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鸡蛋

刘亚武

初夏时节，淮州县利民超市门口的两棵石榴树上的花开得像火一般红。这家超市就在卞大爷所住的小区门口，这里的东西物美价廉，生意很是红火。卞大爷也经常在这里买菜、买米，是这家超市的常客。

恰逢周六，超市里的人群熙熙攘攘。卞大爷进超市转了几圈后，来到生鲜区，买了一些老伴儿爱吃的青虾和红苋菜。接着，他又走到鸡蛋筐前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到旁边一个人少的角落里，假装提了提裤子。突然，他伸出右手，迅速抓起两个鸡蛋揣进裤子右边的兜里。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些“小动作”都被不远处的一个人尽收眼底。

此人是生鲜区的导购员郑一红。她在这个超市工作了十多年，像卞大爷这种爱贪小便宜、夹带商品的人，她早已见怪不怪。郑一红的责任心很强，她想，这老大爷把两个鸡蛋塞进了裤兜里，如果是故意夹带，那就是偷盗。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不能让这种爱贪小便宜的人得逞，也不能让超市白受损失，而且这个损失与她的职责息息相关，弄不好就会被老板记一笔。想到这里，郑一红便悄悄跟在卞大爷身后，看着他走到门口结账处把购物筐中的商品一一拿出结算。随后，卞大爷抬腿就要朝超市门外走去。

郑一红看这老大爷上身穿着白色衬衣，下身穿着深色长裤，鼻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老花镜，穿着很是体面，可是他竟然真的偷拿了商品。于是，她赶忙把值班店长王大红叫来：“店长，快看！那个浓眉大眼的老大爷偷了两个鸡蛋！”

王大红的责任心也很强，她对郑一红使个眼色，两人快步走到了超市门口，一前一后“夹住”了卞大爷。

郑一红先开了口：“大爷，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什么东西没有结账啊？”

郑一红熟知人情世故，她深知年纪越大的人越爱面子。所以，她想先给卞大爷留个面子，只要他把鸡蛋钱结清，或者物归原处就行，她并不想为难这个老人。超市里人多，万一把话说破了，老人可能下不来台。

面对郑一红的“暗示”，卞大爷的脸憋得通红，愤怒地反问：“我不是刚刚结过账了？你们还想干什么？”

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把好几个顾客吸引了过来。见有人看过来，卞大爷挥手亮出一张白色纸片：“小票还在呢！”

眼看着卞大爷不打算自下台阶，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郑一红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索性把话挑明：“大爷，您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放在口袋里，忘记结账了？”顾客们一听，心里都了然了，这个老头儿十有八九是夹带商品了。

面对话说得已经很透彻的郑一红，卞大爷恼羞成怒，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他下意识地把右手伸进裤子口袋，口中说不出话来，却一步步往后退。

机灵的王大红快步从后边“截”住了卞大爷，一板一眼地说：“大爷，东西拿出来结账，或者交给我，我们都不为难你。”她知道做生意要和气生财，虽然是老人不对在先，但这种事很敏感，因为两个鸡蛋为难一个老人也是好说不好听，事儿传出去，就可能让超市卷进舆论旋涡，影响超市名声。

然而，卞大爷并不领情，他看出来很难脱身，就一边嘟囔着为自己辩解，一边情绪激动地往超市里退，一直退到了生鲜区。

这时，围观者已经越来越多，不少围观者以及相识的街坊邻里纷纷劝说卞大爷把东西拿出来，还有一些好事者拿出手机，将镜头对准了“吹胡子瞪眼”的卞大爷。更有人议论起来：“唉，老人变坏了！”“也说不定是坏人变老了呢！”“真是为老不尊，为了两个鸡蛋丢人现眼。”

这些闲言碎语激怒了卞大爷，他变得狂躁起来，踉踉跄跄地往人群撞去，看起来是要从这个人多嘴杂的地方“突围”。事情闹到这一步，郑一红只好伸手拽着卞大爷的手臂，试图阻止他的横冲直撞。卞大爷被她拽着手臂脱不了身，情绪愈发激动，使劲儿甩着郑一红的手，想要摆脱她的钳制。双方就这么扭在了一起。在一番拉扯和大家义正词严的指责中，卞大爷突然腿一软，身体一晃，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狠狠地抽搐起来。

出现这一幕，围观者傻了眼，郑一红和王大红更是吓了一跳，谁也没想到大爷会这样。人们纷纷喊着：“哎，还玩起‘碰瓷儿（北京方言，泛指一些投机取巧、敲诈勒索的行为）来了？”“赶紧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不就是两个鸡蛋吗？”“块儿八毛的东西还值得躺地上去？”可是，几分钟过去了，卞大爷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人们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显然是不会睡着的，而且也不像是装的。这时，大家才开始慌乱起来，在场的高医生见状赶紧放下菜篮给卞大爷进行体外心肺复苏。

郑一红也赶紧拿出手机，拨打“110”报警电话和“120”急救电话。十多分钟后，警察和医护人员陆续赶到现场。紧接着，卞大爷被迅速送到了医院，但是，最后还是没能抢救过来。医生给的说法是“心肌梗死”。

卞大爷的儿子卞明闻讯赶到了医院。当他听民警说，他的父亲是因为在超市偷了两个鸡蛋夹带出超市，从而跟超市员工发生争执，随之倒地猝死时，卞明很是疑惑。全家一个月的收入有两万多元，其中父亲每月有五千多元退休金，退休后还被一家公司聘为管理员，每月有三千多元的工资。况且，父亲一向为人正直，怎么会为两个鸡蛋而“晚节不保”呢？他认为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另有隐情。他甚至认为，这是超市“泼脏水”，父亲的裤子口袋里的鸡蛋是超市员工事后放进去的，是超市为了逃避责任。

卞明带着怀疑和不甘，来到派出所要求警方彻查此事。警方便将超市的监控录像调给卞明看了，超市的每一处区域、每一个过道都在监控范围内。监控录像显示，卞大爷确实偷偷地往裤兜里放了东西，卞明仔细一看，居然真是两个鸡蛋！卞明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无论如何他都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拿”人家的鸡蛋。

想了好久，卞明想起来一件事。父亲之前在这家超市里买到过臭鸡蛋，还跟他抱怨过好几次。想来，父亲或许是基于“平衡”心理，拿了两个鸡蛋作为心理补偿。这样做虽然不对，但是如果超市不卖劣质鸡蛋，父亲也不会去偷鸡蛋，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卞明认为，父亲這样做，也算是变相“维权”。

几天后，警方将超市老板张青和店长王大红叫到派出所，让其与卞大爷家属协商处理“后事”。

张青诚恳地说：“我们的员工是在履行职责，即使因此发生争执，她们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超市不需要对卞大爷的死负责。但是毕竟老人死了，我们出于同情和人道主义，愿意拿出两万元作为补偿，但不是赔偿。”

卞明激动地说：“两万元是打发要饭的吗？他老人家拿鸡蛋是事出有因，是你们之前卖给他臭鸡蛋了。营业员让我父亲在公共场所下不来台，在这种刺激下，父亲才突发心肌梗死去世的，超市应该负责。”

王大红冷笑道：“这说法有点儿可笑，卞大爷买的鸡蛋是他自己挨个儿挑选的，就算他挑的鸡蛋有坏的，他完全可以拿着坏鸡蛋到超市找我们，他当时为什么不说？我们也不会砸自己的招牌嘛！”

双方不欢而散。卞明因为两个鸡蛋失去了父亲，他内心无法释怀，坚持要为父亲讨一个公道。

几天后，卞明和母亲以“超市在劝阻过程中行为不当，且未及时尽到必要的救助义务，对老人的猝死应当承担责任”为由，将超市告上了法庭，要求超市对卞大爷的死亡承担责任，赔偿四十一万元。而超市则坚定表示自己没有任何责任。

经过三次庭审，同年冬天，淮州县法院判决驳回了卞明和母亲的诉求。理由是：卞大爷偷拿超市鸡蛋在先，是一种不当行为;老人死亡时本身有疾病，超市员工对卞大爷的病史并不知情，其阻止老人偷盗的行为没有超出合理限度，与老人的心肌梗死并无直接因果关系;卞大爷发病后，超市及時拨打了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尽到了基本的救助和安全保障义务。

但卞明仍然很不服气，又向上级法院提出上诉。次年春天，卞明和母亲的上诉被当庭驳回，维持原判。审判长在庭上还进行了释法说理：“卞大爷的死，我们也很同情。但是法律不会一味地庇护‘弱者，更不会偏向任何一个人。因为，那样社会正义就不复存在，法律就更无公平可言。”

从法院回家的路上，卞大妈哀叹道：“唉，这个死老头子，真是脑子被驴踢了！因为两个鸡蛋丢了一条命，还弄得我们家名声不好，真是贪小便宜吃大亏！”

卞明安慰道：“打了大半年官司，我也学到了不少法律知识，懂得了很多道理。于情来讲，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好父亲，这件事可能只是他的一念之差吧;但于法而言，咱们也不能光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再继续抱着‘死者为大的想法了，法院也不会用‘和稀泥的方式裁决。这个社会越来越公平，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以后会好好孝敬您的！”

卞大妈的眼里流出两行老泪，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嗯，这日子，咱们还是要好好过的！”

走到小区门口，母子俩不约而同地向利民超市望了一眼。只见超市门口人来人往，门口的两棵石榴树上冒出了紫红色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