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2022-05-30鲁明堂
鲁明堂
老魏成了县城的名角儿。这角儿不是“老生”,也不是“老旦”,而是“老钓”。老魏是这个小县城出了名的钓鱼能手。
老魏钓鱼,的确与别人不同。不管春夏秋冬还是雨雪阴晴,总能见到他痴痴垂钓的身影。说他痴,是因为他不拘时令,日日垂钓。可老魏钓起鱼来,很随意,很放松,甚至有点儿心不在焉。沿河岸支一钓架,放一钓竿,施以鱼食,挂以诱饵,在钓线垂落的水域周围,抛些青青黄黄的水草,就算正式开始了。他则坐在一旁,点上一支烟,看飘浮的白云,看欢叫的鸟儿,脸上的皱褶像河面上的波纹。
说来也怪,老魏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看来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布局,却像穆桂英摆下的迷魂阵,让鱼儿纷纷上钩。但老魏有条铁律:无论钓多钓少,母鱼、小鱼一律放生。老魏说:“断子绝孙的事咱不能干。”
老魏钓鱼还有一怪—从不换地方。沿河岸一溜绿烟似的垂柳,他却一直在那缺了几棵树的地方,独撑一把遮阳伞。这段没树的河岸上面,就是一片荒地,几堆荒冢,零星分布着。
有人说老魏傻,天天守着这么个不吉利的破地方。但老魏只是笑笑,还傻傻地看着离他最近的那座坟,脸上几块大大小小的疤痕上,又多了几分柔润的光。
老魏当过兵,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保过家,卫过国,那才是男儿一生最光彩的事。”他有一肚子的战斗故事,就像他钓的鱼一样多。每次讲起来,他脸上都满是骄傲和自豪。但每说到战友的牺牲,他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有时候甚至哽咽得像个孩子。
又是一个炎炎夏日。老魏突然说要请我喝酒,地点就在他钓鱼的河岸。我有点儿惊讶,因为老魏从没请人喝过酒。但我依然很高兴,因为我成了老魏看重的人。
遮阳伞下,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上面一包花生米,一包酱牛肉,一条清腌鱼,两根嫩黄瓜,我和老魏的酒场就这样摆开了。
老魏买的是桶装散酒,城东邻朱家自酿的。老魏说,这自酿的粮食酒朴实、厚道,喝了熨帖、暖心。而我拿的,却是高度的“二锅头”,难得老魏找我喝酒,我要用“二锅头”的烈性,让老魏把平时少说的话都倒出来。可老魏不喝“二锅头”,他可能是害怕這酒的烈性会烧得他冲动起来。
老魏确实没有冲动,我俩这场酒,从中午喝到了傍晚,喝得风平浪静,波澜不惊。但老魏的心,似乎比平常激动了些。他又讲起了一场难忘的战斗。但这一次,他讲了一个从来没有讲过的故事。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连长指挥全连攻占一个山头,在眼看就要攻上去的时候,敌人一发炮弹打来,身边的连长,猛地把他扑倒,他受了轻伤,而连长却再也没有醒来。连长不是别人,正是城东邻酿酒的朱家老二。岸上荒地里离河岸最近的那座墓里埋的就是连长。政府要把连长葬在烈士公墓,可他的父亲不让,说儿子在身边他才放心。说到这里,老魏的泪就像干裂的地面上流淌的河,沿着皱纹分散地流。
老魏最痛心的是,连长给他留了一条命,可连长最后都没能给他留下一句话,也没能听到他叫一声“哥”。
复员后,老魏哪儿都没去,就守着连长,守着自己的生死兄弟。我终于明白了,老魏为什么只在这个地方钓鱼。
之后一连几天,都没见老魏出来钓鱼。我很奇怪,就给老魏打电话,家里人接电话说他病了。我正想哪天去看他,结果第二天老魏又在老地方架起了钓竿。老魏黑瘦了许多,明显没有以前精神了,眼睛也总是望着对岸的坟头。过了几天,又不见老魏来。我去看他,他已经起不了床,说不了话,只是抓着我的手不放。
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朱家老二坟边,又多了一个坟头,那是老魏的。
在一个有阳光的中午,老魏的坟前,又摆开了酒场。还是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上面还是一包花生米,一包酱牛肉,一条清腌鱼,两根嫩黄瓜,但没了“二锅头”,只有城东邻朱家酿的桶装散酒。
我满满地倒了两杯酒,分别放在朱家老二和老魏的坟前,又倒了一杯高高举起,说:“老魏,我来陪你哥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