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路谁知梦寐频—我的马桥
2022-05-30胡爱良
胡爱良
去长乐,不可不知回龙门,它的牌楼气势轩昂、迎风张翼,题字淋漓酣畅、破壁欲飞,是为一景。
回龙门于长乐下市街尽头,临江。门内商铺林立,车水马龙,说不尽物阜人丰;门外江水悠悠,流淌着几千年的故事。汉唐时候就嶙峋虎踞的江心石,被染透了商船画舫的桨声灯影,每一道皴皱都尽显沧桑,为河里的小鱼小虾提供庇佑,等龙王归来。
龙若归来,从回龙门向东一路蜿蜒三四千米,便到了芦箭河,上游暗涌如云的龙王潭,就是它的老家。河岸一大片胡姓家族居住的村庄,是马桥村大半村民的聚居地。四十多年前,我的生命,就是从距离龙王潭三百多米的这个小村里启航的。
这三百多米,是我一生都走不完的路。
小时候,爸爸带着我在这条路上蹒跚学步,摔落在泥巴路面上的我的眼泪,发了芽,开出来细碎的小白花,一路开到龙王潭边。
爸爸说过,我小时候就很文静,摔倒了疼得流泪也不会大哭大闹,只要蜷缩在他的手臂上,搂住他的脖子,他给我哼几句歌谣,很快就破涕为笑。
还听爸爸说过,哄我睡觉是个缠人的事情,到了黄昏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若是抱着坐在椅子上摇几下,拖长了声音哼两句,很快就劝睡了,而我在他的怀里听他唱歌,总是越听越精神。他便索性起身,抱我出去散步,沿着芦箭河,走到龙王潭边高高的望龙岩上,带我看夕阳沉入云海,然后慢慢走回来。一路哼着各种小曲,从我耳边,从我梦里飞过,飞落在路旁,发了芽,开出来各种不知名的花。
门前的泥巴路铺上了碎石,铺上了粗砂,我也不能像没上学的时候那样,打着赤脚在路上飞奔去接下课回来的爸爸了。每到放学,我总是背起书包,匆匆离开学校往家里赶。
绕过大路上同学们的嬉笑和口哨声,我会顺芦箭河边的小路轻快向前,路边的美人蕉和胭脂花听着爸爸教我唱歌,开得越发红艳。而快到龙王潭的时候,我总是要飞快地爬上大路,然后回头看一眼那幽深的水潭。我知道有一个水怪,从马桥几百年的传说中跑了出来,就藏身在这水潭里,我不自觉地担心它什么时候就突然跃出水面。
这个时候,家门口的笛声悠悠传来,吹散了我的隐忧—爸爸总是比我先到家。害怕路上的沙砾硌坏了白布鞋的鞋底,细碎的脚步便沿着田埂,踩着春天的黄花菜和紫云英,踩着秋天的蓑衣草和马齿苋,一路回家。爸爸总是细心地摘去同学扔在我头发和衣服上的苍耳,拂去我裤腿上粘来的狗尾巴草籽。
每次爸爸领到工资后,都会照例到长乐街上走一趟:买一点儿肉改善伙食,给娘买药,给我们姐弟买文具,必不可少的还有一袋子宣纸和几瓶墨汁。这样一趟下来,微薄的工资也就所剩无几。然而,两年下来,他居然还攒了钱,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我的初中和高中时代,便是这辆自行车密密织出了从家到学校之间的路。看着崎岖不平的马路上汽车越来越多,爸爸对我们姐弟说:“你们以后要是开上汽车,妈妈去城里看病,就不求人了。”我说:“爸,我以后买了车,就带你去看大江南北,海角天涯!”
后来,家门口的沙砾路变成了又宽又平的水泥路,而我在不断延伸的马路上越走越远,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当我终于把汽车开回家时,爸爸已经走不动了,我弯下腰想把他抱起来,抱上车去,就像他稳稳抱住我整个童年那样抱着,爸爸卻摇头,慢慢说不出话来。我不得不返程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见他就在门口静静地坐着,怔怔地望着我离去,车窗的风轻轻在吹,我的眼泪像蒲公英一样被吹落,带着他的牵挂跟随我飞到海角天涯。
今年驱车再过回龙门,听见路边商铺欢快地播放着许多年前爸爸和韩少功先生合作的《采茶调》,心潮几欲化泪盈眶。回到马桥,除了先喊一声娘,就是照旧去看看龙王潭,看看爸爸在望龙岩边主持修建的折柳亭。
亭中字是爸爸手书,亭边柳是爸爸手植,墨色斑斓,柳色沧桑,而爸爸离开我,竟已十年。只有他留在折柳亭上的一副对联“白发红颜凄凉风雨愁肠断,绿波碧色美丽河山泪眼看”,常带我回到龙王潭边开满小白花的梦里,抚慰我散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