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老派逛公园之必要
2022-05-30欧阳诗蕾倪瑜遥
欧阳诗蕾 倪瑜遥
越秀公园,游客在五羊雕塑前留影。图/张志韬
当人们在疫情中似有考古新发现般、旗帜鲜明地提出“去公园吧,重建生活的日常”时,这颇受欢迎的号召似乎暗含了某种前提:公园俨然被线性发展的时代抛弃的古早之物,人在寻常生活中的休憩也仿似珍稀。总之,没人喊口号要重新发现商场、CBD和公司吧?
放空、透气,这些都市高频词注释着人们的生活需求。世界各地公园的使用率都在疫情中激增。当人的活动范围因疫情而忽大忽小,当供休憩的远方变得飘忽不定时,人们(尤其年轻人)如梦醒般意识到,在生活的近处,城市里实则有一片一片开阔的自然。全国拥有最多公园的省份是有4330个公园的广东省,2021年10月,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发布的《2020年城市建设统计年鉴》显示,广州市以人均公园绿地面积23.35平方米,在样本城市中位居第一。
一百年前,公园在中国还是最新潮的西方现代城市舶来品时,《广州民国日报》已在感慨“广州人的(公园)跳舞热可算是厉害”。那时其他城市的市民还在因票价而难以把逛公园当日常,广州公园就已有无业人士躺着晒太阳,苦力工人坐在草地唱歌,文学青年坐长椅读新小说,又有市民嘲笑公园的砖墙,好似“大监牢”。
在广州,公园与市井交融。20世纪50年代建成的流花湖公园里,一度需用花船接食客到园内高级酒楼吃饭,而公园外的西华路一年一度积雨过腰时,街道又从流花湖调来小船,送居民过街归家和上班。
在新建筑层出不穷的城市里,没有比老公园更令人安心的存在了,它们是钢筋水泥中的生命体,容纳一代代人活动的公共空间。这座内涵丰厚的老城也随时代变化被摘选出不同的特质,“先锋”“生猛”被替换成“自在”“穿拖鞋自由”。公园里的连天大树,好似提醒这世界还有其他的时间度量,这里每一棵你抱不住的细叶榕,都比如今的地标广州塔在这座城市扎根的时间更长。
最老派与最新潮
夏日的清凉总在日落黄昏时降临。在广州,散落在城市各处的公园昼热消散,夜风徐来,阿公阿婆们摇着蒲扇慢悠悠地来到。晴朗的傍晚,梁先生与太太林婆婆搭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过珠江,晚上7点半来到东山湖公园。公园西南角的一片空地,是他们跳国标舞的天然舞池。
“今日你也跳?”他八十多岁,笑眯眯同人打招呼。粤语省去一个“先”,人人都回问梁生好。岭南的细叶榕常青,一年中也总在落叶,梁生拿扫帚清出一片干净场地,再从拉杆包里拿出音箱,摁下播放键,随节奏热身。他面色红润,头发梳得齐整,日日着靓衫:短袖衬衫、短西裤,脚上一双白皮鞋,这是他年轻时最新潮的装扮。
在东山湖公园,梁生生命里的三十多个夏天悄然过去。退休后,他来公园跳舞,也教别人跳。海印桥跨过珠江水道、连接越秀和海珠两个老城区,桥北边的东山湖公园是广州在1950年代修建的四个人工湖公园之一,当时是利用建公园开挖人工湖来治广州水患。
半个多世纪里,广州的城市名片从粤海关、南方大厦变成广州塔小蛮腰,与梁生的舞池一墙之隔,公园外的新地铁站工地还在兴建中。广播还在轮番播报2022年这个炎热夏天的高温之离谱,但活到八十多岁,梁生对许多事已见怪不怪,在他的时间度量里,现下全国公认的广州新地标“小蛮腰”也只是这十来年的事,一切也实在“唔使急”(不用急)。
而在公园里,时间好似凝滞了,各人做着各人的事。树冠们成片笼着公园,隐去园外道路在周五晚上的塞车鸣笛,有人蹲在莲叶与芦苇丛间的小道发呆,另一头荷花池旁的长廊里,民族唱腔的阿叔举着手机练唱《我的祖国》,拉小提琴的人这晚没有来,几位跑男跑步穿行其中。入夜,湖边长椅上的年轻男女还在聊天,落雨也不离去,只是撑开了同一把伞,又坐近一点。
到8点,东山湖公园的西南角空地,梁生的舞友们到齐,音乐响,跳国标。上世纪80年代,在公园湖心小岛的露天舞厅里,新潮男女们来跳国标和迪斯科,如今舞厅早改成咖啡馆,新潮男女已年逾七十,公园每晚最劲曲目还是1980年代红遍大街小巷的粤语迪斯科《连锁反应》,“红的心似一粒,跳跃大豆……天和全球呈现了彩虹,形容词全部在跳动……因有你陪我,海和斜阳全部变火红,门牙和红唇做美梦……”梁生跳到第一排中间,这群当年的新潮男女们再跳起牛仔,舞步一年比一年缓,音乐还停在40年前港女歌声中的都市热恋高温。
拍拖时,阿车总爱来公园,他1993年生,到广州十年。他觉得老派约会好浪漫,但需除去2020年公园在疫情后限制社交距离的那阵,他和女仔坐湖边长椅上聊天,气氛正动人,忽然公园保安跑来喊:“你们坐开一点!”
从2022年5月公司换址以来,每周五晚上,阿车下班后都去距公司最近的二沙岛公园散步。雖然工作已是第七年,但在工作日和休息日的气口,阿车还是需要公园来作自己的状态转换器。在广州塔不远处,地处珠江沙洲的二沙岛体育公园在2021年翻新后向所有人开放,无围栏、全开放式,是整座城里最崭新、最新潮的公园。
一走进晚上的二沙岛,阿车觉得像来到了城市宣传片的拍摄片场,这里的新潮康乐活动挤得夸张:常规露营的,露营帐篷挂满星星灯、放露天电影同城交友的,一家人玩飞盘(甚至还带一只奔跑的小狗)的,踢球的、下象棋的、用整套功夫茶具冲茶的。还有在绿地放风筝的沉默阿叔,他们气定神闲,手里一只夜光风筝远得好似已入外太空。
“不过,广东人嘛,说来说去还是生意佬。”阿车说。有次他在二沙岛散步时,被人叫住,才发现路边许多敞开后备箱的轿车是“走鬼”摊。“走鬼”,即粤语的路边摊,他小时候总见执法部门和走鬼摊“猫捉老鼠”。现在,二沙岛上,摊主个个潮人装扮,打开轿车后备箱,还是卖冷饮、咖啡、手打柠檬茶、鱼蛋车仔面。
阿车在一家新媒体工作,二沙岛走鬼摊也成为他的工作选题,下班后他继续来二沙岛散步,和同事一边采访拍摄,一边吃鱼蛋。
接连几晚,阿车跟着两位在二沙岛飞无人机的男生,看他们一边拍着浮云大树江流的夜景,一边镜头摇向地面,看有无红蓝闪灯的城管小车经过。缘由是手打柠檬茶的摊主付费300元,请男生们帮大家监视城管动向。走鬼摊也是约会地,一位女生带男生来买柠檬茶,两小时后又带来另一位。摊主手打柠檬时,女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两位都是相亲对象,而自己工作太忙,正好散散步。
一来一往,散步客和摊主拉了微信群。每到日落黄昏,摊主们在群里发预告:欢迎大家过来玩!有咖啡/柠檬茶/鸡蛋仔/手打鱼蛋等等。阿车觉得很搞笑,明明是做生意,却一副大家带东西办派对的架势。“生活跟生计有时也分不开,有些人谋生计时,也在生活。”有的摊主遇到挡住自己看风景的顾客,便说没咖啡卖,有的摊主为赚钱买房而打第二份工,每晚手打柠檬到手酸,身旁放一个播放喜爱音乐的小音响。
“最紧要是在做我开心的事情,赚钱是奖赏bonus(意外收获),而不是目的。”他说。
大家来公园做什么
阿车和同事最近一次去二沙岛,是因为大中午要回去上班,三个人有点绝望。5月公司从珠江新城搬到珠江南岸的新开发区琶洲,他每天上班都要穿过大片废墟般的工地,新写字楼又闷。那个工作日正午,他和两位关系好的同事吃完午饭,又下楼去买咖啡,点完咖啡,三人沉默,“我们就想说,难道我们又要上去了吗?”
去二沙岛的路上,三个人好像出逃去野外一样激动。尽管只是20分钟车程的距离,“白天的二沙岛跟晚上完全是两个地方。”阿车边开车边看。
白天的二沙岛像一座飘在珠江上的岭南阳光大花园。工作日正午没什么人,气温38度,体感温度47度,三人不敢下车走,在车里斯斯文文抿咖啡。坐车遛完一圈二沙岛,阿车感到像穿行在几年前去的新加坡露天大公园,他们看细叶榕、黄葛榕、几米高的棕榈树,江阔天高,又高高兴兴回去开工。
阿车。图/张志韬
阿车喜爱逛公园,但大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逛。从顺德来广州读大学,毕业后留广州找工作,他先在区庄地铁站附近住,周边有为纪念革命烈士而建的黄花岗公园;又搬去小北,有全市最大的综合性公园越秀公园。工作越忙、压力越大,公园对他就越重要。“荔湾湖公园、越秀公园、珠江公园去得最多,晓港公园也去。”在公司换址前,阿车去最多的是珠江公园。
前几年,他每周五都无法按时下班,因为新媒体稿子要等他确认才能发推送,哪怕只有一会儿,他也要换好衣服先去珠江公園跑步,和同事说自己晚点回。“我感觉去公园就是我在自己哄自己,好像下班了,但是又没有完全下班,而且公园里好多和我一样的人。”从公司写字楼去珠江公园的七分钟路上,他戴上耳机播喜欢的歌,终于可以喘口气,转换心态:这周辛苦了,等下加班没关系,现在先看看云。当他到珠江公园,开始拉筋暖身准备开跑时,看到好多和他一样穿着运动服的人陆陆续续从写字楼那边走过来。
跑步时会起风,大脑忽然降噪,心跳、呼吸和风声出落得清晰,公园跑步的风景总在重复,阿车觉得其实蛮无聊,但好在总有一群跑步阿叔,有些阿叔看得出大他三四十岁,但跑得比谁都快,“我想说我二十多比不过阿叔?”他加速,阿叔也加速,互相较劲中他经常被阿叔甩出一整圈。
有时他跑完去水站买水,跳完舞的阿姨说小伙子好辛苦噢,白天工作那么累,晚上还要跑步。他忽然松下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唉,是,没办法。”
“其实我觉得好开心,这时一两个人跟你聊闲话。这些人跟我没有任何工作和生活上的交集,但我们在这一刻共同享受这个空间。”他说。
林广思喜爱去公园,但是为了做调研。他是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风景园林系教授,对公园的亲近,有点像科学家对实验室的亲近。当偶遇雨后一株树根积水的大榕树时,林广思惊喜地分享,“榕树头,小微蓝绿基础设施。”水体和绿地,被称为蓝色和绿色的基础设施,承载着生物(包括人类)的各种活动。“你看有一些侧根在这坑里吸水,”他细细讲,“树根上还萌发了叶子,榕树很聪明地利用水资源。”
2022年以来,多地政府鼓励市民去公园并开放更多城市绿地,媒体和自媒体也号召人们去身边公园重建生活的“附近性”。林广思理解这些鼓励和响应,“疫情下大家可能有点危机感,有机会出去走的时候,一定要出去走走。”他说,城市郊区游也不能保证每个周末都能去,“人们如果想走到开阔空间放松,绿色空间主要还是公园。”
在历史上,满目草地、树木、鲜花、廊亭的风景园林一直都有,但大多是私家园林,古都则多了皇家园林。在传统中国的城市,能让人们聚集和游憩的公共活动场所大多是庙宇,和一些郊野的公共游乐地。
北京的第一座公园,恰是中国现代城市的注脚。1914年秋,经过营造学社创始人朱启钤的倡导和改建,故宫西侧的社稷坛被改建成“中央公园”,历史上专供皇帝祭祀的社稷坛,成了面向普通市民开放的公共空间。现在公园已改名为中山公园,东门对着故宫和筒子河,我和朋友以前常在晚上骑单车穿故宫午门时经过东门,见河边有人钓鱼、拉手风琴。
荔湾湖公园,看粤剧表演的市民。图/本刊记者 郑洁
林广思觉得去公园是一种日常,但他自己平时不去闲逛,因为做调研,广州市各公园他去得实在已够多。在风景园林领域,去公园游憩更专业的术语是“随性休闲”,“就是玩耍、消遣类的活动,比如闲逛。”他说,人在活动中,获取短暂的享受和快乐,这些快乐不需要专业技能,甚至根本不需要努力。
前段时间,林广思去越秀公园调研,看见一群居民戴着手套在山道上爬行。他看到时好惊讶,“但是后来很快也能理解,可能他们是以这种爬行的方式来锻炼脊椎。”他说。在公园,在山道爬行的居民们算一个“游憩单元”,在缓跑径上跑步的阿车算一个游憩单元,在广场上跳舞的梁生和学生们也算一个游憩单元,舞剑的、打拳的、下象棋的,都是游憩单元,他们都是“随性休闲”。
而公园,林广思觉得,这些面向每个普通人开放的公共空间,正是在人的游憩中,渐渐形成了各自的性格。在研究城市公园使用者的场所依恋影响因素时,他和学生们到流花湖公园和珠江公园调研,流花湖公园在越秀老城区,大多是离退休老年人来,集体性活动为主,整体氛围热闹、欢快、活泼。而阿车常去的珠江公园在商圈聚集的天河区,年轻上班族居多,大多是跑步散步,公园宁静、安谧。
“不同时段,这些公园的游憩单元密度也不一样。”他在电话里真诚地建议,“你去这些公园逛一逛,很有趣的。”
公园鲜活生长
疫情之前,科普作家瘦驼过着满世界飞的生活,每年坐将近100趟飞机,飞行轨迹遍布22个国家、83个城市,这还是不完全记录。在孩子寒假时出国去旅游,原本是全家人的保留项目。2020年1月,他和妻子原计划带两个孩子在二十多里天游华盛顿、洛杉矶和旧金山,遇上疫情,一家四口在美国从冬天待到整个春天过完。
作为广州新移民,北方人瘦驼一家搬来广州三年,疫情占去两年半。现在瘦驼一家人时常去公园。小孩兴趣广,家长跟着发现很多小众的兴趣小组,无线电测向、定向越野、舞狮……这些集体活动都需要公共空间,开阔、没有车流的城市公园成了接纳活动的好场地。大儿子的无线电测向小组活动经常安排在公园,一家人便一起去二沙岛、天河公园,孩子和同伴们戴耳机,手里拿着带天线的仪器,在公园的小坡跑来跑去。
在公园,瘦驼总站着看树。因为学生物又做科普,以往他常收到朋友和网友的发图问树,我也问过很多次。而初到广州时他懵了,“满眼都是不认识的东西。”在北方被当盆景的细叶榕在这儿长到了两三层楼高,浓密的树冠荫蔽街道,根系盘曲,气根悬在空中。在岭南漫长的夏天,他总是闻到烈日下弥漫着一股甜蜜而腐烂的气息,公园和街道常种着绿化杧果(俗称芒果)树,等果熟蒂落时听声,“啪”是掉在地上,一摊黄色杧果泥,“咚”就是有人倒霉,车被砸。
林广思。图/张志韬
“广州还是在持续地带给我新鲜感。”在东山湖湖心岛的咖啡馆里,他说。公园近年还多了一座小美术馆,这天有展览,很多年轻人来拍照。四周总有虫子叫,當我被连咬几个包皱眉嘀咕蚊子多,他脱口而出,“当然了!公园不只有你这种动物,还有很多其他动物啊,还有微生物。这个乐园不光是你的乐园,也是所有生物的乐园啊。”
他喜欢岭南公园里丰富的生态系统,东山湖公园有细叶榕、黄葛榕,一万多株乔灌木。又多动物,青蛙叫、虫子响、鸭子在水上漂。在流花湖公园,还有一个鹭岛,偶尔停着黑脸琵鹭。从老家烟台到广州,他觉得自己像一株植物,从北方的整齐农田迁移到南方的茂盛森林。北方四季更替分明,时节感清晰,而岭南夏日漫长,时间的消逝感弱,在充足的光照和雨水中,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节奏也跟着城市慢下来。
来广州前,瘦驼在山东一所大学教生物,也做科普。他觉得现代都市人很容易忽视一个生物常识,人也是动物,人也受到光热条件的影响。
1918年,广州市市政公所发布告示:“西人称公园为都市之肺腑,盖市民借公园以救济健康,犹人身借肺腑以呼吸空气。”近代都市公园诞生于19世纪的欧洲,意在于工业时代诞生的住房簇拥、交通拥堵、冒工业废气汽车尾气的超级城市里开出一片自然环境,而作为舶来品的公园在20世纪传入中国时,建设者也强调这一工业社会城市产物的诞生本质是为了肺。
而工业社会早已发展到信息社会,人更需被呵护的是大脑。当下的时间浓度大得惊人,即时通讯又如此便捷地将信息送至人的眼前。阿车有时觉得,一天刷一波信息,便深度疲惫。而城市里好像哪里都贴着字,入目尽是信息点,信息过载的更深一层含义是思维劫持,刺激人在脑中持续产生符号性关联,侵入性思维及信息过载是这个时代的“过劳”。当从写字楼走到公园,阿车觉得好像走入城市的留白,大脑忽然降噪。
他常去的那些公园,都有大片留白,有时开阔的天空实在空无一物,只剩蓝。湖,你走近,也真的只有湖。
“公园是一个特别能反映时代变化和时代价值观的地方。”林广思说,好似人一般,公园在不同阶段有不同性格,因为人们对公园有不同需求,公园不像粤海关大楼这种强调要保护其原真性的建筑遗产,“公园本身就是城市中的生命体。”
公园的生长,也受到其所在城市文化土壤的影响,“这座城市不会将建好的公园看作一个不能变动的古董。公园不是一次建成的,建好后出于功能需要再加些东西进去,这都是可以接受的。”林广思觉得这也是广州开放性的体现,各方都有机会在这个城市的公共空间中加东西,上世纪在公园建酒楼,现在是咖啡厅、美术馆,“这些痕迹像地层一样累积起来。”他在做研究时,见到公园作为文化景观所具有的丰富层次性。
在广州,第一座城市公园就建在城市发展中轴线上。1918年,孙中山倡议将原先的广东巡抚署所在地开辟为公园,接着公园开辟兴建,原衙署内的亭台楼阁全拆除,只留下一株古榕。1921年落成时叫市立第一公园,四年后改称中央公园。1929年,广州第一家广播电台在公园一平房内开播,请各类音乐人录音,白色音乐亭常有乐队演奏,乐迷“听现场”,有人卖唱片。公园在1960年代改称人民公园,1980年代全国集邮热,广州爱好者把公园西北角开辟成邮票集散地,大家交换邮票、相互欣赏,在公园其他各角,还有过小动物园、假山、金鱼池、游乐园和游泳池……
一个世纪前,人民公园在建成之初,因为四周有砖墙包围,被市民戏称“大监牢”。1933年砖墙拆除,公园围墙改为疏铁围栏。到1999年,周边搭建的一万多平方米违章建筑和围墙被拆除,同时免除门票,这座城里最老的公园与整个城市交融。“公园最重要是一个开放的自由公共空间,所以它才能让更多人愿意保护它。”林广思说,城市的建筑名片不断更迭,但公园长久保留,因为人们需要它。
林广思喜欢去人民公园,观察这里缤纷的游憩活动。公园里有很多小团体,几个人或十几个人,都有特定活动,跳舞类型好几样,有人唱歌,有人舞剑,“我自己把这样的现象理解成一个‘游憩单元。”他说,人的活动都要场地,几平方米或几十平方米,每个活动团体之间,又有一些距离,保证相互不太打扰,共在同一个城市空间里。
东山湖公园。图/张志韬
“在我儿童和青年少年成长期间,公园并没有对我的生活起到任何作用。”林广思说。他1977年出生在一个靠近粤西的乡村里。农村缺乏公园。而他在乡镇和县城的中学学习期间,周边也没有市政公园。直到进入北京林业大学攻读风景园林专业,“公园”成了他学习的对象。他现在的工作就是研究这些。现在在广州,公园已经成为他在工作之余特别想念的地方。
人对城市风景的喜好偏好,和人的童年生活环境相关——按照“原风景”的假说,林广思的原风景就是农村的菜园、稻田、溪流和大树。现在生活在大城市,他依然会为一株树根积水的细叶榕驻足,欣喜地凝视它。
一册细叶榕下的人生合集
建筑师王宁生于1982年,童年时代他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去公园。他家住在越秀东山口。父母工作日上完班,周末踩着凤凰牌单车,一路轮流捎带他到东山湖公园。公园门口,叠着几排浩浩荡荡的单车,专门看单车的摊主有两块小竹篾,单车挂一块,给王宁一块,停车费从1毛钱慢慢涨到5毛。
1980年代,在东山湖公园的湖心岛上,有一座两层楼的舞厅,可在室内跳,也可在露天舞池跳。岛上硕大蓬松苍翠的细叶榕树冠从水面飘出去,这是当时广州新潮青年们来的地方,人多得一度需要排号,进场要买门票。
当时周末来公园,王宁的妈妈要特意去理发店烫个卷头,他记得妈妈总穿着深蓝色长裙、小高跟凉鞋。那个年代的浅色裙子不多,阿姨们的深色长裙上有音符一样的花纹。舞厅里,跳交谊舞的多,中间换牛仔、换恰恰。在他记忆里,那时的青年也羞涩,找好位置后,先站着看别人跳,跟着身体轻轻转,后面才加入。大人跳舞时,王宁坐一旁。在舞步中,阿姨们的裙摆一朵朵飞旋,裙面上的音符花纹好似飘带一般在他眼前流转,像波浪般流动一圈又一圈。
跳完舞,一家人去划船,有时也约上别的小朋友。东山湖公园33公顷,水域占去20.9公顷。湖面很多船,王宁喜欢兔头船。来公园时,妈妈总会带一包水果。划船时,他就坐在船上吃橘子,桨一划,湖水皱出漩涡,小孩把橘子皮往里丢,橘子皮也跟着在水漩中转。“当年都这么玩,很流行。”吃完糖,他把糖纸叠成小船放进水里,因此,大船边上总是飘着糖纸小船。
“我想,从1975到1985这10年里出生的人,对公园的感情是特别深的。”他说。
东山湖公园里,装着他整个成长过程。哪个门进哪里,哪里能攀过围墙,他全清楚。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湖心岛水旁那几棵巨大的细叶榕,树冠竟能飘出水面那么远。小时候野,他爬上树往前爬。现在回想起来还后怕:“也不知道哪根枝干断了就会落下去。”读大学后,他去东山湖公园就少了。等恋爱时,他带女友来这里,走到每一处,都要介绍那里是什么,像分享珍宝般告诉她自己和这个公园的关系。
又过很多年,他才知道东山湖正是父母这一代人挖出来的。上世纪50年代,广州在低洼处开挖人工湖以治水患,修建了四個人工湖公园,东山湖公园是其中之一。政府发动群众,大家自愿挖湖,觉得很光荣。义务劳动者从机关干部排到普通市民,单位组织,一次去一天。挖湖时,王宁的父母只管自己挖那一小块,也没想过那个湖将会有多大。
“那一辈人确实是挖泥,是挑担子。一担子一担子挖出了一个人工湖。”他说。
在王宁家的老相册里,很多照片都是在东山湖公园拍的。相机和手机还没有这么发达的年代,在公园照相是一桩大事。几乎人人都在1980年代珍藏着一些在公园拍的照片,背景里有亭子、湖水和绿荫,男女老少都神采飞扬。胶片冲洗出来贴好,如今泛黄了。那是当时珍贵的记忆。
现在,很多年轻人去东山湖打卡拍照。拍得最多的还是湖心岛新咖啡店——以前的露天舞厅就在那儿。有树、有湖、有小蛮腰,好“出片”,王宁在手机上也常常刷到,他感到一种关于照片的变化,落点在把图修得多好看,而不是生活和记忆。
“那些打卡照片对应的位置,我一看就认得,就那么熟悉。”坐在自己的建筑工作室里,王宁笑。现在他要隔好几个月才去公园了。每次到东山湖时,还是会发现一些小变动。因为从小学画画,又当了建筑师,他对图像记忆敏感。“公园里有些地方已经不复存在了,走到那里时,脑里就会回想起当年的画面。”旧时光和往事交叠在公园,在他心里,好像翻开一本空间的“命运合集”。
在公园外,他从小长大、至今生活的东山口也变成潮人大本营,到处走着打扮新潮的年轻人。“东山少爷,西关小姐”是广州老话。“现在都好少人说粤语了。”
在他成长的八九十年代,整个广州散发着“先锋和生猛的气息”,而现在这座城市被提得更多的是“自在”“穿拖鞋自由”。他眼见着海珠桥翻修,珠江水面的水上人家消失不见,商业最旺的地方从滨江的南方大厦、花园酒店,再到珠江新城。
只有东山湖好像扎根在城市里,又散开新叶迎接城市的一批批人。王宁每次去东山湖,还是爱在湖边走,他小时候坐的兔头船、天鹅船都还在。细叶榕看似从他4岁到40岁都没变,但他知道树根已经越扎越深,树冠一年比一年更蓬松苍翠。他从上大学起就在外地跑,曾经在香港打拼,2014年在东山口开建筑事务所时,在事务所的简介写,“使建筑扎根于每个特定环境中。”
城市拆拆补补,城市建设的概念也在变化。昔日的城市边角地、闲置地和拆违空间被改造成“见缝插绿”的口袋公园。广州已经有两百多个口袋公园,嵌入城市的街角,供附近居民活动、供过路人歇脚。这几年,全国多个城市都开始建设口袋公园。有些口袋公园看起来很有设计感,但年纪大的阿伯阿婆爬不了那么高的台阶。住很远的年轻人听闻时尚打卡点,转乘一小时地铁赶来拍照。
当东山口也要建口袋公园,王宁所在的事务所积极争取,用一百页的方案文本竞标成功。他想为自己长大生活的地方,建一个落地生根的东西。
建址在新河浦历史文化街区的南边,他从小熟悉。这个拐角一直都是劳务工人等接散活的地方,很多带小孩的居民便不来了,街坊常抱怨。施工时,王宁请他们来参与这个口袋公园的修建。建设中,最花预算的是花坛石头,王宁废了很大劲从外地运来,“希望是有温度、不冰冷的椅子,坐上去很舒服。”建好后,等散活的劳务工人们依然在,波浪般的花坛石头区隔出更多块空间,附近的居民、过往的行人也走进来。
王宁。图/张志韬
“口袋公园就是一个街道客厅,任何人,无论是否住在附近,都可以随意进入。”他觉得无论这个城市的人讲粤语还是普通话,最紧要是人在街市活得自在舒服。此前疫情,东山少爷公园成了街道排队做核酸的地方,但比起那些在街面的核酸点,这里有树荫。东山少爷公园的设计获得了好几项建筑领域的奖项,但王宁最高兴的还是晨昏路过时,看到街坊们坐在花坛上。
他在设计建筑时想复构小时候在湖心岛所见的光影,街头原有的几棵树都好好留下。有时下班买菜回家,王宁也会过去坐。这个口袋公园,无论昼夜,街光和阳光会穿过枝叶婆娑的小叶橄榄,在地上落出有层次的斑驳光影,忽明忽暗。吃外卖的人,放工休息的人,年轻恋人们,摇蒲扇的阿婆阿公们,和他,坐在同一片光影里。
谈谈情,跳跳舞
中元节的晚上,阿车还是去了二沙岛公园。立秋刚过,落小雨,这时走鬼摊已经被取缔。那篇关于二沙岛走鬼摊的稿件发出后,阿车收到很多留言,有人说读后去了家附近的公园,有人发现走鬼摊主出现在海珠的洲头咀公园门口,好似打游击。读者们在留言里接力更新走鬼的新据点,阿车觉得好像小时候在家吃流水席。
这个周末,阿车回顺德老家。每次回老家,他都在早上7点陪奶奶去家附近的公园晨练,公园里婆婆们围住他夸“靓仔好孝顺”。阿车中学时常来这座公园,他和喜欢的女生在不同学校,两个家中间恰好隔着公园。只能等周末晚上才能见面,他们到公园散步,交换写给对方的信。“你要等回学校后再看。”女孩子叮嘱。
“蝴蝶满心飞,不过未走近。”后来他一直觉得老派约会浪漫。
这几天跑步时,阿车耳机里循环着张天赋的新歌《老派约会之必要》,歌里一直在散步,他怀念这种人和人的相处方式。他是新媒体编辑,总在新潮里,但有时也跟不上一些时代智慧,“情感被当成夏天水果摊的西瓜,一块一块按规格售卖。”他常和朋友到公园散步,比起在咖啡馆里面面相觑地互相高密度输出,他觉得走神和留白里才会有真正的交流。长大后,他来广州读书和工作,在公园拍拖时,他们各做各的事,他跑步,她散步,离开公园后再并肩多行一段路。
去各个公园逛时,阿车发现每个城市公园都有一组“基础配置”:拍拖的年轻人,几个老年舞团,练太极的,自己带小音箱唱歌、唱粤剧的,跑步的,隐藏在植物丛中演奏乐器的,水边钓鱼的……这样的套餐增增减减,似乎可以放到任何一个公园。有时他甚至有种幻觉,好像公园是恒定不动的,只是换了一些人来出演这些“游憩单元”。
一百年前的《广州民国日报》里记载的当时人们的公园活动,和现在似乎也差不多:“广州人的(公园)跳舞熱可算是厉害。”在那时其他城市的市民还在因票价而难以日常逛公园时,广州公园就已有无业人士躺着晒太阳,苦力工人坐草地唱歌,文学青年坐在长椅上读新书。现在,青年阿车过双贷生活,一天手机看屏时间9小时,但总可拿出几分钟看看云,和一百年前躺在公园草地的阿叔一样。
“最后发现好像变来变去,唯一不变的原来是生活。”他说。生活本身是极牢固的。
每一个晴朗的傍晚,在东山湖公园,舞步翩然。到晚上8点,一起跳舞的街坊们陆续到来,退休的阿姨阿叔们慕名来找梁生学跳舞。这群老人年轻时是舞厅常客。林婆婆至今记得市二宫的艺苑歌舞厅,1990年代,一张票卖五块钱,集体票只要两元。梁生还专门去学过跳舞。1995年,梁生工作的国企效益下滑,他无奈提前退休,去了老年大学的舞蹈班。“那时候要考试呢,考你慢三步慢四步,三百多个人里选了十来个。”
从舞厅到广场和公园,从五十岁跳到八十来岁,梁生跳舞,也教人跳。夜晚的大部分时间,梁生都很忙,带不同学员练习慢三和慢四。常有人记错舞步,抱怨太难,梁生总是笑眯眯。“国标有拉丁和摩登,拉丁里分伦巴、恰恰、牛仔、桑巴;摩登里又有华尔兹、探戈、狐步。”他很有讲究地数,但因发音含糊又听力不好,林婆婆在一旁翻译。
“跳跳舞!”见我杵在角落里不动,一位阿叔过来打招呼,“你要学舞找梁老师哦,九十多岁啦,跳舞跳得几好噢!”
“不是八十多吗?”
“唔紧要啦(不要紧啦)。”到这个年纪,年龄的数字早已不再重要,他拉来梁生,“来,梁老师教她跳。”
音响里,邓丽君、刀郎流转着,三十多年里,公园的西南角空地总有新学生加入。后生仔,新手、老舞者,随着梁生的步伐轻轻柔柔踩在细叶榕的光影上。梁生在夏夜晚风中转呀转,步子灵巧好得意,又身子一转安慰新手,“慢慢来,唔使急。”
从湖面往东望,流光溢彩的小蛮腰也在旋转。对本地人来说,这个城市新名片更像一个社区告示牌,会滚动播放时政大事、本地新闻、节假日祝福,也插播广告。夜里10点后,广州塔褪去浮光,显出原有的素净。
只是塔身在熄灯前旋转循环着“晚安”“good night”时,散落在城市的人看到,总要再补一声“早唞(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