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乐府古题以抒己怀
2022-05-30朵兰
朵兰
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
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
春蕙忽秋草,莎鸡鸣西池。
风摧寒棕响,月入霜闺悲。
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
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
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李白《独不见》
《独不见》是乐府《杂曲歌辞》旧题,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七十五卷当中有记载,曰:“独不见,伤思而不得见也。”李白作为天才诗人,最擅长的是乐府、歌行和绝句。他继承了汉魏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优良传统,在边塞诗中大量沿用乐府旧题,根据郭茂倩《乐府诗集》所录,初盛唐诗人创作的全部乐府诗除去郊庙歌辞和燕射歌辞共计四百五十首左右,李白的诗有一百四十九首,占三分之一。李白乐府诗多沿用旧题,但并不囿于古乐府的框架之中,而是自由灵活,常为其注入鲜活的时代精神,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诗歌魅力。这首《独不见》,是李白古题乐府中的名篇,抒写闺中女子对戍边丈夫的思念之情,其中蕴含着诗人的反战思想。
首二句“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开篇推出女子所思之人,是骑着白马驰骋边塞的少年。曹植《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与曹诗中人物形象相似,同是身骑白马,心怀热血的翩翩少年去往边塞戍城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对于如此心怀大志,战敌沙场的丈夫,妻子应该也感到很骄傲。黄龙,故址在今辽宁省开原市西北,因其地理位置优越,是唐代东北边境的重要军事要塞。“黄龙”作为地理意象,经常在唐代闺怨诗中出现,如沈佺期《杂诗三首》其三:“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李白此诗中的黄龙泛指边塞。
“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写边塞环境的严酷和思妇的担忧。两句的大意是,现在天山已经是积雪三丈了,哪里再适合长途跋涉呢?在反问中表露怨情。忧心丈夫寒天行军衣服是否保暖,吃食是否得当,身体是否康健,体现了妇人的爱之深,思之切。
“春蕙忽秋草,莎鸡鸣西池。”芳香而富有色彩的春蕙在时间的转变之下变成了无味单调的秋草。莎鸡在池边叫着,时间在不停地流转,征夫离家已有时日,但思念的心并没有随之消减。春蕙,多年生草本植物,叶瘦长,丛生,狭长而尖,初夏开淡黄绿色花,气味很香。莎鸡,虫名,又名络纬,俗称纺织娘、络丝娘。这里的春蕙也可以比喻女子,暗指自己也在年华逝去,芳龄不在。
“风摧寒棕响,月入霜闺悲。”冷啸的风吹动棕树沙沙作响,冷色的月光照入闺阁当中,使人倍感凄凉。节令的变迁,风物的变化,既暗示了时间的流逝,又进一步烘托怨情。“风”“月”“寒”“霜”四字,满怀悲凉跃然纸上,使人鲜明地感受到思妇的形单影只:妇人坐在椅子上,外面的风吹得树影斑驳晃动,由于没有点火烛,清冷的月光侵入闺帷,彻骨的思念与无法排遣的心酸弥漫了整个空间。这种等待的日子不知道要过多久,不知道丈夫能否平安归来,归来之后双方的感情能否如初,这一夜妇人的心只怕是五味杂陈。
“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想起分别之时种的桃树,才与眉齐高。这棵树可能是二人合力相种,你浇水来我理枝,浓情蜜意,心中满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倘若桃花盛开,应是“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周朴《桃花》)。
“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但如今桃树百馀尺,这当然是夸张的比喻,比喻时间流逝,一别经年,但丈夫未来得及看見美景,桃树便已花落、枝枯,不知道来年是否还会开花。桃树经历的多次花开花落也体现着妇人怀着等待的心,过了一年又一年。
“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经历漫长的等待,结果仍然不相见,不禁悲从心中来,流下的泪只有自己明白其中的滋味。不知这位痴情的妇人能否等到心中所想之人的归来,但是诗到此已结束。
通篇来看,这首诗前四句充分运用空间观念,建构诗歌意境。“黄龙”“天山”都属于边塞,妇人在家中遥想着千里之外的征夫,这种思念突破了狭小的园林闺阁,而弥漫于广袤的空间,摆脱了传统闺怨诗狭隘缠绵的艺术局限,开拓了广阔深远的艺术境界。接着四句运用时间意识,表现思妇的望眼欲穿。春蕙变成了秋草,齐眉高的桃树逐渐成长,经历了花开花落,都喻示着时间流逝,年华易老。最后一句表现了思妇的辛酸,结果仍然不相见,心中万般的情绪不知与何人去诉说,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暗暗落泪。整首诗写得明白易懂,将思妇的形象塑造得十分鲜明生动。读完整首诗,你仿佛能看到这么多年来思妇等待的辛酸和不易,也能通过她体会到当时其他征妇的心情。
唐诗中对征战沙场、军幕生活、民族交往等现象进行描写的边塞诗有很多,格调多为高亢昂扬,充满阳刚气息,但除此之外也有描写戍边将士家中思妇对征夫的思念、痴情、悲痛等风格哀怨缠绵的诗歌。在冷兵器时代,战争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作为家中主要劳动力的男性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都要上前线,而一旦参与到战争中,必然要面临一定的伤亡风险,这给在后方的家人特别是女性的生活带来了沉重的灾难。反映战争及其影响的闺怨诗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诗经·卫风·伯兮》中的思妇从一开始对征夫的夸赞转为对其的思念,到无心修饰自己的妆容,甚至思念到头痛,忧思成疾;《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以实际的生活场景刻画了思妇对征夫的思念和关怀之情。《诗经》中的这类诗虽然数量不多,但因为它的艺术价值,对后世诗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接着到秦汉时期,乐府诗中的《饮马长城窟行》以平淡自然的语言写出了思妇对远方征夫浓郁的思念,陈琳所作的《饮马长城窟行》通过筑城役卒夫妻的对话,揭露了无休止的徭役给百姓带来的灾难,也让我们看到了妻子对不知归期的丈夫的痴情、坚贞,让人动容不已。接着到魏晋时期,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生动感人地描写了思妇对行役不归的丈夫的思念。到了六朝时期,这类闺怨诗渐渐多了起来,江总的《乌栖曲》对着应该行军离去的人,“城南美人”哭泣到天亮啊。同一个作者的《闺怨篇》通过先描写室外、室内的环境烘托出思妇的空寂寂寞和茕独凄惶,接着从眼前景象到丈夫所处的边塞,天寒地冻,即使传书也有着千山万水的阻隔,再接着思妇希望丈夫早日归来,自己虽然正处于妙龄但是时光如梭、韶华易逝啊。萧纪的《闺妾寄征人》描写了思妇在长久的等待当中红颜褪尽,悲思萦绕,也希望远行丈夫能够思念自己,充分表达了盼君归来的心声。到了隋朝,薛道衡的《昔昔盐》这首诗先通过对景色的描写引出思妇,再写出她对丈夫的思念和独守空闺的寂寞,接着进一步写到思妇的悲苦,思念使她神魂不定,凄凉悲苦,最后写丈夫征戍行踪不定,什么时候能等到他呢?思妇内心当中也有着埋怨之情。到了唐代,在充分继承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反映战争及其影响的闺怨诗发展壮大。在唐前期闺怨诗受宫体诗的影响比较大,如虞世南的《中妇织流黄》、杨炯的《折杨柳》等比较浮华艳丽,但也有如上官婉儿的《彩书怨》这样思妇对征夫的所思、所念、所怨表达得真挚自然的诗歌。随着诗歌艺术的发展和繁荣,这类诗歌对感情的描绘也越来越细致,越来越深刻,越来越关注社会生活,如沈佺期的《杂诗三首》其三,黄龙戍边连年战争不断,可想而知征人在这里多么的辛苦,写出了对战争的怨,接着由月抒怀,虽然写的是月亮,但处处情意绵绵,思念连连,接着进一步写相思,“今春意”“昨夜情”相互对照,不仅有思妇的思念惆怅,也有征夫的痴痴想念,最后写出他们迫切的愿望,希望有人能够一改局面,御敌成功,让他们夫妇二人圆满团聚。到了盛唐,边塞诗境界变得更为开阔,内涵的情感也更为深厚。李白的《秋思》不仅有思妇的思念和悲伤,还有边塞景色、军事情况、使节往来,这首诗将个人情感与国家政治、社会兴衰联系起来就有了思想的深度和历史的高度。这一时期人们的建功立业、壮年封侯之心比较强烈,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人们兴致高昂,妇女也受到影响,对丈夫远赴边塞求取功名的态度是比较豁达的,如王昌龄的《闺怨》,丈夫远征,妻子无忧无虑,在春光美好的日子,画好妆容出游,看到美好的景色忽然有一点儿后悔让丈夫去戍边立功了,这首诗虽然有愁绪,但是总体基调来说还是积极的。到了唐代中晚期,战争频发,社会变得动荡,诗人们也变得更为敏感,在很多男性自愿或被迫地走向前线时,越来越多的诗人敏锐地注意到了征夫的妻子,描写她们的诗歌注重对思妇情感的刻画和对苦难的现实生活的反映,如张籍的《征妇怨》,一开始便写出了战争的惨状,将士全部惨死,遍地的森森白骨,让人不寒而栗,将士的家人们高声呼喊他们的名字,接引魂兮归来,以死者衣冠葬入棺木,这首诗的主人公便是其中的一位征妇,她本来可以和丈夫、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丈夫却牺牲在了战场,自己又怀有了身孕,不得不继续如“昼烛”一般生活。这首诗以简单明白的语言写出了战争的残酷和征妇的悲苦。只要是战争便会有伤亡,哪怕是胜仗,更何况这场战争是惨败,骨骼支离,抛在荒野,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但在前来招魂的亲朋和家人的眼中并不可怕,而是悲痛、绝望,主人公就想和丈夫一起好好生活,哪怕是穷也可以,但就是这么卑微的愿望都被战争无情地夺走了,她还怀有了身孕,生不愿,死亦不得,真是让人心酸不已。
李白对古题乐府的创新有两个方面,一是用古题写时事,二是用古题抒己怀。这首《独不见》,集中体现了李白古题乐府的开拓精神。这种带有“闺怨”性质的诗歌主旨,在于通过思妇这样的人物形象婉转哀怨地表达了边塞战争给无数家庭带来的不幸和苦难。虽然唐代交通发达,但交通工具仍是最原始的车、马、驴等,且为了快速到达目的地,赴戍之人不可能也不允许带着家眷。唐代对戍边的时限也有明确的规定,《镇兵以四年为限诏》中记载下令镇兵以四年为期限,再递加年限,也以三年、两年为限。但是到了后来,随着战争情况发生变化,戍边也发生了变化,《旧唐书》卷一百一十八《杨炎传》载:“旧制,人丁戍边者,蠲其租庸,六岁免归。玄宗方事夷狄,戍者多死不返,边将怙宠而讳,不以死申,故其贯籍之名不除。至天宝中,王鉷为户口使,方务聚敛,以丁籍且存,则丁身焉往,是隐课而不出耳。”在杜甫《兵车行》中也有体现:“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这种戍边的遥遥无期和战争的残酷直接造成了思妇生活的重担和情感的孤寂,就像“风摧寒棕响,月入霜闺悲”“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所以,这是对丈夫去戍边的女子的身与心的折磨。但即便如此,诗中的女子仍在等着征人的归来,哪怕“春蕙忽秋草,莎鸡鸣西池”“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这里提一点,唐代虽仍处于封建时期,但由于统治者和国家兴盛,形成了较为开放的社会风气,关于女子的贞洁观念没有之前那么的强烈排斥,女子再嫁也變得较为自由。史料记载男子二十,女子十五以上没有夫家者,州县以礼聘娶,贫穷不能自行的,乡里富人及亲戚资送之,而且一般妇女只要服完三年夫丧,便可改嫁。在晚唐文人范摅《云溪友议》中记载了一个关于民间女子请求离婚的例子,丈夫杨志坚喜好读书,但是家境贫寒,妻子选择和离,结果也如妻子所愿。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和离,但这也体现了和离再嫁也是女子们的一种选择,但诗中女子还是痴情等待,而造成这种时空暌隔的原因就是战争。因此,这首诗既歌颂了思妇对婚姻爱情的忠贞和坚守,又表达了诗人的厌战思想。李白是亲自到过边塞的,天宝十一年(752)曾有过短暂的幽州之行,他目睹过战争给无辜的家庭造成的不幸,所以他借着旧题写现实,表达自己的反战情绪,体现了时代精神。
《独不见》在《乐府诗集》第七十五卷,其中最初梁代柳恽写的为五言八句古诗押仄韵,初唐沈佺期、王训等人将其律化,杨巨源所作之诗仍是五言八句,之后便是李白的这首,李白之后的戴叔伦的诗变成了五言十句,但还是押仄韵。以上可知,仄韵古体诗是本题正格。李白诗为古体诗,但押平韵,白马二句、春蕙二句、风摧二句,使用了偶句,诗中还有多句合律,体现出一种律化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