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无战事》战争机器与重演的历史
2022-05-30吴泽源
吴泽源
作为雷马克名作《西线无战事》的第三个电影改编版本,由德国导演掌舵、德国演员主演的新版《西线无战事》,终于让主人公拥有了讲母语的权利。但这还不是它的唯一独特之处。影片舍弃了原著中主人公德国青年保罗及其好友们接受军事训练的段落,直接把他们丢进战场,体验一战的残酷虚无。如此的创作取舍,对一些观众来说暴露了本片剧情的羸弱,但换个角度看,这或许刚好坦白了全片的重点所在。
与原著细致入微的以第一人称描写战场的叙事方式相比,2022版电影《西线无战事》不怎么关注个体,而更关注无情运转的战争机器。影片开启于一段逻辑感极强、同时情感极其冰冷的序幕段落:浑身颤抖的小兵海因里希在上级的命令下冲出战壕,眼看着一个个战友惨烈倒下,放弃了苟活的念头,冲出掩蔽所,奔向敌军,手持铲子向迎面而来的法国士兵刺去……
随后画面黑场。再次亮起时,我们身处庞大的尸堆。经过后勤兵一番整理,海因里希的遗骸出现在尸堆顶端。他的制服被收走,靴子被脱下,并扔进已装满其他死者衣物的收纳袋——它们被洗衣工洗涤,被纺织工缝补,最后重新投放到新兵手中。主人公保罗拿到自己的“新制服”时,海因里希的名签还在上面。
通过这段序幕,影片已将其真正的关注点全盘托出。这一版本的《西线无战事》不关心士兵的情感和个性,反而聚焦在战争机器是怎样将它们碾平的。这一主旨的选取并非因为编导缺乏人道主义情怀,而是因为在战争的结构中,这些士兵仅仅是被战争机器吞吐的肉状齿轮,情感与人性终归是徒劳。
新版《西线无战事》缺乏前两个改编版本中闪现的人性光芒和抒情片刻。毕竟战争就其本质来说毫无抒情性可言,在一场以高效杀人作为最高目的的战争中,人性的存在不仅荒谬,甚至残忍。一个人一旦走上战场,任何一次人性的觉醒,都会带来危险;甚至对敌人的怜悯共情,也只能让对方死得更痛苦。
电影以一个极端的场景呈现了这种残忍。在目睹发小被法军用喷火枪烧死后,保罗把全部恨意发泄到了在他身边落单的法国士兵身上。他把刀一次次刺进对方的胸膛,却在对方剧痛呻吟时,动了恻隐之心。他试图为对方止血,喂对方喝水,用自己蹩脚的法语跟对方讲话。当然这些努力都于事无补,那位法国士兵终究还是死在了他面前,只是过程更漫长了一些。
雷马克在原著中曾交代保罗帮助敌人的动机:如果濒临死亡的人是他,他会希望在死前得到一点温暖和善意。但我不确定导演的看法是否和雷马克一样,也不确定片中那个遭受了更多无谓痛苦的法国士兵的看法是否和保罗一样。在面对战争的残酷时,新版《西线无战事》拒绝温情,而这或许正是最诚实最道德的立场。
在创作方法上,新版《西线无战事》的选择值得赞许。它没有像《1917》一样将战事化为大型跑酷游戏,也不像《血战钢锯岭》一样固守着个人英雄主义信条。它试图再次向公众重申关于一战的残酷事实:四年间,超过300万士兵在西线无谓死去,而前线几乎没有移动。
这不是人们幻想中的伟大战争,堑壕战的繁冗琐碎几乎显得荒诞,年轻人怀着建功立业的抱负前来,需要面对的除了战火连天,还有饥饿、寒冷,以及没完没了地修战壕。它造成的痛苦是真实的,对一条条性命的浪費也是真实的。这使我们在影片后半段,甚至会替一踏入战场便死去的年轻人心生庆幸:起码不必无休止地煎熬在这座人间炼狱。
新版《西线无战事》还试图揭示整场战争的格局全景。战场主线之外,德法双方的和谈也在进行,影片在不同线索间平行切换的手法或许借鉴自《敦刻尔克》,但在具体执行层面确实能看出其主创比诺兰笨拙许多。
不过这部分支线段落对德国将军的塑造,还是鲜明表达了影片对战争的观点:尚武的将军向往生活在俾斯麦时代的父亲的荣光中,遗憾自己生不逢时,无法享有赫赫战功,但他的身旁常有美酒佳肴相伴,而为他送命的年轻人,却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很难吃到。在国家机器的舆论煽动和自己崇敬的长辈的欺骗下,这些年轻人真的以为他们是在为祖国和上帝的荣耀而战,死后灵魂会飞升英灵殿。
如此对比或许显得过于直白。但这并不源于艺术手法的懒惰,而是因为,就是这样直白的谎言与陷阱,在历史上一次次重演。在右翼势力抬头、民粹主义兴起的当下,世界上有多少年轻人被灌输仇恨而上了战场,又有多少人在挑动是非、鼓励分裂,只因其间有利可图,只因看中了未接受完备教育、未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年轻人是如此容易被利用,其无处释放的荷尔蒙是如此容易被误导?
人们都知道战争是炼狱,人们都知道战场会将人变成野兽,但同样的悲剧却还在一次次上演。因为政客权贵的贪婪,因为制度性不公及信息壁垒,一代代的保罗,心怀热血,在欺瞒与诱骗之下,自愿走上战场。
《西线无战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一百年过去,震耳欲聋的安静,依旧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