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士的双面人生
2022-05-30漫天彩云
漫天彩云
一
1964年,不满15的孙女士被一个经常到城市做小生意的农妇带去了贫瘠的农村——不是下乡支农,而是去逃难。大城市物价一天一变,今天三分钱一斤的地瓜明天有可能要一元钱。孙女士家里的生活步履维艰,只能把她远嫁,交给农村人家养,才不至于饿死。
孙女士从小就能吃苦,但农活是真的不会干。一开始,她工分赚得少,加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日子过得磕磕巴巴,饥一餐饱一餐也是常有的事。有一年寒冬,家中实在揭不开锅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孙女士扛不住内心的悲伤,在煤油灯下伏桌放声大哭。她的三个小孩子不知所措,也紧随着哭嚎。最终因为声音穿透力太大,惊动了村干部,村干部于是背了半袋谷子来雪中送炭。
因为缺营养,我从小身子骨非常羸弱。农村里的小孩子都是父母的帮手,使不上力、不爱干活、喜欢静静看书的我最不受孙女士待见。双抢期间,长姐与弟弟是孙女士的左膀右臂,他们要去田头劳作,我必须在家晒谷子、洗衣、做饭、送点心到田头。有时端茶递水不够及时,或者沉迷于看书,让谷子被畜牲糟蹋了,孙女士就用很有杀伤力的眼神加刺耳的话把我贬得一文不值,大意是我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长姐与弟弟听了这些话,干活更积极有劲了。
后来,孙女士恢复城镇居民户口,进厂子工作,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要上三班倒,父亲每天都去接送。孙女士有一次下中班回来,大概晚上十一点,把我唤醒,神秘兮兮地说要给我吃好东西,还让我别太大动静,吵醒睡着的姐姐与弟弟。她面带微笑,拿出一个包装袋,拉开外袋,扯出一块压缩起来的面饼,用滚烫的开水泡在大搪瓷茶杯,加入一包很小的粉料。奇迹发生了,面饼变软了,那个香味一直留在我脑海深处。虽然三个人分食,我只吃了几口,但我非常愉悅。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最早的方便面。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孙女士当时为什么独独叫醒了我品尝美食,我时常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
大多数时候,我跟父亲都是孙女士发脾气的靶心。孙女士工作太辛苦,回到家如果没有现成的饭,我们要被她指着鼻子骂:“去哪了?我累死累活养着你们这群人,别人家的孩子都懂事,会到单位帮忙赚钱,别人家的男人能挑大梁做生意,我家就靠我一个女人。”我偶尔会顶一两句嘴,引燃她的怒火。而父亲木讷,基本上逆来顺受。
二
姐姐不爱读书,早早地参加工作了。我们两姐妹在学校比较出名,一个可以把皮筋跳得很好,却经常考试不及格还留过一级,一个年年考满分、拿奖状却连小泱沟都跨不过,跳皮筋基本上卡在第一下。亲戚家办喜事,我拿着奖状,故意在她们面前晃,一帮人就跟没看见似的继续闲聊:“这个老二,倒是常常能拿些奖状、橡皮、铅笔什么的,可惜不会干田头活。”一拨人哄堂大笑,附和着说:“女孩子书读得好没什么用,要多让她干点活,好早点贴补家用。”
我那时甚至幻想我不是这家的孩子,我的父母应该和同学家父母一样,会给我穿漂亮的衣服,给我烫头发,给零花钱,就算成绩很烂也把我夸成一朵花。无奈,我长着一张完全遗传自孙女士的脸。
城市里的娘家人生活得越来越好,贫富差距让孙女士很自卑:“如果我那时候没那么早被安排嫁人,我现在也应该跟弟弟妹妹一样,会是个体面的城里人。”城里外婆家来人,早有小孩来通风报信:“你家绍兴客人来了。”穿着干净挺括的衣服,操着绍兴口音的外婆一家是我们的骄傲。外婆每次来也要感叹:“啧啧啧,这个水啊,比我们倒掉的还脏。”对孙女士既心疼又无奈。
改革开放后,村里很多男人搭上改革的顺风车,开企业或者进厂工作。父亲没什么文化,年纪又大,所以依旧务农。家庭的经济重担还是压在孙女士肩头。
孙女士以前工作的工厂倒闭了,她又进了镇上一家五金电机厂。多劳多得,孙女士没日没夜地干活,就为了多做几个电机。她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晚上还要把电机带回家让我做绕线焊接工作。我一放假,她就让我跟着她进厂。那个时候,她的脑子里就是多赚几分几角,容不得我反对、偷懒。寒假的夜,五金厂里灯火通明,快11点了,孙女士还在干活。我困了,不停地打哈欠,要回家。孙女士瞪大眼道:“活儿还没干完,就知道偷懒。”我委屈得不行,扔下活儿跑进漆黑的夜,一路跑一路哭。黑黢黢的马路上,几乎没有人与车,恐惧感让我压低了哭声。顶着刺骨寒风,我终于安全跑到了家。如果不是九年制义务教育,我怀疑她会让我辍学打工。
初三那年,学校让尖子生去城里的重点学校读书,我有幸在名单上。我回家跟孙女士说,她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么远,坐车要车费,读书住校又要多花钱,不去。”她去跟校长说:“我们家经济困难,你们别让我女儿去那边读书。”校长是个暴脾气,他扯开喉咙开骂:“你这个没文化的农村妇女,目光这么短浅,别人家想去都没得去!”那句“没文化的农村妇女”尤其刺耳,孙女士高小毕业,如果那时有条件,做个小学老师绰绰有余。她连忙讨饶:“我们去,我们去,谢谢校长。”不过,她回来后就狠狠地给我下了最后通牒:“高中是不会给你读的,别再妄想。”
三
结果,我确实没读高中,而是去读了几乎免费,每月还有粮票、菜票的护校。那段时间我给孙女士长脸,让她高兴了,但也就半分钟热度。我们家依旧处在贫困线上,孙女士依旧超工时做着手工活,脾气一点没见好。我要拿生活费,必须先听她叨唠:“别人家的孩子都工作贴补家用造新房子了,就我们家的还在吃白饭。”说归说,钱还是给到手的。
我工作后住在单位,终于脱离了苦海。初期,我的工资是家里最高的一个,孙女士于是把目光转向了弟弟,逼得他辞掉国营单位的工作,出去赚钱。人也许就需要被鞭策,弟弟从底层打工人成长到经理,也就两三年时间,生活大大改善,还在城区买了房。只可惜,父亲没福气,在生活有起色的日子里患病,永远离开了我们。
弟弟结婚生子后,孙女士进城照顾孙子。她当了大半辈子的农村妇女,进了城依然像过去一般喜欢走邻串舍。家里做了什么新鲜吃食,她总要一家一家地送,一来二去就和邻居们混熟了。小区里的老人大多是退休知识分子,她们常常一起跳广场舞。孙女士作为路边鼓掌的观众,目不转睛,将一招一式收于眼、藏于心。一天,领舞的张老师把在旁边观舞的孙女士拉进队伍,打开了孙女士的任督二脉。从来没有跳过舞的人,胳膊腿居然非常听话,几次跟跳后也能翩翩起舞。大妈团再也少不了她的参与,她顺理成章成为活跃分子。
这两年因为新冠疫情,健康码成了头等大事。孙女士会使用智能手机的本领着实让她骄傲了一把:进菜场、乘公交、去医院都能麻溜地出示健康码,同龄的老人只能看着羡慕。如今,我与孙女士一起外出,时不时会听到她说:“我请客。”想当初,我要从一分钱掰开当两分花的她手里拿到钱可真不容易,如今的她有点无原则的手头松,视金钱如粪土,有余钱就要塞给小辈们。村里有事她会捐款,电视上看到灾情,她也会动员我们捐钱捐物。她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开心、健康最重要。
现在想想,孙女士最艰难的时候应该就是二三十岁,她在最好的年纪被贫困逼成了怨妇、悍妇。如今的孙女士,不断完善自己,终于活出精彩,活成她自己想要的样子。
编辑 | 温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