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奇遇记
2022-05-30蒯乐昊
蒯乐昊
曾经的白公山“外星人遗址” 。图/中新社
“你要去外星人遗址?”司机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你去不成,那里不开放了。”
我刚刚从德令哈火车站出来,这站不大,班次也少,似乎没必要搞什么出租车停靠点,司机都是掐准了到站时间过来候着,一窝蜂围在出口揽客。“美女打车不?美女打车不?”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客气着。只有这个司机管我叫丫头。“丫头,上车?”于是我上了他的车。
在逼仄的火车上铺蜷了整整五个小时,订了可以躺在大床上仰望星空的蒙古包式帐篷,此程我专为外星人而来。我一定是露出了深深的失望,因为司机观察了我一下之后就踌躇着说:“除非……”
方案是这样的:在去外星人遗址的路上要经过三重关卡,前两处可以谎称去莲湖车站,那是一处荒僻的小站,本地人极偶然地会去那里搭车,最后一处是解放军岗哨,就在外星人遗址入口处的坡顶,这就有点难度了。司机让我假装是他亲戚,他会负责下车跟岗哨套近乎,点个烟送个水什么的,看能否蒙混过关。
这种套路我并不陌生。之前天龙山石窟封闭的时候,也是突然冒出一个当地人,自告奮勇带我进山,谎称我是亲戚。于是我得以享受一个美好幽远的下午,在完全无人的高古石窟,感受到诸多菩萨默默垂视,塔身八角铜铃,被风轻轻掀动铃舌,须臾又恢复静止。只有我一个人听见那个声音,我听完便消失在风中。
眼前这个黝黑脸膛的高原汉子,在容貌上跟我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那又如何?丝毫不妨碍我就是他的远房大表妹!我们计议已定,约好第二天一早8点便出发。
还没等到第二天,我在蒙古包里刚刚安顿好,司机张师傅的电话就又来了,提议开车拉我去海子花园走走。“我们当地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看头,不过你们外边的人来了,都是去看那里。”他在电话里说。当时已是晚上9点,天还没黑,我披上件衣服便去了。
很多人知道德令哈,是因为海子的那首诗,后来又被谱成曲,广为传唱,“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海子不是德令哈人,甚至没有真正地到过德令哈,他不过是坐火车途经这里,并写下这首《日记》,却让德令哈在中文世界里得以扬名。作为回报,德令哈人在巴音河边给早逝的诗人建了一座纪念馆。许多刻着他诗行的巨大石块,东一块西一块,立在河边林子里,有人的时候,就被人读到,没人的时候,风穿过树林,摸着这些句子。
夜幕渐渐落下,在巴音河边漫步是件愉快的事情,全球广泛上演的40度高温还没来得及燃烧到这里,舒爽的晚风,像溜冰一样从你侧畔掠过,毫不迟滞,还轻轻打个呼哨。河边的石头步道,每隔几米就镌着一行文字,我估摸着必是海子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类,夜色中定睛一看,发现刻的竟是:
饮食要注意肉类、蔬菜、水果、禽类等营养要素的均衡搭配,不要依依偏嗜
再走上几米,又来一句:
早上动一动,中午睡一睡,下午走一走,晚上谈一谈
河边步道很长,刻满了诸如此类的箴言,显得十分关心人类。小城居民在茶余饭后来此散步,顺便接受健康养生的再教育。这等苦口婆心,令人莞尔。远处山间竖了一个巨大的霓虹摩天轮,几十米高,风火轮一样转着,变幻出不同图案,竟有些诡异。城里人想看毫无人工痕迹的自然山脉,山里人却想看代表繁华的人间灯火,这无可厚非。天彻底黑了下来,群山消隐,我该回去了。
回到民宿,发现我住的帐篷上也亮起了霓虹小灯珠,许多颗人造彩色小星星,一闪一闪,勾勒出蒙古包的轮廓。我一停脚,看见远处天边,清晰出现了一个椭圆形光圈,界限分明。这是什么呢?是蒙古包外面的灯光折射到了低矮的云层上吗?我狐疑着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前后不过一两分钟,那个神秘的光圈便消失不见了。
德令哈有外星人出没,这个传闻由来已久。最近的一次是2020年12月,在德令哈上空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火球,这个不明发光物在空中停留了约半小时,被很多居民拍了下来。
资料图片,塌方前岩洞里的铁管
资料图片,在德令哈曾经出现过的沙漠怪圈,直径达2公里
外星人遗址则更早,1970年,青海省文物专家来此考察,在德令哈东南四十多公里处的白公山上,发现了三个大小不等的不规则三角形岩洞,中间一个山洞最大,最深处6米,最高处达8米,左右两侧山洞较小。这些岩洞看起来似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更奇怪的是,山洞中有长长的铁管插入山体,与岩石紧密吻合,这些铁管呈现出铁锈的褐红色,直径大小不一。
铁管取样后被送到距此不远的中国第二大有色金属冶炼集团进行化验。通过碳14检测法发现,这些铁管距今已有15万年历史,其中有30%的成分是氧化铁,而在青藏高原有记录的人类活动最早也就只能追溯到3万年前,掌握炼铁冶金技术更是只有数千年的历史。科学家们甚至在铁管上检测到一定的放射性废料,更奇怪的是,铁管中还有8%左右的成分,不是地球上已知的物质。
白公山通体砂岩,金字塔形状,在山洞外的托素湖边,许多类似的怪石、铁管,呈站立之姿。到了上世纪90年代,附近还突然出现过一次直径达两公里的巨大沙漠怪圈,比欧洲的麦田怪圈要大很多。在能找到的历史图片上,这个怪圈边缘清晰,圆形精准,圆内有分割线形成复杂的对称图案,似有深意。
根据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政府介绍,由北京UFO研究会等单位组织专家组,包括航天、气象、天文学等领域的9位专家学者,2016年10月专程来到柴达木盆地“外星人遗址”进行科考,对铁质管状物进行观察、拍照和取样检测。
进一步的研究,让专家对铁管的来源提出了另一种猜想。他们认为,这些铁管并非刻意的产物,而是在长期地壳运动中形成的铁化木,树木中心易腐,而树皮吸附了铁矿形成化石,久而久之变成空心管状。加之青藏高原是一块崛起年龄较短的地壳板块,隆起的地壳便把这些木铁化石包裹在了山体之中。铁管子中除了氧化铁,还有大量的二氧化硅和氧化钙,这便是化石的重要特征之一。
在一切关于外星人的讨论里,历来存在着大量语焉不详的专家,和想象力无边无际、言之凿凿的网友,愈扑朔迷离,神秘色彩也愈发浓厚。比起网络上那些空穴来风,德令哈的这处异景,因为有国家队多次参与,显得较有底气,政府在这里竖起“外星人遗址”的石碑,似乎也是一种官宣。
白公山下依稀还有一些干枯的植被,山上则寸草不生
我在蒙古包中查阅浏览这些资料,对第二天的行程充满期待,不知不觉已是后半夜,抬頭一看,透明天顶上出现了星星,帐篷外面那些吃着烧烤唱着歌的客人早已散去,灯光熄灭,星星成为夜之主角。我嫌不过瘾,推门出去,只觉彻骨寒冷,只好又返身回屋,用床上的厚被子把自己严密包裹起来,再去露野望星。
星空永不使人厌倦,我愿意仰望一千年,但千年也不过是星河一瞬。那些星星,跳动着小幅舞步,自我幼年屋外乘凉时看见即是如此。当时不懂行星恒星,只疑惑它们为何在动,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高原的星空是一场盛筵,肉眼清晰可见银河,一条巨大蜿蜒的光带,泛起滔天浪,光的巨流河。我想起我曾见过一枚齐家文化的玉罐,距今约4000年,墨绿色的罐身上几条折线,形成锐角,代表山峦,上面用碎的绿松石,拼出一条闪烁波纹,无疑就是银河。我曾经惊叹于新石器时代人类的艺术抽象力,但此刻我懂了,那几乎就是对大自然的忠实复刻。还有更早的马家窑文化,陶罐上丰满的漩涡纹样,两股交缠,你以为那是对水波的拟态,但那又何尝不是天空中的流体?是无尽银河,和宇宙包藏、阴阳双生的气韵。
在头顶无数星星照拂之下,虽然只睡了半宿,却如被灌顶一般吸足了能量,早上8点,司机准时出现,我们出发了。
张师傅似乎存心要让我多看一些当地风物,我们一路经过柏树山、可鲁克湖,遇到美景便稍作停留,有动物奔过,他也提示我看。柏树山一带颇多土拨鼠,沙土地上一层一层全是它们的洞窟,有密密麻麻的入口,可以想象是多么复杂的一个地下城,钻出钻进,不亦乐乎。然后是肥硕的旱獭,黄灰褐的皮毛是极好的保护色,见有车经过,集体晃动着大屁股发足狂奔,奔到较为安全的地方,扭头看看,又接着一气狂奔。其实它们如果保持不动,在一大片戈壁中根本发现不了。它们的学名是喜马拉雅旱獭,一个集神圣和滑稽于一身的名字。张师傅像献花一样献给我一束枝条,是野生枸杞,我便一粒粒揪下来吃。另有一簇簇名唤白刺的灌木,远看跟枸杞相仿,也结红色浆果,据说果实比枸杞更甜,但吃多了头昏。
资料图片,齐家文化,新石器晚期,位于甘肃、青海等地,玉罐上用碎的绿松石镶嵌出银河与山脉,距今约4000年
就这么迤迤逦逦,我们驶向外星人遗址所在的白公山。白公山还有一个奇特之处,在它左右两边,各有一湖,一侧叫可鲁克湖,另一侧叫托素湖,可鲁克湖是淡水湖,鱼虾丰美,但托素湖却是盐湖。两湖交界的地方有一道简易的坝,不过是些木头杈栅分开左右,“这一边的鱼,不小心游到那一边,马上就活不成。”张师傅说,“大自然也是奇怪着。”
一路三处岗哨,我们轻松过了前两个,司机下车用当地方言拉呱几句,横杆就抬了起来。我们忐忑最后一个最严格的关卡要怎么过,到了那里却发现,岗哨已经被撤销了。车子开到坡顶,一整片托素湖就在眼前。白公山裸露的山体,褶皱毕现,我却怎么也找不到网络上说的金字塔型山峰。
司机告诉我,这几年雨水多,外星人遗址原来的路已经彻底被水淹了,托素湖一直涨到山洞之下。我们的车跌跌撞撞,在沙砾地中行驶,四周时有中道崩殂的深深车辙在提醒我们:小心,这里发生过塌陷,有人折戟在这里。
很多貌似平坦干燥的土路,因为被水泡过,底下其实是流沙和沼泽。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陷阱,把车开到再无路处,下来向着白公山徒步。烈日如火,我请司机在车上休息等我,张师傅断然不肯,前方路远又险,我一个丫头,他不能让我独行。
在外星人遗址山洞外,一脚踢到一块美玉,竟是玉带钩残件
白公山不高,山顶秃秃的,边缘倾倒下来,刀劈斧砍一般。我环顾左右,任何一个山包都不像金字塔,网友猜测的外星人发射信号的基地哪里去了?张师傅皱着眉头说,这里的山,一年一个样,每一次来,都跟上次不同。
一群蚊子蜂拥而至,体形硕大,灰色,可能有几百只,像一丛随身的乌云把我们笼罩,挥扑不去,它们根本不怕人。我刚扬手赶开面前的那些,感觉到后背已经数处被叮,裙底也飞进一群。穿着衣服也没用,它们的利长之喙已经透穿布料,好在叮咬的地方并不太痒。——我还是不知道厉害,两天后身上这百来个红包奇痒无比,变成水泡,继而溃烂,这是后话。当时我只感到奇怪,这里寸草不生,又没游客,山上没树,水中没鱼,连飞鸟都不见踪影,唯一看到的活物是沙地上偶然一闪而过的蜥蜴,这么多蚊子,如果我们不来的话,平日里它们竟以何为食呢?
我一边赶蚊子,一边拨弄脚下的石头,湖边鹅卵石常有亮眼的,仿佛在说,带我走吧。我便俯身捡起一二,揣进裙兜。就这么踢踢踏踏地走,突然一脚踢到一块美玉,雕琢过,汉代玉带钩的形制,可惜残断了。我把照片发给几个相熟的考古和文博专家,以及古玉鉴定专家,过去在他们那里,听惯了各种“早年间用脚踢踢就踢到文物”的故事,今天輪到我了。
他们很快回复了,纷纷鼓励我:没错。是玉带钩。请接着踢。多踢几脚。说不定还能踢出别的来。好多遗址就这么发现的。
但我无心恋栈,前面马上就要到外星人山洞了。
一堵绝壁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洞在山体那一边,拐了个弯,翻不过去,探头看时,只见那个山洞已经被巨石封堵住洞口,凹陷处亦堆满了散落的碎石,层层锋利的片岩,都是拒绝之义。连“小心塌方,请勿靠近”的警示牌本身都塌方了,倒在碎石和湖水里,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湖水里还能看见曾经的道路和人工的界石,向大自然全面缴械投降。我问张师傅,那块人人来了都要拍照打卡的“外星人遗址”石碑在哪里?张师傅用嘴对着湖面努了努:喏,全淹了,看不见了。
这里跟我在旅行攻略上看到的外星人遗址照片已经截然不同:插着铁管子的山洞塌方了,湖边的怪石和铁管不见了,金字塔山秃了,石碑沉于湖底,至于那个沙漠怪圈,更是早就湮没在风中。
塌方的山体彻底堵没了洞口
帐篷外,远处天边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光圈,一两分钟后便消失不见了
怪不得这里已经不再开放。怪不得连岗哨都撤了。所有那些标志性看点,如今都归于虚无。唯留下眼前这片仿佛火星表面一般荒凉的地貌。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一动不动,感觉到蚊子好高兴地在吃我。
“咦呀!我说你怎么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你!太危险了!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张师傅的声音在石崖那头响起来。是的,我悄没声响脱了鞋子,蹚下湖水,绕过了山崖,然后开始从湖中向山上攀岩——危险动作不建议模仿,湖中石头极其滑腻,好几次差点跌翻,山石更是虚假,不少看起来坚固、可以作为着力点的岩石,其实不过是积沙,脚一踏上去就断了,几乎是一边攀爬一边塌方,爬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只是没有退路。现在,我和那些紧紧追随着我的蚊子军团已经抵达外星人洞的入口,裙子尽湿,满腿泥巴,面壁一样望着封住洞口的巨石,却没有神奇的“芝麻开门”口诀能让石门洞开。
坐在外星人洞口的石头上,我再一次想到昨夜满头披拂的繁星。不管有没有外星人,白公山倒确是整个亚洲理想的天文观测地之一,这里海拔地势高,气候干爽,能见度佳,美国、日本的天文学家来此考察,也支持这一论点。张师傅告诉我,几年前,他曾拉过一对青年情侣,9月里带着睡袋,夜宿白公山,专程来看星星,托素湖面上开阔的天空无遮无挡,方向正对银河,旷野杳无灯火,是最佳的观测点。
我没有看到铁管,也没有感受到外星人曾经来此的气息,纵然我是地外文明的拥趸,眼前的场景也远不足以说服我。我来得太晚了。理性让我更倾向于相信科学家的假说:远古树木被洪水冲刷,倒入湖底,被河沙覆盖,大量有机酸和腐殖酸从植物残骸中析出,酸会吸引河沙中的铁质,形成铁矿,渗入树皮,渐渐形成中空的铁木化石。这也揭示了为什么最初人们发现的铁管子参差多态,有笔直管,有纺锤型管,也有交叉管和曲形管,仔细一想,那就是树木的天然形态,何况科学家们还在铁管上发现了年轮形态。湖边曾经散陈的铁管、铁渣,应该就是树木的残枝和树皮。
网友们频繁质疑的铁管上的放射性元素,有可能来自河沙中的少量铀矿,至于为何铁管可以轻松插入山体,我的攀岩经历已经告诉了我,这些山体脆弱如这世间不坚牢的一切。
如果外星文明已经可以实现星际穿越,最终抵达地球,它们所遗留下的科技碎片,用于发射信号也好,用于飞船起降也罢,无论如何,都应该比简陋的铁管高明许多。
而我此刻正在这里,和一群同为地球生物的蚊子一起,面对沉默的荒山与湖水。当我自拍的时候,天光和湖面的反射,在我身后形成了一个飞碟型的巨大光斑。山洞前的碎石里面,有不少废弃的啤酒瓶和简易户外酒精炉,都是人类曾经在此狂欢的明证。包括那枚沉入湖底的“外星人遗址”石碑,未来的人类会在水下考古时发现它们。地球生物的劣根性也许就包括这顽固的、该死的浪漫主义啊:北京的专家组2016年抵达了这里,而到了2017年,这里就彻底塌方。不管我头脑中的理性多么强大,内心也依然有一个浪漫的、渴望故事和相信奇迹的声音在说:
你看,你们又被蒙蔽住了双眼,外星人再一次成功抹去了他们在地球上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