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大海》在丧失中对抗孤独
2022-05-30猪乃木
猪乃木
日本导演中川龙太郎的作品常常蕴含着“丧失”的主题。电影《四月的长久梦》(2017)中初海的前男友因一场意外去世,《汤屋街物语》(2019)中少女小澪打工的汤屋(澡堂)连同所在的老街被拆除,《静悄悄的雨》(2019)中女孩Koyomi每天醒来都会失去前一天的记忆;电视剧《屏住呼吸》(2021)中,人们因疫情失去了维持原有生活方式的条件。在这些故事里,大部分主人公遇到新的人或开启新的人生,不同程度地得到治愈。他们用新的东西填补着丧失。
与这些前作不同,由中川龙太郎执导、于2022年上映的电影《终归大海》没有延续这种“填补丧失”的模式。主人公真奈的挚友堇在海边旅行时遭遇“3·11”大地震及海啸而失踪。此后两年间,真奈不断地寻找和追忆堇。直到故事的最后,她都未在精神层面上接受堇已经死亡,丧失被否认而非被填补了。
在影片结尾,真奈对着堇留下的摄像机,录下这样的话:“堇,你能听到吗,从你那儿能看到这边吗,我这边天色晴好。”
堇失踪前经常拿这台摄像机拍摄对自己重要的人。有时候,她边拍边与拍摄对象对话。有时候,她在拍摄对象未发觉的情况下说着旁白。真奈断断续续地观看了堇拍的这些影像,最后通过把自己从拍摄对象转变为记录者,完成与堇共同创作的仪式。在这个仪式中,她达到了与堇“心连心”的大团圆。
于是,这台摄像机被赋予了双重寓意。一方面,摄像机所拍下的堇的旁白和有关真奈的影像,指引着真奈更深入地觉察、理解自己与堇对彼此的感情,帮助她树立这样的信念:堇继续活在她们共同创造的记忆中。另一方面,她们之间的情感始终通过一种有间隔的、不同步的方式来连结——兩人使用摄像机观看和拍摄的行为是分别进行的。
她们不仅在情感交流上曲折而隐晦,而且对彼此的认知有很大的错位。堇有人见人爱的外形和魅力,真奈羡慕她和每个人都能轻松地交谈。而在堇心目中,这种和所有人轻松相处背后的顺从性,会让她成为连自己都讨厌的人,她认为拙于交际的真奈其实能勇敢地表现真实的自己,从不为别人强颜欢笑。这种强大的自我,正是堇所渴望拥有的。她们是彼此的镜像,在对方身上投射着自己的渴望和匮乏。相恋本质上是自恋,互相连结的两人本质上是两个孤独的个体。
影片中,孤独在堇失踪前后有着对称性的呈现。失踪前的堇在与拍摄对象对话时,总是遭遇不解。无论是她的男友远野,还是挚友真奈,都曾在她的镜头前感到不适,对她说,“不要拍了。”堇在自言自语地旁白时,无疑也是一个孤独的记录者。而失踪后的堇,已经无法知道真奈会观看自己拍下的影像,也无法听到真奈对着摄像机说的那句“我这边天色晴好”了。
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可以减轻甚至让人忽略这种孤独,那么堇的失踪则让真奈强烈地体认到了自己和堇的双重孤独。整理堇的遗物时,远野和堇的母亲都拒绝收下堇的摄像机。真奈不满地对远野说,“在她妈妈和你心里,堇已经死了。”远野答:“或许你有不满,但我能理解她妈妈,她不想在心中制造堇还活着的假象。”远野最后的那句“难道对你来说,堇一直保持原来的样子吗”,更是刺痛和激怒了真奈。真奈既无法接受堇的男友与母亲都单方面地宣告堇的死亡(堇的孤独),也难以接受到头来只有自己独自在用力地记住堇(堇与真奈的双重孤独)。
真奈一次又一次地寻找、追忆和梦见堇,在丧失中对抗着孤独。她反复问,“堇到底在想什么呢?”仿佛离堇的内心越近,她就越能确认堇的存在,进而确认彼此的爱。堇失踪两年后,她鼓起勇气来到堇失踪前旅行的海边,想要继续寻找。
在海边,真奈遇到一位“3·11”海啸的幸存者,后者在用摄像机记录其他幸存者的故事。真奈由此触碰到更普遍的丧失与孤独。
同样在海边,一位在海啸中失去爸爸和奶奶的女高中生,为真奈唱了一首奶奶生前唱过的歌。那首歌讲述的是妻子等待葬身大海的丈夫的故事,歌词里那句“有一天,有一天,我将到达大海”,就是电影名《终归大海》的由来。不过在这里,大海指的不是生者最终和逝者走向同一个目的地——死亡,而是象征着一种情感与记忆的连结、一个生者与逝者共存的精神世界。正如导演中川龙太郎介绍《终归大海》时说的:“憧憬和爱慕一个人的感觉,和思念已经不在人世的人感觉很像,这是一个跨越时空的‘爱情故事。”在中川龙太郎看来,对生者的爱和对逝者的思念是相通的,他试图在影片中表现这种相通的感情以超越孤独、抚慰丧失的伤痛。
诚然,即使是不充分的、充满误解的交流,也会对交流双方产生真实的影响。而共同记忆所依托的共同经历,也是真实存在(过)的。这种种真实,足以驳斥现代叙事模式所强调的人的一种现代性——自恋并且孤独。但是,《终归大海》终究是一个用现代叙事模式讲述的故事。影片的现代性不只表现在运用大量省略、闪回和闪前的叙事中,还表现在影片中人物自我表达的困难及人物关系的疏离感中。真奈的店长自杀给她留下极大的困惑,远野在堇身上感觉到距离,堇拍着原本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影像,堇与真奈都无法向对方充分表达内心的情愫,真奈对失踪的堇的思念是堇不能感知也是远野不能理解的……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孤独者的群像,记忆、梦境和摄像机在其中穿针引线,却织不出导演想要的“团圆”图案。大海也和摄像机一样,在影片叙事结构中起的作用更多是映衬、提示人物内心的孤独,而非展现心与心的连结。
所幸,叙事结构并非决定创作者能否充分表达意图的唯一因素。影片中的一些风景镜头尤其是大海堪称绝美,有治愈人心的力量。此外,1992年出生、2020年获第43届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新人的演员岸井雪乃,拥有出色的演技,不仅将真奈细腻复杂的感情刻画得淋漓尽致,还充分地塑造了这个人物在丧失中找到“心连心”的信念感。光是看岸井雪乃的表演,就能让你在片尾不自觉地代入堇,看到真奈对自己说,“我已经来到大海,我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