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麋鹿
2022-05-30谈雅丽
谈雅丽
我离它有些距离。麋鹿先生远远地打量着我,气宇轩昂,简直就像一位高贵的绅士。与我遥遥相对,彬彬有礼,昂起头,沉静地盯着我看,头上那对美丽的鹿角盘虬交错,直指蓝天,好像戴着尊贵的皇冠;身体高大健壮,在灿烂的阳光下呈现着暗哑的金色。
它是一头统领湖水和綠洲的鹿王。
一刹那,它带领的整个族群全都静下来了。30多头麋鹿,一起转过身子,紧盯着我看,眼睛一眨不眨。时间宛若凝固,万籁俱静,只有暖风从远方吹过来,吹得这片绿洲呜呜地响,也把湖波吹出多层涟漪。轻柔地一层层吹开,又一层层合拢,难怪诗歌中有“卷起千层浪”这样的形容。洞庭湖真是大美之地,所以能哺育候鸟、江豚和麋鹿,这些美好的、完全溢出人们想象之外的神奇物种。
春天到了,麋鹿们在大地上奔跑,互相传递着什么信息?关于爱情,关于自由,关于迁徙,我全然不知。它们会不会留居于此?或者移居到别的领地我尚不得知。我听不懂麋鹿的语言,不了解它们的习性,只在石破天惊的偶遇中才见识庐山真面目。眼前的麋鹿先生从容淡定,倒让我想起了一句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我非淡定之人,面前的这群麋鹿让我动了心,我对最高贵的麋鹿先生一见钟情了。
就像当年的阿芒·大卫一样,我在洞庭湖畔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再也舍不得离开这片麋鹿经过之地。阿芒·大卫是法国的博物学家,也是传教士,他来中国传教,也为法国的一个自然博物馆收集动物学、植物学方面的资料。1865年他在北京南郊进行动植物考察,经过南海子皇家猎苑时,忽然双眼一亮,因为他看到了一群陌生的、可能是动物分类学上尚无记录的鹿。作为一个博物学家,强烈的好奇心和探求欲使他无比着迷,盘桓数月不肯离去。他的惊骇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是全世界唯一幸存的一群麋鹿。最后,从南苑管理者的手中“弄”到了麋鹿头骨和鹿皮,之后立即寄往法国自然博物馆。经自然博物馆的馆长米勒·爱德华鉴定,这是一个新属新种。为了纪念大卫的贡献,它在法国被命名为“大卫鹿”(Davids dere)。从此,养在“深宫”的麋鹿,开始闻名于世界。
麋鹿具有300万年悠久的生命历史,早在距今3000~10000年前,麋鹿发展到鼎盛时期,与人类的数量相近。它们向往宁静,从来远离人类的目光。由于人类的滥捕滥杀,在长达近千年的时期内它们几度濒临灭绝。直到19世纪60年代,最后一批麋鹿被豢养在北京南海子皇家猎苑,当时阿芒·大卫发现的就是中国最后一批麋鹿。可惜的是,1900年园明园那场大火,最后一批麋鹿被西方列强劫杀一空,从此宣告麋鹿在中国本土完全灭绝。从1979年开始,我国的动物学家谭邦杰就在报刊上呼吁,要把流落海外的麋鹿引回中国。他的倡议得到英国乌邦寺庄园的主人塔维斯托克侯爵的热烈响应,侯爵决定将22只麋鹿无偿赠送给中国,麋鹿因此从国外引渡回了南海子,并逐渐得到了保护和发展。1993年,新建立的湖北石首保护区开始分批从北京南海子麋鹿苑引入94只麋鹿,致力于恢复麋鹿野生种群。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冲垮石首麋鹿保护区拦网,36只麋鹿自然扩散。自然扩散的麋鹿逐渐适应野外自然环境,种群数量逐渐增加,其中有5只流散到洞庭湖,在此形成一个个野生种群。
洞庭湖畔,绿野茫茫,草长莺飞,唯有这群野生麋鹿构成了我的梦境,那种原始、野生的奔驰,带着青苍的草水气息;它们奔跑嬉戏,求偶争斗、泡澡进食;雄鹿们在野外,会一言不合地打架,展示自己超凡的战斗力,会用高耸的枝角,挖水草炫技吸引异性;雌鹿温存善良,从容淡定,舐犊情深;幼鹿天真可爱,宛如天使,这些都是让我着迷的原因。其实,找到它们也太不容易了,当我乘坐小船,长达数小时寻找,到达芦苇荡的中心,就仿佛到达了世界的中心。我探访了多位上岸渔民,他们建议我不要去洲上打扰麋鹿,它们天性自由,善于躲藏,不容易被发现,只有用无人机飞到俯瞰的高度,才能掌握它们的踪迹。麋鹿对人类保持着警惕,因那时光中颠沛流离的伤害。
如今洞庭湖的麋鹿群,一支栖息在东洞庭湖注滋河口两岸,另一支在东洞庭湖至沅江漉湖区域的红旗湖,它们是世界上唯一在没有人工干预措施下自然野化的种群。湖洲何其壮阔,有最适合麋鹿生活的草场,它们在此生存、繁衍,种群逐渐变大,成为真正湖水与绿洲之王,统领着这一方山水田园。一片无边无际的绿洲,被洞庭湖水包围,湖水清碧,湖中长满细细长长的水草,透过湖水能清晰地看到湖里的世界。鱼虾划动尾鳍,跃出水面又钻到水底。这里是藏着无数秘密的湿地保护区,冬天退水后,洲上全是野生的芦苇,大大小小的水泽飘着候鸟,那些野鸭、天鹅、野鸬鹚统管这面水域,但绿洲深处就是麋鹿的天堂。当我穿过芦苇地来到这片绿洲,见到麋鹿先生。它满脸傲慢,用两只眼睛瞥了我一眼,清亮的眼睛里装着警惕和淳善。那高大树枝一样的鹿角直指苍茫天空。矫健的身体呈流线型,如流水一样满溢着力量,我想,如果它奔蹄疾驰,很可能直接跃上云朵。
我无比惊叹,如痴如醉,我如何能对一只麋鹿一见钟情?像当年的阿芒·大卫一样对麋鹿先生辗转反侧,盘桓数月。在见到它之前,我偶然在青山湖候鸟博物馆里见到一只标本,那只麋鹿用苍白呆滞的眼睛看着博物馆的玻璃橱窗,它一定渴望绿洲上的奔跑。那是阿芒·大卫偷偷带到法国的麋鹿标本重回故乡了吗?我千里迢迢来到属于麋鹿先生的洞庭湖,远远看着它,暖风吹得热烈,周围瞬间停止,我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感觉在用滚烫的热血爱着麋鹿先生,而它却身披滚滚惊雷,带着族群奔向草洲深处,一去不返了。
大概,一个人爱上麋鹿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认真守候它的家园。远处一望无际的湖洲,暖风吹起,一缕缕翠绿的波澜在生成,仿佛带电传导,连绵不绝从最微小处漫延到远方。这绿色的波浪若是遇到阻滞,便打出一道道漩涡,遵循古老的“黄金螺旋”定理,形成最完美有螺旋曲线的绿之海,而我亲爱的麋鹿先生会不会变成螺旋曲线中那一枚枚跃动的音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