新鲜的阿拉斯加野生三文鱼做成像生牛皮一样的。”克莱格说,“这鱼每磅要14美元啊!照你的做法,买点马肉就够了。不过,这倒是一出好戏法,我为你鼓掌。”
克莱格向我眨了眨眼,轻轻地鼓起掌来。苏珊顿时僵住,她紧紧噘起嘴巴,脸上露出明显的皱纹。
“如果晚餐这么难吃的话,为什么费利克斯却吃完了呢?”她反问道,声音冷冰冰的。
我保持缄默,因为我觉得他们在我面前拌嘴很不成体统。我想,经过多年的相处,他们早已习惯我的存在,俨然把我当成了家庭成员。天哪,克莱格和我的确是老相识了,他第一次和苏珊相遇时我们就已经是室友,但坦白说,我并不在意自己和他有多熟络。我厌恶了目睹他们为鸡毛蒜皮的事争吵,这一次我决定不插手。
克莱格又对我使了个眼色。“费利克斯只是出于礼貌,”他说,“你也知道我们的老伙伴费利克斯,他一直都很客气。而我呢,我都没办法逼自己咬上一口这所谓的食物。可就算这样我都忍不住作呕。”
“就算你……”苏珊咕哝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
“我说我很抱歉你不喜欢今天的晚饭。”苏珊回答道,“但话又说回来,你就算瘦一点儿也不碍事,你这个胖墩!”
“哈!瞧瞧是谁在那五十步笑百步!你竟敢让我减肥?你这个大肥臀!”
苏珊脸色铁青。若表情能杀人,克莱格现在准没命了。我想离开,但又担心如果我走了,他俩会闹出什么事。克莱格朝我咧嘴坏笑,好像我和他是一伙的,其实我并不是。也许曾经如此,但这几年他对苏珊的讥讽和贬低让我看清了他的为人,他就是一个施虐狂。当然,苏珊也会反击,但那纯粹是出于自卫,最多是些无力的反驳。两者压根不一样,苏珊是为了给自己留存颜面,克莱格却要伤人入骨。这些年来我早就不支持克莱格了,但我一直瞒着他——假装我们仍是“死党”,他也喜欢这么称呼我。其实我只同情苏珊。天哪!我真为她感到难过。
苏珊一动不动地坐着,嘴巴里像在嚼口香糖似的喃喃自语,克莱格一直朝她阴险地笑。我知道苏珊在努力想出一个巧妙的反击,但是克莱格说中了很多事实,她被伤得实在太狠了。终于,她挪开身子离开桌旁,为了避免克莱格看到她的臀部,她的举止显得既笨拙又扭捏。看到她那样真叫人伤心,我不禁回忆起六年前他们相遇时苏珊29岁的样子:她美丽动人,身材娇小纤细,飘逸的金发勾勒出一张稚嫩的脸庞,宛如少女。克莱格那时32岁,虽然有些胖,却也并不难看。如今他们俩的样子都像是夸张的漫画人物,苏珊则看起来更糟。我想她只是受不了克莱格持续的谩骂。再说了,即使你的生活不痛苦,步入中年时你也难免发福。我也长胖了,但胖得不如他们多。苏珊的体重应该是从95磅飙升到150磅,可她娇小的骨架没法负担多余的体重,她的臀部看起來就有些肥大,同她身体其他部位一样,曲线全无。不过,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脸。如今,她脸上的稚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倦容。一想到克莱格对她的伤害正在无情地摧毁她的容颜,我就接受不了。我不禁感到愤怒,在那一刹那我想要伤害克莱格,想狠狠揍他一顿。
苏珊放弃挣扎,不再试图反击,而是朝我冷笑了一声说:“费利克斯,你跟我到客厅去吧,让这个混蛋一个人待在这儿。”
我也想和她一起去,但为了假装是克莱格的“死党”,我不情不愿地留在原地。这却让克莱格变本加厉地嘲笑苏珊,他发出了一声讪笑——那声音非常刺耳,近乎一声犬吠。苏珊听到了,只能竭力忍住眼泪,逃出了厨房。
“她要是像那样多走走,兴许还能瘦一点儿呢。”克莱格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他起身给自己拿了瓶啤酒,在开着的冰箱门前问我要不要也来一瓶,可那只不过是惺惺作态,因为他知道我并不喝酒。“没错,”克莱格轻声笑了笑说道,“我忘了这儿有个滴酒不沾的家伙。”于是他给我倒了些牛奶同他一起喝。正当我们各自喝饮料时,克莱格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猝不及防,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掏出手机,瞄了一眼号码,脸上挂着的笑容瞬间消失。认识他那么久,我很熟悉他紧张时的模样,他此刻看起来简直要心脏病发作了。犹豫了一会儿,克莱格接通了电话,说话时声音嘶哑。我想,惊慌失措的克莱格在那一刻都忘了我也在那儿。
“你用的是一次性手机,对吧?”克莱格压低声音问道。他焦急地等待对方答复,额头和上唇都沁出了细汗,面色也愈加苍白,白得几乎像他给我倒的牛奶。“我知道,我知道,”他悄声说,“我问了一个蠢问题,但你着实吓我一跳。你本该过两周再给我打电话。”他停顿片刻听对方说话,一边听一边不断舔着双唇。“你说明天是什么意思?”他问,“不是说好过几个星期再做那件事的吗?”就在这时,从客厅传来苏珊的叫喊声,她问是谁打来的电话。克莱格猛地望向厨房门,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我这辈子看过无数恐惧,绝不会看错。克莱格手捂着话筒,僵住了,直到苏珊又问了一遍他才骤然清醒,朝她吼了回去,说是工作电话。我知道他在撒谎,这让我感觉更加可疑。他屏住呼吸细听苏珊会不会再嚷嚷什么。她沉默不语。于是他又拿起电话,专心听着。“下午5点,好,我知道了。我会确保她在那儿。”他说。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电话挂断后,他凝视着前方,眼神空洞,半晌不说话。直到他捕捉到了我的目光,接通电话后一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我就坐在他身旁。
“嘿,费利克斯,”他说,“该死的,你今晚怎么这么安静,我都忘了你在这儿。”
说完他就移开了目光,缄口不言。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彼此都知道他在说谎。那根本不是他同事打来的电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的脑袋里蹦出一个可怕的猜测,但那太牵强了,即使放在克莱格身上我都觉得难以置信。他恶语伤人是一回事,但是他要是干出那种事情……我知道他手头一直很紧,我也知道他给苏珊投了价格高昂的人寿保险……
我得打消这种念头。如克莱格所说,我们是“死党”,至少我们曾经是,所以在证据确凿前我得暂且相信他。他只是干了件可疑的事情,但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不愿意相信他能做出那种事来。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留意到他有多愧疚,多惊骇,与我对视时又多么难为情。他躲避我的目光,转而向苏珊喊着说煮些咖啡来,然后就开始称咖啡豆、准备磨碎。他一边等着煮咖啡,一边准备了些甜点。咖啡沏好后,他只分别给自己和苏珊倒了一点儿,因为作为我的“死党”,他当然清楚我喝咖啡会伤身。我注意到他又往苏珊的杯子里倒进四分之一掺了牛奶的稀奶油——这是苏珊平日里最爱喝的咖啡,我心头骤然一惊。毕竟,他如今就算往苏珊的咖啡里偷偷撒盐我都不觉得意外。
当苏珊看到克莱格用托盘把咖啡和甜点端到客厅时,她也十分诧异。先前她一直在沙发上僵坐着,尝了一口克莱格递来的咖啡后,她冰冷的表情瞬间融化了。她小心翼翼地对克莱格说了声谢谢。“你做了我最爱喝的咖啡,”她警惕地看着他说,“你很久没做过这种事了。”
此时,克莱格已经挨着苏珊坐下,我则坐在他们对面的情侣座椅上。过去几年,这间屋子里最大的讽刺莫过于这张情侣座椅了。克莱格给苏珊道过歉,就开始揉她的背,我惊讶不已,不由得张大了嘴。在我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显露出虚伪。我渐渐合拢嘴巴,又记起刚刚那通电话和我的猜测。难道……?
“我就是个混蛋。”克莱格假装懊悔对苏珊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只是在装模作样,我的心怦怦狂跳。“我不该这样对你。”他补充道。
“是的,你不该!”苏珊回答说。
他点了点头,但我能看出他在咬紧牙关,强忍再次虐待她的冲动。他拿起一个煎饼卷给她,苏珊看那煎饼的眼神仿佛瞧一个陷阱。
“我还以为我太胖了呢!”她说。
这一次,他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我太了解克莱格了,我知道他一心想说的是:亲爱的,你并不是太胖,问题是你看起来像一袋150磅的融化奶酪。
“我再次为我说的话道歉,”他用后悔的语气假惺惺地说,“但我们俩都该健身了,要不过阵子我们一起运动吧?不过今晚,就让我们享受美食吧。”
听到这,苏珊才接过那块煎饼卷。刚咬一小口,她的身体就往后躲了躲,似乎在等克莱格的又一番辱骂。看着她那副模样,我几乎要心碎了。直到苏珊确定克莱格不再谩骂,她才又吃一口。克莱格拿起另一个煎饼卷,和她一起吃了起来。空气十分安静,只有间或啜饮的声音打破宁静。我就坐在他们对面紧紧地盯着克莱格,盯着他脸上的虚伪。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知道我在怀疑他,于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但那笑容瞬间就凝固了。苏珊这时已经挪到克莱格身边,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
“刚才是汉克打来的,”他开口说,“我明天晚上要跑业务。很抱歉没有事先通知你,但事发突然,我也是刚刚知道。”
她眨巴着眼睛,朝他微微一笑,仍然不敢相信他突变的态度。“没关系,亲爱的,”她说,“没办法,这种事是常有的。”
他点了点头。“问题是,我那套幸运西装还在干洗店,明天下午5点才能洗好,可我6点就得赶到机场准备登机了。你能不能……?”
克莱格话音未落,苏珊就将身子缩了回去。“你不能穿另一套吗?”
他强颜欢笑,抬起双手故作无奈。“那可是我的幸运西装,我每次做推销都穿那套衣服的。”
一想到要开车去干洗店取西装再送到机场,苏珊顿时脸色煞白。这不能怪她。3个月前,克莱格换了一家干洗店,这家店在城里的贫民区附近,那里常常有人犯罪,比如劫车、抢劫其他财物,甚至有更可怕的。我之前不明白克莱格为什么那样做,他谎称是方便工作,但我现在猜到这背后的阴谋了。原来他已经筹划了3个月之久,天知道他实际上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盘算了。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感到反胃。
苏珊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答应明天下午5点去干洗店拿西装送给他。她太担心破坏两人刚刚修复的平静了,只好硬着头皮同意。克莱格只需要给苏珊一丁点善意,就能让她任由自己摆布。苏珊把杯碟拿回厨房,这样他们就可以整晚在沙发上耳鬓厮磨了。她刚离开客厅,克莱格身上的最后一丝人性也消失不见,仿佛一尊石像坐在那里。
要猜到克莱格的阴谋并不是什么难事。明天,不等苏珊到达干洗店,就会有人在那儿等着她,到时候要么一枪爆了她的头,要么用管子砸烂她的脑袋。她将成为这座城市的另一个遇难数字,警告郊区居民远离那个混乱的地方。这时克莱格只需要扮演一位心碎的鳏夫,便能悄无声息地收下苏珊的保险金。这就是克莱格的诡计,但我绝不会让他得逞。相反,我要置他于死地。不管我们是不是“死党”,如果他要做这种事情,就必须為此付出代价。随着时间的流逝,苏珊终将原谅我。即使不原谅,她至少有机会过得比现在幸福一点儿。
我跳下情侣座椅,轻轻走过沙发,跃上扶手。我想让克莱格知道我的计划。我死死地盯着他,试图把我的想法转移到他的脑袋里。他觉察到我的举动,朝我勉强一笑,伸出手在我耳后挠了挠。突然,他的手悬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霎时消失。也许是我的想法渗入他的脑海中了,也许不是,但他肯定知道我已经猜到他的阴谋。我很想让他知道那个传说——猫能趁你睡觉时偷走你的呼吸。我想让他明白今夜我即将证明那传说可以成真:等他上床我就会把他喉咙里的空气吸出来,或许还能连同他的舌头一起吸掉,不等明天早晨他就一命呜呼了。这样一来,明晚苏珊就不用去干洗店了。此时,克莱格正在铺床,这张床也将成为他命丧黄泉之地。
看到克莱格对我一脸防备的样子,我想最好再伪装一会儿,于是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发出了惬意的呼噜声。
(汪颖: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