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技术，正困于创作

杨楠

大约十年前，王微在一个采访里说到他去皮克斯参观，感到中国动画与美国动画在技术上差距极大，绝不是人们常说的只缺创意不缺技术。只缺软件不缺硬件，是我国经历经济高速发展、科技迅猛进步的二十年后，在各个领域都会出现的“想当然”。

那时王微刚离开土豆网，拿着优酷给的收购款，决定成立一家动画公司。这个消息是他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透露的，之后国内媒体转载时，不知是否因为援引自美国媒体，都加上了一句：王微想做“中国的皮克斯”。这个带有期待和赞誉的称呼被广泛使用至今，深受投资人的喜爱。近几年里，追光几次纠正这个称呼，他们称从未说过要成为中国的一家美国公司，他们只想做中国的追光，讲中国的故事。

坦率地说，奔着皮克斯做一家动画公司是个好事儿。皮克斯是世界上第一个做出全CG动画长片的公司，兼具技术与艺术之美。他们塑造了许多原创电影角色，故事饱含丰富而隽永的情感，受众贯穿儿童与成年人。2006年，皮克斯被转型3D失败的迪士尼收购。十年后，迪士尼推出了《疯狂动物城》，这部动画显示了迪士尼的技术不仅是全球领先，而且将第二名（无论第二名是谁）甩开了至少十年。《疯狂动物城》里有64个不同物种，其中兔子和狐狸有250万根毛发，长颈鹿则有900万根毛发。毛发最考验CG技术也最费时间，所以华纳在《功夫熊猫》里给动物们都穿了衣服。而迪士尼则是开发了新软件去做毛发渲染，达到理想的浓密感和不同的光照效果。另一个例子是，为了实现《海洋奇缘》中浅水与深水波纹的不同，迪士尼特地升级了流体引擎Splash。为了成为顶级的动画制作者，迪士尼和皮克斯也成了顶级的动画工业软件开发商，它们拥有多个自研发的专利软件。

差不多与《疯狂动物城》同期，追光动画的首部长片《小门神》上映。尽管追光的CG技术已经颇有建树，但与迪士尼的差距仍然非常明显。一个具体的对比就是，《小门神》最引以为傲的一场迪斯科戏，花了大力气做的舞厅灯光变化，《疯狂动物城》中出现了一个相似的演唱会场景，而迪士尼仅仅将其放在片尾做成花絮，并且场景、人物以及灯光变化的复杂程度，都远超《小门神》，两者呈现倍数级的差距。

鲜为人知的是，CG动画的技术必须通过一部一部的作品累积，通过时间和金钱实现升級迭代。艺术创意可能有天纵奇才，但是技术很难弯道超车。迪士尼拥有庞大的素材库，包含了雨水、冰雪、海洋森林、城市荒漠、动物与人类等等画面的模型和渲染，追光也需要这样建立起自己的素材库，迭代出自己的技术。因此，尽管追光的前三部动画都是赔本买卖，但其在技术上颇有收获：他们开发了一套渲染系统，能够使硬表面的圆润角色做动作时自然拉伸，又掌握了动物毛发的制作技术——能将一只猫的毛发做到600万根。

《新神榜：杨戬》

从技术角度而言，一流动画长片的未来并不属于初学者，而是属于不断壮大、有着良好传统的稳定制作团队。这从日本、美国的多家动画公司就可见一斑。CG技术的普及看似给了每个人制作动画的机会，但这行业一旦每个人都能参与，就意味着竞争门槛会被不断抬高。

时至今日，得益于王微对技术的重视，追光被公认为国内CG技术和工业水准最佳的公司，与彩条屋同为两家中国头部动画公司。与彩条屋不同，追光最大的困境在于创作能力。除放权给专业编剧的《白蛇·缘起》，追光其余作品的故事都是硬伤连连，被戏称为“用心做动画，用脚写剧本”。这其中最显而易见的问题是，除《白蛇·缘起》，追光其余作品的编剧都是王微，他缺少写动画故事的能力，却强势而固执。虽然《白蛇·缘起》收获了好评，但当时的专业编剧团队也因与王微不合，在成片前就离开了追光。这方面，《财经》杂志曾在2019年做了详尽报道，导语即直言王微有着巨大而顽固的自我。

从某种意义上，追光能走多远，取决于王微能放权多少。

在我最近的采访中，有两个细节颇耐人寻味，一是曾约定的《杨戬》导演及制片人的采访，在临采访前被取消，理由是他们现在不能代表追光说话；另一则是，当我问及追光如何讲好故事时，联合创始人明确表示，他不认为追光在故事创作上有什么问题，而故事屡遭批评是因为每个人都会讲故事，所以每个人都能评价故事，倒也不必在意批评之词。

讲不好故事，是商业电影，或者说工业电影最大的软肋。在我看来，任何审美都有一个基础分值，高于这个基础分值会有审美差异，低于这个基础分值，着实属于公认的不好。就像大学时，《外国文学史》第一堂课，教授在列完书单后告诉我们，别老想着因为审美不同就有什么遗珠等着你去发掘，历代学者、评论家和读者的水平差不多，经典已经给你淘出来了，可赶紧读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