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半日闲,轩窗忆故人
2022-05-30黄方袁
黄方袁
归有光与沈复,均是明清散文大家,都曾记述日常事件,风格平实自然,抒情真挚动人。然而,二者所居时代不同,遭际迥异,受当世的文学流派、思潮的影响也判然有别。本文旨在结合归有光之作《寒花葬志》《项脊轩志》《送摄令蒲君还府序》,以及沈复之作《浮生六记》,简要分析二者代表性作品中叙事特点的异同。
一、追远唐宋,不必蹈袭
归有光在《项思尧文集序》中有:
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无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道之欤?
他评价的正是当朝文坛巨擘王世贞。此言大致意思是,王世贞乃“妄庸巨子”,却为时人所尊崇;王世贞其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举动,仅能产生蚍蜉撼树般的微薄之力而已。何以如此?我们将历史追溯至明代中期:天下豪俊并起,文坛可谓“日日新,又日新”,先有前七子的主情说,继之以后七子对法度格调的推重,文学复古之旗帜猎猎作响。而归有光为首的唐宋派,对师法秦汉的现象进行反拨,影响深远。其实,归有光并非彻底否定复古之举,他批判的是“拟古蹈袭”“琢句为工”的不良风气。秦汉之文、盛唐之诗固然有可取之处,但将仿效学习的范畴圈定于此,未免太过偏狭。他认为唐宋诸家皆可择取,这恰恰填补了此前因冷落宋诗而导致的研究领域的空白。以下分析其散文的叙事特色。
(一)去雕饰,写深情
《寒花葬志》(节选):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寒花”是归有光的结发妻子魏氏出嫁时,所携婢女的名字。通过“垂双鬟”,便可以想象十岁的女孩儿梳着发髻,笑靥灿烂如阳,一派天真可爱的模样。而后,归有光叙述了关于寒花的两件小事:其一,寒冬时节削荸荠,“我”从外返家,欲食,寒花不与,妻笑;其二,妻令寒花凭几吃饭,眼神迷离不定,又惹得妻一阵笑声。
此一二事,稀松平常,人亦是,却别有一番情趣。“不与”生动地写出了寒花孩子气的一面,她与魏氏亲近,瓯中的成果自然是与魏氏分享,怎能无故让归有光拿去呢。“目眶冉冉动”尤为符合少女的样貌,眼神缓慢飘忽,似呆滞,似迷蒙,略带笨拙与稚气,叫人顿生怜爱之意。而归有光看似写寒花,实则写妻子,无论是对待持瓯不与的寒花,或是吃饭呆萌的寒花,孺人只是“笑之”“指予以為笑”,是一位温柔沉静的女子。归有光的笔触细腻,浅浅勾勒,却也惟妙惟肖,令寒花与妻子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而当年巧笑倩兮的妻子、活泼灵动的寒花,已在经年流转中,相继离世,空留作者形影相吊。因而写就《寒花葬志》时,平易质朴的文字中,亦有深深的悲痛追怀之情。
又如《项脊轩志》(节选):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可知《项脊轩志》初稿既成,一直处于修改完善中—与魏氏成婚后,补上了此段。从“从余问古事”“凭几学书”刻画出魏氏敏而好学,却不求甚解的形象,而借小妹对阁子的困惑,表达了往昔与发妻共学于项脊轩中的温情与美好。笔锋一转,一株茂盛的枇杷树赫然眼前,它与先前温馨的生活片段划开了距离,是冰冷而沉默的,昭示着妻子已故多年。有光先生伫立于枇杷树下,遥望阁子,过往与当下重叠,可叹红颜渐成白发,物是人已非。此情此景,可谓“沧海桑田须臾改”,怎不叫人肝肠寸断!林纾在《古文辞类纂》中言:“震川写枇杷之树,念其妻之所手植,又适在此轩之庭,睹物怀人,能毋恫耶!”亦表相似之意。
(二)忧黎元,歌民病
归有光在《五岳山人前集序》中有“余固鄙野,不能得古人万分之一,然不喜为今世之文。性独好《史记》,勉而为文,不《史记》若也”。他不喜欢时文,大概是因为它们沾染上了“文必秦汉”之风,但他本人对西汉的鸿篇巨制《史记》情有独钟,并谦称自己的文辞远不如《史记》。
《史记》有“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传统,受其影响,归有光的文章(尤其是序、告示类文体)就表现为:秉笔直书,寓褒贬,别善恶。他同情小民疾苦,“为民辩诬”,有时完全不顾那些富庶大户,如《送摄令蒲君还府序》:
嗟夫,民之望于令者甚轻,倘不至于虐用之,而示之以可生之涂,无不竭蹶而趋奉之者。今则不然,徒疾视其民,而取之唯恐其不尽,戕之唯恐其不胜。民俯首不敢出气,而闾巷诽谤之言或不能无。如是而曰俗之不善,岂不诬哉!
蒲君在任时,治理得当,民风淳良:百姓虽陷入“竭蹶”的困窘境地,却仍然服从管理者的指令;蒲君离任后,人们遭受的是无休无止的豪夺与戕害,两相对比下,生出埋怨之意是情理之中,且可以解释的。面对这样民生凋敝的景象,为政者应广开言路,疏导民情,反思己过,减轻民众赋税上的压力。如此,诽谤的声音定会渐渐减弱。然而,实际情况是百姓被冠以“不善”的骂名,何其荒唐可笑。
归有光为我们所熟知的大多是即景抒情,一唱三叹的散文,主要书写家庭中的小事,追怀先考、先妣、亡妻等亲人,如上文《寒花葬志》《项脊轩志》。作为一介儒生,自幼博览经书,因而这些文章传达出了浓重的封建伦理观念,如承先祖之志,步入仕途,光耀门楣;或是希望宗族和睦,同堂聚居,不要异爨,没有纷争。而为民请命、讽喻时政的文章,违背了“君为臣纲”的规则,与归有光的价值观出入太大。因此,很难想象,《送摄令蒲君还府序》《送县大夫杨侯序》等是出自归有光之手。结合他自身的经历,1565年,他考中进士时,年已六十,任浙江长兴知县。长兴是穷乡僻壤,大户与官宦勾结,陷百姓于水火之中。归有光缺乏官场经验,阅世浅,书生的出身又使得他备受大户贵戚的排挤,故有“身不得志”之感。久而久之,忧愤郁积于心,便发为不平之声。
二、叙议兼备,闲趣显豁
论及清代散文,有“天下文章,归于桐城”之概括,其实不尽然。桐城古文派只是清代最大的散文流派,占据一席高地,其他如袁枚、沈复、郑燮,亦是清代文坛不可忽视的才人。沈复的代表作《浮生六记》中的许多片段,与归有光的抒情散文異曲同工,如《浮生六记》第一章“闺房记乐”同《项脊轩志》题材相近—同为怀念亡妻,而叙述风格、笔调不尽相同。日本学者奥野信太郎曾谈道:
我按捺住喜悦的心情,对抒情自传体文学作品作了冷静的回顾。抛开其中所有的虚饰成分,仅就他们真心诚意纵情讴歌人类最本色的情感而言,便能够使读者从中读到自身心目中延绵无际的爱恋之情。
奥野将《浮生六记》视作抒情自传体散文,《中国文学史》中称其为自传体笔记式散文,个人认为两种提法均有一定道理,前者是从表达方式的角度来说的,《浮生六记》偏重于抒情,而后者是从文体角度分析的,归纳了《浮生六记》的笔记体性质。以下对上述两种观点分别加以阐释。
据程瞻庐补白《沈三白轶闻》可知,《浮生六记》传世的仅有前四记,后二记—《中山记历》(指琉球)、《养生记道》已散佚。因此,毋宁称这部作品为《浮生四记》。前四记名为 “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单从每一章的标题即知晓,作者讲述的是不同境遇中的个人体验:乐、趣、愁、快,采用的方式是“记”。
笔记体的叙述模式并非沈复首创,早在南朝宋时,以刘义庆为首的文人群体便有《世说新语》问世,史称“中国第一部笔记体小说集”,渐成美谈。在当代,我们所熟悉的杨绛先生有《干校六记》,收录了六篇自己与钱钟书先生下放干校时的记闻。从南朝宋至当代,跨度一千五百余年,然“记”的写作经久不衰,“记”体的优势不言而喻:风格一致、体例谨严,且抒情较为自由。
沈复的《浮生六记》与归有光的散文一样,少冗长赘述,多质朴平实,但沈较之归,在抒情方面,更为直率真切,尤其是细节处对人物的摹写极其详尽,芸娘等人的形象也愈发丰满立体,如《闺房记乐》中记述的一件小事:一夜,沈复送亲戚出城,返家时已深夜,饥肠辘辘。婢女准备了蜜枣、果脯等,沈复嫌其太甜。此时,芸娘“暗牵余袖”,二人同入屋,原来她早备有暖粥与小菜。正吃得好不快意,芸娘堂兄玉衡忽然造访,芸娘“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堂兄挤进屋内,正窥见沈复喝粥,于是“笑睨”着调侃道,自己方才索要粥喝,被告知半点不剩,看来是“藏此专待汝婿”。心思被揭开的芸娘“大窘避去”,周围人都“哗笑之”。
这样一件琐事,经过动词的巧妙连缀,显得趣意盎然。芸娘思虑得很周到,特意先拾掇了一桌粥和菜肴,等待夫君归来品尝,为此不惜欺骗堂兄。而沈复归来时,她又不能将心意尽数道明,只能暗暗拉着他的袖子,“暗牵”传神地写出了芸娘的羞涩。当堂兄到来,她着急关门的举动,也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与慌乱,煞是可爱。被堂兄打趣时,她即刻窘迫起来,只“窘”“避”便可看出她的内敛与腼腆。沈复把一位闺中女子的心事被点破而有些羞赧的姿态准确地描绘了出来。沈复不仅塑造了芸娘的形象,还杂以次要人物的刻写,如堂兄的豪爽大气,周遭人的质朴率直。短短一则逸事,赞美了芸娘的贤淑,对芸娘的喜爱溢于言表。
沈复叙事抒情的突破还在于他敢于直言男女之关系,一派天然,毫不避忌:
伴娘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账,不知东方之既白。
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赞道:“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有人认为直写床笫之事,实“淫鄙之尤”,其实,这种观念是封建礼教长久培植的产物。所谓“食色,性也”。沈复泰然审之,直笔写之,因此他的文字更显得真实,自有一种引人共鸣的力量。
综上所述,归有光与沈复散文叙事特点的异同可概括为:同—均有从生活小事着笔,文字洗练平实,抒情真切感人,尤其是对亡妻生前事的追忆,字里行间,看似简笔勾勒,实则满腔真情。异—归有光继承《史记》笔法,除了抒情散文外,还有言辞犀利、为民请命的散文存世;沈复不依傍桐城门户,而是沿袭明小品文的特色,将自传体笔记式的写法发扬光大,叙述的内容较前代有所突破,写感情生活,亦写悲惨遭遇。无论唐宋派的归有光,抑或质性自然的沈复,均是明清文坛之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