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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人物品评对文学批评的影响

2022-05-30吕斌华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6期
关键词:品评文学批评魏晋

吕斌华

人物品评与文学批评在我国虽然起源甚早,但直至魏晋前都一直处于自发的零散状态,并长期受儒家正统思想的影响,以传统伦理道德为参照。魏晋南北朝时期,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使之前的道德评价体系受到了冲击,士人投身政治、干禄求宠的心态也逐渐为消极避世所取代,人们开始将目光投向对个体生命和情感的体悟,这种转变首先出现在人物品评活动当中,表现为对个性及审美性等方面的充分关照,继而又延伸至文学批评领域。魏晋人物品评对文学批评的影响是直观且具体的,在人物品评影响和文学走向自觉的共同驱动下,中国古典文学批评渐成体系,蔚为大观,诞生了如《诗品》《文心雕龙》这样的文学批评巨著。本文研究魏晋人物品评对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的影响,以揭示中国古代文论背后的深刻人文内涵。

一、人物品评与文学批评的演进

人物品评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统治者出于选拔和任用人才的目的,初步确立了一些基本的人物品评原则,对个人的道德品行与学问本领等方面进行考察。春秋战国时期,孔子从推行儒家仁政思想出发提出了“仁者爱人”的评价标准,又从德行、政事、言语和文学四个方面对其弟子进行全面考核。孟子发展了孔子对于道德的论说,提出了从低到高依次为“善、信、美、大、圣、神”六类的阶梯式评价体系,并据此产生了“君子”“贤人”与“圣人”“神人”的区别。汉代实行察举制,孝廉成为重要的品评标准,宗族乡闾对名士的评价与鉴定直接关系其政治前途,人物品评由此受到全社会的高度重视。可见,从先秦至汉末的人物品评主要是以儒家伦理道德为规范,这种现象在汉末发生了转变,混乱的时局凸显了才能的重要性,道德的作用却被弱化。魏武帝曹操作为“唯才是举”的典型,曾多次下诏求贤,其所谓贤者并不拘于品行之好恶,而重在政治才能。(可以在文献材料中找到证据,刘邵的《人物志》是关于鉴才、任才的最为系统成熟的理论著作。)这种轻德重才的思想对人物品评走出儒家伦理道德范围具有解放性的意义。然而,之后的九品中正制使得人物品评的权力被门阀世家所操控,个人的社会声望不再具有实际意义,才能亦被严重忽视,官吏任用取决于门第尊卑,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象,人物品评遂丧失了其原有之意。正始时期,士人心态的转变及玄学思潮的兴起使得清谈之风盛行,人们更加注重个体的生命与情感体验,追求一种名士风流,人物品评也由如何鉴定、任用政治人才逐渐转向对人物才情风貌的品鉴,即实现了从政治性到审美性的转变。

从广义上说,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可以上溯到先秦《诗》论,孔子从儒家伦理道德观念出发去阐释《诗经》,并将其纳入“四书五经”之中,目的就是建立符合儒家思想的社会道德规范体系,描写男女求爱的《关雎》被释为女子之德即为典型例证。汉代儒学正统地位确立之后,文学批评对道德、政治的依附愈加明显,文学创作被视为个人政治思想和伦理观念的表达方式,对文学作品的评价与解析也无法摆脱功利思想的笼罩。建安时期是文学走向自觉的时代,文学创作与人物品评一道挣脱了儒家伦理的束缚,士人欲在政治上有所建树,通过“造作赋说”以干禄求宠的现象屡见不鲜,身处统治阶级的曹丕亦直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将文章写作与国家社稷直接关联起来。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多与抒发政治抱负相关,呈现出慷慨之音,形成了“建安风骨”这种独特的文学审美标准。正始时期政治上的高压恐怖状态使得文人纷纷避世、隐退,文学作品的政治特征削弱,人们逐渐将目光转向自我情感的抒发,文学在“人”的道路上实现了进一步的发展,并从经、史中脱离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文学的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拥有了其作为文艺的纯粹的审美特性。

综上,我们可以窥见人物品评的发展历程与文学批评几乎同行并进,汉末以前,二者同属儒家伦理道德的范畴之下,又都于曹魏之初与政治相关联,直到魏晋之际才实现了审美基础上的历史性交汇,并由此产生了下一步的作用与影响。

二、人物品评对文学批评的影响

魏晋人物品评对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几个方面:一是人物品评重个性才气,影响了文学批评风格论的形成;二是人物品评中列品第的方式,影响了文学批评方式;三是以人比文,形成了“人化文评”的审美思维模式。

(一)作家个性与作品风格

魏晋人物品评对才情风貌的审美性品鉴是以承认个体的独特性为基础的,这种独特性是外在形貌与内在精神的有机结合。嵇康身长七尺八,山涛形容其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时人评价王羲之“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王恭被人赞为“濯濯如春月柳”,这几人都具有超尘绝俗之美,但嵇康的刚直、右军的洒脱、王恭的清新又各具特色。如果说以上几人都具有姣好的仪容、卓越的风姿的话,那么身长六尺、相貌丑陋的刘伶被认为有一种“悠悠忽忽,土木形骸”的质朴之美,就足以说明人物个性在此时的人物品评活动当中占据了重要地位,那些俊逸风姿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其超脱人格的外在表现。

人物品评对作家个性的重视反映在文学批评当中,就促使一些理論家开始尝试用个体气质的差异性来解释文学作品不同风格的成因。这种思想在孟子那里就已经产生,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种“浩然之气”是个体在天赋本心的基础上长期自我修炼的结果,反映在其言语论辩、文章写作等诸多方面。曹丕《典论·论文》言“文以气为主”,“气”指作家的自然禀赋与个性气质,体现于文学作品之中,只能为作家个人所独有,“虽在父兄,不能移子弟”。曹丕对建安七子的论述“徐幹时有齐气”“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就是其“文气说”的具体体现,但是过于强调作家独特个性对作品风格的决定性意义,而否认后天修习的作用也是曹丕理论的缺陷所在。钟嵘在《诗品》中指出,诗人的身世、经历及源流影响其性格,继而对作品风格产生作用,同样注意到了作者个性与作品风格之间的关系。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有了进一步阐述,称文章风格取决于文体和作者的创作个性,受作者的“才”“气”“学”“习”四个方面的影响,其中“才”“气”来自先天禀赋,“学”“习”则是后天的熏染,这种看法是比较全面的。总之,作者个性对作品风格的影响在魏晋南北朝的时代大背景下被充分地注意到,甚至是有意地放大化了,这是人物品评审美化和文学走向自觉共同作用的结果。

(二)列品第的批评方式

人物品第之风由来已久。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就已经从知识、智慧、才能等方面对人物进行分类,汉代班固在《汉书》中以“三品九格”的分品方法对两千位历史人物进行了品第,之后的九品中正制对这种方式给予了制度上的强化,分九品并按品级高低授予官职,列品第的人物品评方式在很长时间内都承担着选拔、任用人才的职责。刘劭的《人物志》系统地总结了汉末以来人物品评的经验和理论,其中分述了十二类人物的个性才能的特征及优缺点,并指出了每种人物适宜担任的官职,他认为“能出于材,材不同量,材能既殊,任政亦异”,人的才性不同,所适宜的官职亦有差别,只有据才任职、才职相配才能使个人才能得到充分发挥。尽管在正始时期,人物品评与现实政治拉开了距离,但是这种通过比较、区别优劣、量定品级的方式却一直延续下来。《世说新语》作为审美性人物品评的代表作品同样采取了比较的思维模式,被品评的人物或两两相映、高下分明,或两相并立、各有千秋,或各取精华、统于一身,在比较之中显示出各自的优劣,体现出各自的价值与地位。

人物品评中列品第、论优劣的方式对文学批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批评家们往往将作家、作品置于文学史的前后关系中,去追溯其源流,比较其优劣,从而量定作家、作品的品级与地位。钟嵘《诗品》对上迄汉代、下至齐梁的一百二十三位诗人进行品评,将之划分为上、中、下三品,其序言谈及创作动机时言“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弈”。可见,钟嵘对作家、作品进行等级划分受到了人物品评中列品第方式的直接影响。文学批评中的品第方法在钟嵘这里基本定型,之后的文艺批评在进行品第时大多沿用魏晋体例,将所品作家和作品划为三品、六品或九品,这种方式使品评显得较为含蓄且公允,在貌似中庸客观的态度中使对象的优劣特征纷呈俱现,在互为映衬的对照中巧妙地寄寓了批评者的主观倾向。品第的方式虽然显示出较强的随意性和主观性,不利于形成系统严密的理论体系,但在六朝人物品评兴盛的背景下卻具备了其合理性,正是由于人物品评的影响才使魏晋文学批评从一开始就走上了感悟式的直观评判以及风格鉴赏的道路。

三、人物品评与“人化文评”

魏晋人物品评对文学批评的影响还体现在文学批评当中的“人化文评”倾向,“人化文评”即以人或人事活动诸要素来对文学创作进行比附,具体包含几个方面。

首先,是以人体结构比附文体结构,这是文学批评“人化”的基础。人体是不同器官的有机结合,文体亦由文辞、事义、声律、情志组合而成,刘勰的《文心雕龙·附会》中说“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将文章的情志比作人之精神,题材比作骨髓,文采有如肌肤,声律恰似声气,借用人体要素来表明文学诸要素在文章结构中的重要作用,只有各要素各司其职、融会贯通才能作出好的文章。

其次,是以人事活动阐释文学活动,这是文学批评“人化”的进一步深入。譬如,文章写作与人的某些行为相类似,作家在创作时要像工匠挥斧运斤一般按照心中设想遣词造句、议论行文;又如用郑人“买椟还珠”的社会现象来比附文学创作中本末倒置的情况,强调为文切忌过分看重辞藻而置主题、义理于不顾;又如以人之病症来比附文学创作中所遇到的问题,《文心雕龙·熔裁》篇提到作品中的冗句和累见的意思就相当于发育畸形的“附赘悬疣”“骈拇枝指”,所以作者要提升写作技巧,使文章熔裁得当。

最后,是以人的气质神韵等相关的审美范畴来挖掘文学作品中的美学意蕴,这是在对“文”与“人”的同构性、同态性充分认识的基础上形成的“人化文评”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随着魏晋人物品评向审美转变,大量体现人物风采神韵的美学范畴应运而生,如“骨”“气”“风”“韵”“清”“秀”“高”“深”等,人们把这些审美性范畴进一步移植到了文学批评之中,挖掘出了文学审美的新视野、新概念,如《诗品》言曹植诗“骨气奇高”,又言刘桢诗“真骨凌霜,高风跨俗”正是如此。除了对人物审美范畴的直接化用外,文学理论家们还对这些概念进行了进一步的组合与延伸,形成了诸如“气韵”“风骨”“形神”等一系列复合概念,其中最为典型的要属“建安风骨”这一文学风格的概念表述了。

综上所述,魏晋人物品评作为具有广泛而深刻影响的一种社会文化思潮,对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奠定了文学批评的思维模式、批评方法以及审美范畴,同时也催生了一批重要的文艺理论著作。魏晋以后中国文学批评的发展方向和演变轨迹、中国文学批评特有的风格与秉性,在很大程度上源于魏晋人物品评的启发、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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