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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先生二三事

2022-05-30蒋洪生韩茹雪

南方人物周刊 2022年29期
关键词:严先生原典学术

蒋洪生 韩茹雪

1997年,蒋洪生与严绍璗。图/受访者提供

“学友、学兄”

我是1994年考上北大中文系比较所的,在考上比较所之前,没有见过严绍璗先生,但之前读过先生的几部学术大著。严先生是著名的比较文学家、古典文学学家、中国日本学家以及国际中国学研究专家。他的研究领域和成就,大致分为这四个主要部分。由于在日本研究上的突出成就,严先生在日本时受到明仁天皇和皇后的会见邀请。天皇问:“先生喜欢读什么书?”严先生回答说:“因为研究的关系,常看《古事记》、《万叶集》等。”明仁对此大为感佩,认为这些书对日本人来说也是很难的。

如此学术大家,我在首次与他见面前惴惴不安,想着应该怎么说话呢?到了他的住处之后,我刚一敲他的门,就听见屋子里传来爽朗洪亮的声音:“是蒋洪生同学吧?”门开了,严先生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就伸出手来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连连说:“请进请进。”

进了他的房间,满眼见到的都是书,连地上都摞满了书。那天谈话的具体内容,我已经淡忘了,但严先生的温煦,我是记得很真切的。

此后,严先生辗转于北大的几处教师宿舍,开始是蔚秀园,后来搬到燕北园,再后是蓝旗营。这期间,我记不清有多少次去先生那里请益。说也奇怪,在我的记忆中,每次去先生那里,天气总是那么晴好,总是蓝天白云,没有一次是漫天黄沙或风雨如晦。

还记得多年前,当看到先生在他签名赠送给我的著作上称我为“学友”“学兄”时,我惊慌失措、胆战心惊。他是最热情、最没有架子、也最懂得尊重他人的人。

严先生上课是有提纲或成稿的,但他并不照本宣科,而是经常随兴发挥。他上课经常会带一些当时的报纸和杂志之类,我记得带得比较多的,是他订阅的《北京青年报》。讲着讲着,先生就会拿起报纸或杂志念几段,作为他课堂论点的佐证或者靶子,而以靶子居多。

要做原典实证,不要急功近利

先生做学术强调原典实证。他曾说:“我们现在很多人没有原典实证的精神了,有一种急功近利的思想在我们的年轻一辈中间传播。但是急功近利也不能完全责怪年轻人,这跟某些先生上课也有关系。所以我一直强调要实事求是,不懂不要紧,不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学术研究方面,严先生曾表达,写出《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就算自己的“墓志铭”了,这是他耗费数十年心血所得。不过在我看来,以《日藏汉籍善本书录》为代表的文献学研究,最多只能算是严先生学术成就的1/4。

严先生长期从事以中国文化研究为基础的东亚文化与文学关系的研究,他在原典实证的基础上,建立了关于理解东亚文化的“变异体”理论,以此开创了“文化与文学的发生学”研究。其专著《中日古代文学关系史稿》《比较文学与文化“变异体”研究》《日本古代文学发生学研究》《日本中国学史》等书,体现了他在比较文学和日本学方面高度的学术成就。在比较文学方面,2015年先生荣获中国比较文学终身成就奖。严先生也是国际中国学(汉学)研究在新时期的开拓者、奠基者和引路人。2021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刊行《严绍璗文集》五卷,就包含《国际中国学研究卷》。鉴于严先生世所瞩目的贡献与成就,2016年,国际中国文化研究学会特颁发先生国际中国文化研究终身成就奖。

在文献学方面,严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孜孜矻矻地追寻、研究海外汉籍善本,刊成《汉籍在日本流布的研究》《日本藏宋人文集善本钩沉》和《日藏汉籍善本书录》等重量级著作。对于中国典籍在日本的流布的调查和研究,恐怕迄今为止,全世界没有其他学者比严先生做的工作更多了。严先生不仅仅是一位文献学家,更是基于文献踏查的文化学研究大家。他总是以文献的东亚流布为研究入口,在原典实证的基础上,系统地揭示东亚文化与文学的历史联系,阐明构造成各种联系的文化的内在运行机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关于理解东亚文化本质的“变异体”理论,从而把对东亚文化与文学的“双边关系研究”提升为以“文化语境”为生存环境的“文化与文学的发生学”研究。

先生在书中写道:

日本一位有影响力的学者曾经说:“日本古代没有哲学。”这近乎冷酷的论断是对日本思想史的沉重思考。日本哲学思想的特殊形态,便是汲取亚洲大陆,主要是中国的已经成熟的哲学思想的若干内容,并借助其表现形式,在日本社会土壤中“变异”而形成自身的哲学思想形态。

从思想史的角度考察,作为异文化的哲学思想最早传入日本的便是中国的儒学。儒学在日本的流布,并与日本本土精神的交融,大致可以分成三个历史时期——5世纪至12世纪的古典儒学的传入期,13世纪至16世纪的禅宗与宋学的传入期,17世纪至19世纪中叶的确立程朱之学为官方哲学期。

这样的文化传递有迹可循,比如:

8世纪以来,由于唐代诗文的发达,造成了日本官吏的考试,要加考诗赋。

13世纪,日本镰仓幕府的中心人物北条时赖热心皈依禅法,而且上位后讓权于人,自己在寺庙落发修禅,并且派使者到中国径山问禅法。有《寄日本国相模平将军》文记录:

径山收得江西信,藏在山中五百年。转送相模贤太守,不烦点破任天然。

此时,中国的禅宗经五代、北宋而渐趋盛大。同时期日本武士崛起,兵马相争,只有以五山十刹为代表的寺庙,远离战火,保留着日本文化的一线生机,被称为“五山汉文学”,崇尚中晚唐及宋代诗歌。

此种对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化传递与文化变异轨迹的清晰描述和理论阐述,在严先生的著作中,历历可查。

“以学术甘苦为终生之乐”

严先生年轻时曾参与编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论文化遗产》,强调研究文化遗产进而推陈出新的重要性,并在北大开设过相关的课程,比如说“历史文化论”,这门课是他特别看重的。这本质上是一门马克思主义文化学课程,特别关注历史文化传递与继承过程的理论问题,严先生在理论上的很多创见,皆可溯源于此。这门课严先生1973年就在北大开设过,以后常开常新。

他常说,从事中国文化研究的人,是要读一点马恩列斯毛的著作的。当年,严先生痛感理论界有一批特别喜欢吹牛的后生,拎到什么东西就引一段,写文章旁征博引,看起来好像知识面很广,但其实经常是断章取义、莫名其妙。越是如此,他越是深感需要吃透马列原典,就和几个人共同编了这本书,中心思想就是:你要读书,你要引什么文章之前,还是要稍微翻一翻人家文章的全文是什么样子的,在什么情况下讲的。先生一直觉得北大从本质上不是浮夸的地方,不是空口说白话的地方,大家还是很尊重原著、原典,强调原典实证的重要性。

对于“历史文化论”这门开设时间跨越40年的课程,先生生前有计划将它整理成书稿出版,可惜由于先生日甚一日的眼疾,这一学术计划最终未能实现。这既是先生学术上的遗憾,也是先生人生的遗憾,因为先生是以学术为志业和人生乐趣的。在2022年年初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影响人生的书单》一书中,收录了先生写下的治学感言和推荐书单。在治学感言里,先生说,自己“半个多世纪以来,生活在北京大学富含生命之力的人文氛围中,秉承数代师辈的学术精神,无论生存状态发生何种的变化,始终以学术立于世界为终生之任,以推进学术为终生之业,以学术甘苦为终生之乐” 。

“严苛之学术态度与拳拳赤子之心”

1974年,受日本京都大学之邀,严先生作为“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友好访日团”的一员到日本从事学术交流活动。在日期间,先生会见了包括吉川幸次郎、贝冢茂树、岛田虔次等学术巨擘在内的两百余位日本中国学家。在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东洋学文献中心,先生浏览了该所宝藏的大量珍贵汉籍,尤其是目睹了《永乐大典》原本残卷,心下大受震撼,这也成为日后先生勉力从事“汉籍流布日本”调查的原初动力。

1974年,严绍璗(右一)在京都大学目睹《永乐大典》真迹残卷。图/受访者提供

在研究中国典籍流入日本的方式时,先生用一条时间线来分隔。在日本近代化、资本主义化之前,中国典籍流入日本的方式主要是合法、平等和平和的。明治维新以后,随着日本国权论和日本优越论的兴起,军国主义思想在日本甚嚣尘上。到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期,军国主义已经成为日本官方的意识形态。一部分军国主义化的日本知识分子把他们内心对中国丰富的文化资产的贪欲,试图通过战争方式加以实现。从此,中国典籍常常以丑陋的劫掠这样“异化”的方式流向日本。这可能是一般读者所不甚了解的流出方式。

严先生指出,20世纪日本对中国文化资材的掠夺,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日本依恃其在中国的强权地位,对中国文献典籍强行杀价“购买”。比如1907年,日本仅以十万元就囊括了江南四大藏书家之一陆心源的“皕宋楼”、“十万卷楼”和“守先阁”的全部秘藏,进而又以所谓的庚子赔款在中国“购书”——就是用中国的钱买中国书。例如,1929年日本以庚款收购了浙江“东海藏书楼”。进入20世纪30年代之后,日本对中国文化资材的攫取便从“购买”、“馈赠”等转为公开劫掠。1931年,日本浪人潜入蒙藏,劫走西藏藏经《丹珠尔》一部130函、蒙经《甘珠尔》一部102 函、《母珠尔》一部225函,并蒙文佛经225种。继而,又在1936年从上海劫走满族镶红旗文书自雍正朝至清末的各类文档2402函。1937年,在对南京军民实行残酷大屠杀的同时,日军对南京进行了有预谋有目标的文献大扫荡,共劫夺南京所藏文献文物资料80万册(件)左右,堪称人类文明史上罕见的文化剿灭战。这种文化剿灭战不限于南京,日军所到之处,文化剿灭随行而至。例如1938年,日军就从广州沙面黎氏家劫走宋刊本《十三经》《韩昌黎文集》《欧阳文忠公文集》《王安石集》等宋版书11种。

严先生常年累月从事海外尤其是日本所藏中国汉籍善本的调查工作,言谈中经常说到,应该想办法让日本归还从中国盗窃的海量文物和图书。

严先生对日本的中国学史有深湛的研究,对日本近现代中国学家非常熟悉,著有大著《日本中国学史稿》。日本早期的一些中国学研究大家,常常会有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倾向。对于这种学者,严先生在肯定其学术贡献的同时,也会毫不留情地从学术和政治上加以批判。近日漆永祥老师回忆严先生,也说起先生对日本学界篡改历史、颠倒黑白的诸多做法,往往显斥驳辩,毫不模棱。“先生严苛之学术态度,与拳拳赤子之心,即此可见!”漆老师所言甚是。

“它的毒素是从……”

严先生离世前几年一直住在昌平养老院。对于严先生那样健谈的人,在老态龙钟的养老院里面,是很难找到谈话伙伴的。他喜聚不喜散,总是愿意和朋友们一起谈天论地。去了养老院之后,就没有和朋友随时走动的便利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比较所的全体教师约了去看严先生。为此,我事先在电话里向严先生作了通报。严先生连连表示感谢,说不要这么兴师动众了,这么远,不必来了。实在要来,每次来一两个人就好。我在电话这边听着,心下着实难过:严先生其實是希望经常有人去昌平和他聊聊天的,不希望热闹一次过后,又冷清许久。

从前,先生经常去日本进行学术交流,在日期间有很多趣闻轶事,我从他那里听过不少。

1974年严先生第一次访问日本的时候,曾经向邀请方日本京都大学提出想看看“东洋文库”,没想到接待他的杰出历史学家、日本京都学派代表人物之一,也是日本唯一一位站出来发表论文论证钓鱼岛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的著名学者井上清教授表示很为难,对他说:“这是一个为美元所控制的机构,不去也罢。”

10年后的1985年,严先生正在京都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当时,井上清教授的一位挚友,也是京都大学的教授,到严先生寓所聊天。严先生从冰柜中拿出一瓶可口可乐给他,这位教授正色问严先生:“先生喜欢喝这个?这个东西是美国人用来腐蚀我们亚洲人的,它的毒素是从精神到肉体的。我喜欢喝茶,喝茶最舒服。”这次关于可口可乐的谈话之后,严先生和他夫人再也不喝可口可乐,一见到可口可乐,严先生就会想到“它的毒素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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