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林海音与老舍“京味”之比较

2022-05-30余洁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6期
关键词:京味林海音老舍

余洁

京味作为一种文学的地域现象、美学模式、文学流派影响深远。说到京味文学,老舍是跨越不了的里程碑,他笔下的市民世界最能体现北京文化的人文景观。台湾女作家林海音的作品中,也能捕捉到“京味”的幽香。两位作家笔下的京味形似神异,本文将简单地比较分析两人不同的京味魅力。

一、京味素材

作家長期生活在一定的地域环境中,作家的创作必然会渗入地域文化的因素。北京的生活是他们共同的素材来源,北京的文化孕育了两位作家的创作。

林海音出生于日本,三岁时随父母返回台湾,五岁时来到北京,从五岁到三十岁,童年、少女、少妇,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都留在了北京,北京是她的故乡,始终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她曾说,“我漫写北平,是因为多么想念她,写一写我对那地方的情感,情感发泄在格子稿纸上,苦思的心情就会好一些”(林海音《林海音研究论文集》)。她在北京度过了二十五年,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她的金色年代,北京城的胡同、四合院、西山脚下的毛驴等都给了她创作的灵感,她的多数作品描述的都是老北京的人和事。

老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从小生活在北京大杂院,因此他十分熟悉车夫、手工业者、小商贩、艺人等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城市贫民,这群人的喜怒哀乐也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他的写作范围。他在《老舍论创作》中提到:“我生在北京,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是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地描写它。它是一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活泼泼的鱼儿来。”

二、创作背景

两人作品中京味的形成,原因不尽相同,因此京味在他们的作品中的表达也就不同。

两人年少时期生活的艰辛,让他们以更深邃的眼光去看待周围的人和事,同样走过坎坷的童年,但他们对童年的记忆却不相同,追寻作家的童年经历,也就是在寻找一把特殊的钥匙,去开启他们的内心世界和艺术世界。童年的经历对一个人的人生选择、为人处世的原则、生活的情趣影响深远,故他们的作品所表达出来的思想情感也就有所差异。

林海音出身于书香门第,祖父、父亲全是知识分子,从小受到文化的熏陶。她的父亲林焕文生前在北京邮政局工作,有固定的收入,因此她不愁吃穿,不愁上学,自家还有车夫,生活上除了妈妈,还有奶妈照应。这实属小康之家,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和谐美满,其乐融融。所以,在“小英子”的眼中,世间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变化着,“我早晨起来,喜欢看墙根下紫色的喇叭花展开了她的容颜,还有一排排向日葵跟着日头转,黄昏的花池里,玉簪花清幽地排在哪里,等着你去摘取”(林海音《家住书坊边·虎坊桥》)。字里行间中,我们感觉不到烽烟四起的时代喧嚣,有的只是一家人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如虎坊桥春天的花事,和父亲一起种花、浇花、谈花、看花的温馨亲子时光。在她十三岁时,她的父亲不幸离世,“走过院子,看到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林海音《城南旧事》)。物质条件因家庭变故而艰苦,但坚强的母亲用加倍的爱呵护着孩子们,父亲的精神却从未远去,“我虽然很害怕,但是也得硬着头皮去。这是爸爸说的,无论什么困难的事,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林海音《城南旧事》)。作为家中长姐,她与母亲共同抚养着年幼的弟弟和妹妹,支撑着家庭的重担,艰辛中不乏快乐与自在。

老舍出生在北京西城小羊圈胡同的一个贫民家庭,父亲舒永寿是清皇城的一名护军,在抵抗八国联军的战斗中殉国,此后家境更加窘迫,全靠母亲给人缝洗、打零工艰难度日,尝尽人间冷暖,后仰仗热心人士刘大叔的资助才能进学校读书,这段苦难的经历促成了如他的同学罗常培先生《我与老舍》一文中所说的:“由于幼年境遇的艰苦,感情上受到了摧伤,他总拿冷眼把人们分成善恶两堆,嫉恶如仇的愤激,正像替善人可以舍命的热情同样发达。这种相反相成的交错情绪,后来随时在他的作品里流露着。”

三、情感基调

两位作家对北京的生活、风物、人事怀着世俗关怀的情愫,孜孜不倦地耕耘在京味的浓情中,但他们创作的基调是有差异的。

林海音在北京度过的岁月,特别是北京城南的日子,在那里她开始了一个北京小姑娘的生活,北京的灌肠、糖炒栗子、豆汁儿、膻的牛羊肉、京白梨、毛驴、瑞玉兴的绒线、香山的红叶、双清别墅的金鱼……实际的童年已流失,但她写下一系列的作品去怀念北京这片故土,在思念的催促和浓浓的乡愁中,让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回忆的文字中成就了永远的“英子”。

林海音的作品在描写苦难时也温情脉脉,在复杂的现实面前讴歌的是人性的光明,也懂得宽宥人性的柔弱与平庸,略过幽暗之处。她善感却不多愁、忧怨,相反她乐观真诚、宽容大度,植根于心的温情让她的文字很温润,字里行间处处是温情,即使在描写“寡母孤女”时不刻意加强孤苦凄凉的情感渲染。例如,《晓云》中的外婆、母亲与晓云,三代人复刻的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故事;《春风》中吕静文自幼丧父,母亲独自抚养子女长大;《琼君》中的琼君为报答照顾孤女寡母的韩四叔,嫁给了比自己大三十岁的父辈男人。作品更多表达的是对含辛茹苦抚养子女长大的母亲的敬仰和自己内心的感激之情,因为她的母亲就是一位这样伟大的女性。她对人性的负面点到为止,总是透过英子的纯真去探索世界,专注于人性的真、善、美,越过人间无法解答的矛盾与纠缠,去追寻生活中诗意的理想境界,无疑是林海音作品的一种基调。

老舍1924年赴英国担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中文讲师。在海外从教时,英国人的盲目自大与民族偏见让他备受煎熬,这激发了他的爱国主义精神,如《二马》中对三顿晚餐的描写,淋漓尽致地还原了当时中国人与英国人社交往来的场景。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远在伦敦,没有亲身参与“五四”运动,所以他始终与时代主流保持着一些距离,又受英国小说创作的影响,他的创作没有完全淹没在国内革命的潮流中,而拥有属于自己的“个人主义”。所以,他的作品虽然有大的时代背景,但往往着手于小人物,着重表达的是在时代变革中“生命个体”的存在状态和感触,同时通过小人物透视新旧交替、中西差异背景下民族心态的各个层面,批判民族的劣根性,也期望以现代精神对传统思想进行改变。作品中不缺乏民族气节和爱国主义情怀,小人物面对残酷现实的挣扎与无奈着墨更多,这是老舍的同情与悲悯。相较来看,老舍的这种情感与林海音的“温情”截然不同。

四、叙事视角

两位作家性别的差异导致他们在表达各自都熟悉的寻常世相时侧重点、叙事角度有所不同。

林海音自觉地从女性意识出发,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来还原生活,以女性特有的感性描绘事物,内心情感充沛,如小英子在惠安馆见过疯子的辛酸,在虎坊桥见过革命党被杀,也见过荒草院子里窃贼被捕,还见过宋妈无奈的哭泣……但这些只是故事中的情节,文本中最重要的还是那颗好奇、博爱的童心,英子的世界单纯,充满好奇与疑问,她敞开自己的世界,任由人们自由进出,所以她可以和疯子秀珍做朋友、与小偷写承诺,看着奶妈离去的身影而伤心难过。通过英子我们看到成人世界的悲欢离合,温馨的文字里并不刻意去表达与评判,仅仅只是跟随英子重温童年的经历,那些人、那些事没有对错,只是一个孩子眼中的老北京的场景,溢满了人间烟火气。林海音的作品始终钟情于生活本身,是远离政治的纯文学。

老舍的作品着眼于“小我”,但重点表达的是“大我”,有大丈夫救亡图存的激情,有知识分子冷静的审视,主要反映的是中国处于历史变革中,新旧交替、东西文化交融对北京人民生活的影响,对北京文化的冲击。《四世同堂》中北京文化熏陶出来的祁氏大家族长孙祁瑞宣,最终“找到了自己在战争中的地位”,祁瑞宣身上体现着衰颓的北京文化在现代思潮冲击下产生的矛盾与困扰。作品让我们触摸到世代的脉搏,在深沉中见激情,无奈中见悲悯,愤懑中见正气。

五、两性体现

性别的差异也使两位作家在女性角色的塑造上、两性关系的表现上,以及看待婚姻上同中存异。

两人笔下的女性形象承载着京味元素中传统思想与儒家精神不可或缺的部分,两人都赞美女性的宽容与美好,作品的文字中饱含女性对丈夫、子女深沉的爱,对家庭的牺牲与奉献,这是传统家庭思想和儒家仁爱精神的深刻烙印,但两人笔下的女性形象又是有差异的。

林海音笔下的女性,在传统家庭思想和儒家精神的影响下,她更强调的是现代女性回归家庭的同时,还应该具备独立的精神内核。《城南旧事》中的兰姨娘,沦落风尘,做过姨太太,但在英子家借住时受《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启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摆脱了宿命,迎来了新生。《烛芯》中的元芳,在二十年的无望等待后,在烛芯燃尽之际终于迎来了“电灯的光明”,用“离婚”让自己得到解脱。林海音的作品中当然也有思想意识仍然停留在传统女性认知上的形象,但更多的女性形象开始有新的思想意识,对新旧时代得女性有了反思与探讨,女性意识逐渐觉醒。面对冲突,林海音始终是站在新的一边,她认为女性的悲剧固然有时代的原因,但经历无数的坎坷后,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女性要想改变现状,需要勇气与智慧,以此摆脱旧思想的束缚,自己的婚姻才有希望。

老舍也创作了大量关怀女性的作品,却也在同一时期的另一些创作中出现了压制女性主体的倾向。当小说中的男性距离他比较远时,老舍往往能清醒地指出他们在男女关系中的缺陷,以平等的态度悲悯女性的生活苦难。《四世同堂》中的韵梅在祁家不可或缺,但始终以祁家儿媳妇、孙媳妇、小顺儿的妈这样依附的形象出现,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人生。但当小说中的男性距离他比较近的时候,老舍又容易陷入心理上的自我保护,压制女性主义的意识又会出现。《离婚》中老李对李太太的压制就是最好的体现。

对待婚姻,老舍从男性中心的家庭观念出发,对作品中传统女性是认可的,如《四世同堂》中的韵梅具有传统女性的美德,但让祁瑞宣饱受婚姻中精神的孤独与痛苦,从深层爱情体验上,他描写了男性在传统婚姻中无爱的痛苦,强调了婚姻中精神共鸣的重要性。

老舍受到传统文化的影響,又受现代个人主义、人道主义思想的启蒙,所以他的小说在两性的描述中充分体现了一个现代男性作家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徘徊与矛盾的心态,是固守男性立场还是坚持平等自由?是理解女性世界还是维护男性主体?

六、文化视野

两人都写北京,但他们对北京文化的感知与表达存在差异。

北京对于林海音是抹不去的记忆,北京的城垛颓垣、红墙绿瓦、残阳驼铃、闹市僻巷……是美丽可爱且充满人情味的。她的文字中全是对北京的喜爱与眷恋,是对童年的缅怀,是对人间真情的呼唤,亲切动人。

老舍对北京文化的表达更为复杂,他欣赏北京文化的美,又惆怅于这种美的丧失,充满了感伤与叹息。

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形成了特有的传统生活方式和文化。北京的文化充满了贵族的气息,如体面、排场、气派、精致的生活艺术,作为旗人的老舍,对这种京味是不由自主地欣赏与沉醉,所以他自己也爱花草树木、爱鸟兽虫鱼、爱遛弯儿、爱曲艺、爱古玩……但是这样的文化中孕育出来的懒散、苟安也是让老舍感伤的。《正红旗下》中大姐的公公为官关注的不是冲锋陷阵,而是唱快书、养鸟,大姐的婆婆会以子爵的女儿、左领太太的名义去赊账,买“山豆子”冒充樱桃,吃着过嘴瘾。老舍把自己对历史的解读和思考融入作品中,对民族文化有反思也有批判,对旗人的没落他的内心也是有悲凉和惋惜的。

相同的京味,不同的书写。林海音的作品纯净淡雅,怀旧的基调中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老舍的作品注重文化,在北京风俗画卷中追寻着民族化与个性化的突破。两人作品中的京味魅力可谓各有千秋。

猜你喜欢

京味林海音老舍
北平的秋
秋的气味
许恬宁:My Travel Plan
周恩来与老舍肝胆相照的友谊
那些回不去的城南旧事——读林海音《城南旧事》有感
《京味儿印象》
林海音:这个世界有太多选择
老舍的求婚
老舍给季羡林“付账”
林海音与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