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的美
2022-05-30王培炀
王培炀
追求真、善、美是人类最鲜明的特性,文学承载着并在精神世界实现着人类这种美好理想,而当文学有了真和善的内涵,便形成追求更高形态的美—文学的艺术美的需要。史铁生的《命若琴弦》在以生命之悲怆及其呈现的巨大张力为底色的基础上,将美的观念渗入到文本行进的整个过程中,使作品处处洋溢着美感。
一、文本语言的美
《命若琴弦》开篇即给我们勾勒描绘出一幅空灵淡远的中国式水墨画:莽莽苍苍的群山,峰峦叠嶂,其间只一前一后两点人影,两顶草帽,两身赤膀,一手木棍一手三弦琴,神色匆匆。随着师徒的路程,环境中有了蝉鸣、獾啃庄稼、蛇游走高粱地的声音,这一切都晕染在逐渐深沉的太阳光下。如同用大狼毫蘸上油烟墨,在白纸上大气勾勒叠嶂苍山,再换细笔精心雕琢填充画面,史铁生以极清淡的手笔蜻蜓点水般着墨野羊岭,加上声音的通感,点活了一整幅画面。
除清新悠远的语言风格,大量拟声词和方言词汇使文本更具生气和地方特色。“把水喝得咕噜噜响”“嗤嗤地笑”“心扑通扑通跳”等描写中拟声词的运用使十七岁少年的形象跃然眼前,“鼓捣”“鬼动来”“机灵鬼儿”等陕北方言的运用把小说的文化环境和盘托出,一下把读者拉进小说自然之中。
二、人物形象的美
史铁生将自身的生活感受融入形象和情节塑造过程中,赋予作品实际内容以生命力。他塑造了不同寻常的人物形象—弹三弦子的盲人说书艺人,设计不同寻常的故事情节—以弹断一千根弦为药引取得药方“重获光明”。作为一位身患残疾的作家,史铁生将“重新获得身体完满”的强烈心愿倾注到人物上,小说中“老瞎子”无时不体现对此愿望的迫切渴求:从“双手搭在膝盖上,两颗骨头一樣的眼珠对着苍天,像是一根一根地回忆着那些弹断的琴弦”,然后“把琴抱在怀里,摩挲着根根绷紧的琴弦,心里使劲念叨又断了一根了,又断了一根了”,到在一个夜晚弹断最后两根弦,“几乎是连跑带爬地上了野羊岭,回到小庙里”。对“完”的渴望支撑着他整个人生履迹,一个悲苦坚毅的盲人艺人形象血肉真实。即使最终发现所谓药方只是一张白纸,“完”的渴望随着又一个善意的谎言继承到“小瞎子”身上,“小瞎子”成为下一个“老瞎子”,虽凄切,却也不乏步履维艰下生命绵延的悲剧的美。
三、人文精神的美
史铁生在《命若琴弦》中突出表现了美好无终的少年情谊和强烈挣扎的生命意识。“小瞎子”和兰秀儿不掺杂任何利害的少男少女间的朦胧爱恋是如此美好,所以后面破灭的悲楚才那么痛彻心扉,“那绝不是可以装出来的悲哀”。作者歌颂这种纯真爱情的同时,对它的毁灭一方面使这种美在小说中体现得更为深刻,另一方面为“小瞎子”继“老瞎子”后尘在生命旅途中寻求“新生”开辟道路。
史铁生把命比作琴弦,“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把人生目的比作绷紧琴弦的拉力(即药方),“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强烈的生命意识贯穿全文。《命若琴弦》突出表现“生命的悲怆”,同时又传达着“生命的诗性”。“老瞎子”天生遭受失明的不公,忍受苦难,倾其一生去追求光明,最终换来的只是梦想破灭的重创,生命的悲抑笼罩全文。但更重要的是,“老瞎子”在不公命运前表现出来的顽强精神和不屈意志激励着每位读者,借由他的心理活动反映出的人生思考促使我们重新思索个人生命的价值和前进的目标方向,这正是小说传递出的生命感悟。
四、自然意境的美
《命若琴弦》把故事背景立在偏僻荒凉的大山,原生态的自然环境孕育出真挚干净的情感,“老瞎子”和“小瞎子”互相扶持的师徒之情,“小瞎子”和兰秀儿纯粹朦胧的爱恋之情,村民对“老瞎子”弹说技艺的欣赏之情,让读者在“大山”营造的淳朴意境中合情合理地发生想象,在悲剧走向下带来温情的美的感受。“两面脊背和山是一样的黄褐色。一座已经老了,嶙峋瘦骨像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岁,小瞎子才十七。”而将大山意象和“老瞎子、小瞎子”两个形象交融,人物自然而然贴切地融入环境,既使读者对整个自然环境有更生动的认识,也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鲜活。
五、结构形式的美
小说语境指小说的言语环境。同一交际界域中,语境因素的不平衡或各语境因素间表现出的差异,称为“语境差”。《命若琴弦》通过情节的建构巧妙地消除了语境差,达到平衡的审美功效。“药方”意象起着贯穿全文、引领线索的作用。它最初出现在“小瞎子”的话语中,“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副药,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我听您说过一千遍了”。激起好奇,留下无限想象。紧接着是“老瞎子”“抓起自己的琴来摇了摇,叠好的纸片碰在蛇皮上发出细微的响声,那张药方就在琴槽里”,可以看出“老瞎子”对药方的宝贝,进一步吊足胃口。之后“老瞎子”无数次以药方激励自己,至弹断最后的琴弦片刻不歇拿药方抓药,到头来得知只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药方”每一次出现都拽紧了读者的心弦,将其一点点往上提,直至高峰快喘不过气,最后倏地放手,掉下低谷,只余空落低沉无依,实现一个动态的平衡。
从整篇小说来看,其结构情节也是呼应平衡的。从相呼应点距离的远近来看,距离近的有“小瞎子”问“老瞎子”什么是“曲折的油狼(游廊)”和“小瞎子”问兰秀儿知不知道“曲折的油狼”,“老瞎子”对“小瞎子”说“那号事靠不住”和“小瞎子”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那天出走。远的是师徒夏日赶路途中“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他小野兽”和“老瞎子”冬季归来时“庙院中衰草瑟瑟,蹿出一只狐狸,仓惶逃远”,以及开篇的“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和结尾的“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始”。呼应点的相接构成一个个圆环,将整个故事紧紧地套牢其中。
到最终,“药方”是假,“老瞎子”弹断一千根琴弦追求的光明原来只是虚无,而苦难却是一刀刀真切地镌刻于心。唯苦是真,这样的人生是否还是有意义的呢?史铁生借“老瞎子”的话作出肯定回答之外,《命若琴弦》无处不在的美更是一个补充作答:只有坚持行走,方能领略一路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