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天之道，总司一切

朴江

2022年2月，Khara、东映、东宝和圆谷制作宣布名为“新·日本英雄宇宙”的合作企划。该企划将联合庵野秀明以“シン（Shin，具有“新”“神”等意思）”为标题，包括《新·哥斯拉》《福音战士新剧场版：终》《新·奥特曼》和《新·假面骑士》。

相较于前面三位的鼎鼎大名，《假面骑士》位列其中让国内很多不了解该系列的朋友产生了一种“强行凑数”的感觉。而且由于中配版《假面骑士Revice》第十二集的糟糕配音和翻译，这一拥有五十一年历史的特摄剧集尴尬“破圈”，变成了网络热梗。一提到假面骑士，绝大多数人心目中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标志性的形似昆虫的复眼头盔和各种各样的表情包，或许还会联想到中日合拍的特摄剧集《铠甲勇士》。

造成现在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作为一个首播于1971年的系列剧集，直到2019年大陆才正式引进相关影视作品，早年流传于中文互联网中的片源大多是港台电视台或者民间字幕组和爱好者自发上传的版本，质量良莠不齐，加上中间确实出现了一些粗制滥造的剧集，败坏了系列口碑，导致影响力一直不温不火。但是，作为日本特摄剧御三家①之一，假面骑士系列靠着独特丰富的世界观设定、不断创新紧跟时代的形象设计和对正义英雄的塑造，依然吸引着一代又一代怀揣英雄梦想的少男少女。就让我们一起佩戴骑士腰带，开启假面骑士系列的时光之门吧。

骑士的诞生

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爆发，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这次事件被认为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接近全面核战争的一次。同年，美国海洋生物学家雷切尔·卡森的科普作品《寂静的春天》出版，书中列举了各地滥用杀虫剂所造成的种种危害，普罗大众第一次正视触目惊心的农药与环境污染问题。在日本，水俣病、痛痛病等环境污染导致的公害疾病的爆发震惊全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虽然全球经济都在逐渐复苏，但是冷战时期紧张的核战争气氛，科技与工业发展所带来的负面的环境污染与生态灾难，同时日本还是唯一一个遭受核打击的国家，对新科技——特别是核科技的发展更是非常敏感，让当时的知识分子对人类未来担忧不已。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日本诞生了很多映射现实、反映当时社会心理焦虑和恐慌的经典影视形象，比如奥特曼、哥斯拉以及假面骑士。

“假面骑士”系列由漫画改编而来，漫画原作者石之森章太郎曾担任手冢治虫的助手，与藤子不二雄等一起住在常盘庄。1971年，漫画版《假面骑士》在讲谈社的《周刊少年Magazine》上连载，同年4月3日，系列首部剧集《假面骑士》由东映制作播出，上映之后大受好评，东映果断敲定后续剧集的拍摄投资，这才有了后来的假面骑士系列。而东映之所以投入资源力推当时只能算小有名气的石之森章太郎以及“假面骑士”系列，除了石之森与东映副社长渡边亮德的私交之外，未尝没有另辟蹊径，与圆谷公司的“奥特曼”系列一较高下的想法。

有意思的是，早期的奥特曼，比如赛文奥特曼和杰克奥特曼，变身时的动作非常简洁，甚至可以意念变身，不用摆动作，画面一转直接变身。然而在《假面骑士》播出后，奥特曼的变身动作越来越丰富，以至于到了雷欧奥特曼，还需要打一套“军体拳”才能完成变身。

说到“假面骑士”系列的诞生，不得不提到另一部更为古早的特摄剧，那就是被称为日本第一部超级英雄剧集的《月光假面》。主角名为祝十郎，表面身份是一名私家侦探，到了夜晚就会换上特征鲜明的制服，成为一名“蜘蛛侠式”的义警，四处行侠仗义。这部剧在20世纪50年代的日本取得了平均收视率40%、最高收视率67.8%的优秀成绩，连主题歌的唱片都卖出了十万张。

在《月光假面》的筹备期间，由于制作人西村俊一出身寺庙，受佛教文化影响很深，他认为这个英雄应该像是菩萨一样，平时隐于人群之中，在危机出现之时现身对抗邪恶。另一位制作人兼编剧川内康范提出，月光假面是属于日本的超人，他在形象上应该是符合日本文化传统的。川内康范最早将主角的名字命名为跳舞假面，在人们陷入危机之时，神出鬼没的跳舞假面便会来拯救苍生。后来经过商讨，两人认为，神出鬼没的形象与夜晚的主题更相衬，遂将主角更名为月光假面。

最终，以白色三日月标志的头巾、面罩、大墨镜、白色紧身衣、外白内黑的斗篷以及黑色的腰带为搭配，手持兩把手枪，骑着本田1957年款Dream7摩托的正义裁决者月光假面出现了。怎么样，是不是既视感很强？

虽然目前没有明确的可靠资料表明石之森章太郎在创作假面骑士的时候借鉴参考了月光假面，但是从石之森章太郎的至交好友藤子·F·不二雄（“藤子·F·不二雄”这一笔名正是石之森章太郎于1989年建议藤本弘更改的）是《月光假面》的忠实粉丝，并且曾在《哆啦A梦》中画出月光假面来推测，石之森一定是受到了《月光假面》影响的。

更为直接的证据是，假面骑士那夸张的复眼头盔直接灵感来源正是月光假面祝十郎佩戴的大号墨镜，而月光假面的摩托车坐骑更是被假面骑士直接继承了下来。月光假面的理念是“不憎恨、不杀戮、宽恕他人”，手枪对月光假面来说，只不过是威慑敌人的武器，虽然敌人会受到伤害，但绝不取人性命。这一理念对“假面骑士”系列也产生了深远影响。

除了角色外形的借鉴参考，《月光假面》还为“假面骑士”系列做出了另一个贡献。《月光骑士》热播的时候，有很多小孩儿模仿其中的打斗场景和从高处跳下等危险动作，导致不少受伤案例，甚至出现死亡事故，剧集遭受了舆论的激烈批判，直到被迫完结。因此，“假面骑士”系列从制作之初就特别重视打斗场面的设计，竭力避免重蹈覆辙，绝大部分“假面骑士”作品里的打斗戏份都不算长，而且非常花哨，以至于被部分观众评价为“花拳绣腿”，其实背后用心良苦。

“假面骑士”系列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分别对应战后日本的三个年号：昭和假面骑士、平成假面骑士以及令和假面骑士。三个阶段的剧情故事，特别是假面骑士的人物设定和外形设定各不相同，自成体系。

昭和假面骑士与平成、令和假面骑士之间最突出的区别在于复眼头盔和主角改造人的身份。昭和骑士系列的外形更贴近真实的昆虫，甚至可以认为是昆虫的拟人化。石之森章太郎在被问及为什么要在设计假面骑士外形的时候参考昆虫时，他的回答是：因为自然环境被破坏，要保护人类也要保护自然，能代表自然的就是昆虫。除了假面骑士本身之外，不少反派的造型也取材于现实世界中的生物，在2019年播出的《假面骑士零一》中，所有出场的反派骑士的造型灵感全部来自已经灭绝的动物。

至于昭和骑士系列的主角为什么都是改造人，那就是下一个话题了。

骑士与神

20世纪60年代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和政治军事危机，令人们对于科技失控和科学怪人的恐惧与日俱增。这一社会心理在科幻创作领域的反映便是“新浪潮运动”，这一时期的科幻创作回避了黄金时代的乌托邦倾向，对未来充满悲观，关注科技对生活的冲击，于是催生了反乌托邦、聚焦小人物和边缘文化的赛博朋克题材。甚至连一贯“伟光正”的美式超级英雄世界里也诞生了蜘蛛侠、雷神托尔、双枪小子等在行侠仗义之余，和普通人一样面临种种困境和焦虑的超级英雄形象。

差不多在石之森章太郎画下假面骑士的同时，大洋彼岸的斯坦·李和杰克·科比也开始动笔塑造同样是被迫成为改造人、在人类与非人类之间摇摆挣扎、面临自我认知危机的弗兰肯斯坦式悲剧英雄——无敌浩克。虽然远隔重洋，但是假面骑士一定能和布鲁斯·班纳博士产生强烈共鸣。

虽然《假面骑士》常常被拿来与老大哥《奥特曼》做比较，但是二者除了都是特摄剧之外，几乎没有更多的相同点。如果要说二者最大的不同点，那就是在《奥特曼》中，来自M87星云的奥特曼守护的是宇宙，代表的是神性，是来拯救地球的救世主;而假面骑士是“人”，代表着人性，他们在拯救或者说守护这个世界的同时，救赎自己。

假面骑士大多单打独斗，在与敌人交战之外，假面骑士们也逃不开家长里短和情感纠葛。假面骑士们会在初次掌握能力的时候紧张不知所措，会在面对强敌的时候害怕恐惧，会因为被迫离开亲人好友时落寞无助。在守护人类世界的同时，还要面对自己的守护对象——人类的种种歧视与恶意。“孤独”“复仇”“宿命”“悲哀”是每一个假面骑士挣脱不掉的枷锁，因此昭和骑士也被称为“假面下的悲剧”。

所以从一开始，石之森章太郎笔下的假面骑士就是奔着彻頭彻尾的悲剧而去。这一时期的假面骑士主角无一例外都是由正常人类改造而来的非正常人类，他们本来有着各自的平凡生活，却因为种种原因被迫成为被人们歧视的改造人。

比如在开系列先河的《假面骑士》中，第一位假面骑士本乡猛，他头脑精明、运动全能，是一名很有前途的青年科学家，却因为邪恶组织“修卡”的绑架和改造，被迫成为假面骑士。由于在脑部改造之前侥幸逃脱，他具备了远超凡人的身体素质和能力，同时保留了自己的记忆和意识。“修卡”组织为了实现征服全世界的野心，一直试图捕获并控制这个最成功的“作品”，为此不惜用本乡猛的亲人和爱人来做要挟。而本乡猛为了保护至亲，只好再不与亲人见面，独自踏上对抗“修卡”组织的道路。

被称为“空骑”的天空骑士筑波洋本是一名性格开朗、充满正义感、热爱滑翔伞运动的青年，因为在野营时意外救助了从“修卡”组织中逃离的科学家，而遭到“修卡”的报复，不仅自己差点儿被杀死，像家人一样的好友们更是被杀了个一干二净。为了复仇，筑波洋自愿接受改造，成为一名假面骑士，立下与“修卡”组织战斗至死的人生目标。

和奥特曼不同，假面骑士并没有一个能够随时给予毫无保留的支援的大家庭，每一个假面骑士在战斗中都得不到民众的理解，得不到军队和警察的支援，甚至不同的假面骑士之间还会因为理念、身份的冲突和差异而发生战斗。例如2002年播出的《假面骑士龙骑》中，前所未有地引入十三名骑士，每一个骑士都为了自己的所谓“正义”，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互相不择手段地战斗，演变出一场残酷混乱的“大逃杀”。

总的来看，假面骑士的成长之路颇有几分“成为假面骑士之后，你再也不是个凡人，人世间的情欲不能再沾半点”的悲凉感，以至于每当剧集结尾，遍体鳞伤的假面骑士背对镜头，孤独地跌跌撞撞走向远方时，笔者脑海中都会自动播放《一生所爱》。

骑士与自我

“修卡”组织是贯穿整个假面骑士系列的终极反派组织，虽然在平成假面骑士系列和令和假面骑士系列中，为了紧跟时代潮流，东映引入了外星文明、血族、邪恶财团等更为多样化的反派组织，但“铁打的‘修卡，流水的假面骑士”，它仍然是假面骑士们不可小觑的对手，同时更是假面骑士的创造者。它麾下的怪人军团基本上都是实际存在的动物或植物和人类融合的改造人。例如“蜘蛛男”“蝙蝠男”“蜂女人”“仙人掌龙”等都是以其原型（动物、植物、虚构物）来命名，假面骑士本身也是被“修卡”改造成“蝗虫怪人”而诞生的。

上文提到，假面骑士的悲剧来源于孤独，而造成孤独的深层次原因是自我认知危机带来的迷茫。在假面骑士眼中，自己是人类，但是在人类眼中，假面骑士和那些邪恶存在没有区别，都是反派组织改造出来的怪物。假面骑士对自己的创造者的反抗，隐含了对父权的反抗，而最具代表性的父权反抗作品之一，是弗朗茨·卡夫卡的《变形记》。卡夫卡小说中的孤独既是人物实在的现实处境，又上升成一种精神层面的隔绝;个体为了实现自我追求、赢取自由意志、获得尊重与权利，在面对难以挣脱的孤独命运时，毅然采取行动，展现自我价值。这一点在昭和骑士系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在《假面骑士Stronger》中，主角城茂因好友沼田五郎被邪恶组织“黑撒旦”改造失败而死，为了替好友报仇，谎称自愿接受改造而进入“黑撒旦”。在改造成假面骑士之后，城茂成功在宣誓仪式之前逃脱了，从此与在日本各地暗中活动的“黑撒旦”对抗。而他的战斗对象是和他一起接受改造的人们，也就是他的同类。《假面骑士ZX》中的村雨良，被邪恶组织巴丹集团抓获并改造之后失去自我意识，作为强化人造人士兵为反派冲锋陷阵，后来因为意外恢复了记忆，开始报复改造自己并杀害姐姐的巴丹集团，敌人正是自己曾经的伙伴们。

更为典型的代表是2016年播出的《假面骑士亚马逊们》。在这部剧集中，一种名为“亚马逊”的细胞让不少人类变异为食人怪物，主角鹰山仁正是这一细胞的研发人员。为了赎罪，他自愿感染“亚马逊”细胞，成为假面骑士亚马逊阿尔法，立誓要消灭所有怪物，虽然这些怪物其实算是他的“孩子”。在这个过程中，他失去了爱人，亲手抹杀了亲生儿子，最后在万念俱灰中自愿被同伴消灭。可以说，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实现“守护所有人类，消灭所有亚马逊”的目标，仁叔赔上了自己的人生和家人。更虐心的是，在被他保护的人类眼中，他与怪物们的战斗不过是怪物内讧而已，因为他也是感染病毒的“怪物”。鹰山仁的境遇将“生比死更艱难”这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令人唏嘘。

结 语

“中二②”是假面骑士系列的标签之一，常被认为是拍给小孩儿们看的“子供向”影视剧，比如非常狂妄的“行天之道，总司一切”，便是《假面骑士Kabuto》主角，“中二少年”天道总司的著名发言。但是经过五十一年的漫长发展，“假面骑士”系列也在逐渐摆脱“子供向”的标签，其中形形色色的孤独者形象已经涵盖了现代人类普遍经历的种种精神遭遇，令观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

假面骑士们往往陷于孤独的泥泞中难以脱身，却始终以清醒的思维分析周围环境，以决绝的行动反抗孤独命运。这种反抗不仅具备现实的行动意义，更具有精神层面的不妥协性。在2019年播出的悬疑剧《3年A班：从此刻起，大家都是我的人质》中，菅田将晖饰演的主角柊一飒不仅曾是“假面骑士”系列电视剧的扮演者，也是狂热爱好者，在反抗网络暴力的“绑架”行动中引用了不少“假面骑士”中的台词。这些台词在塑造主角性格的“中二”和极端之余，更突出和强调了反抗的含义。

但“假面骑士”系列看似可笑的“中二”，只是一种试图通过以极端的表现方式来引起“震惊”效果的表达方式，其中包含的奋斗意志与不屈精神，才是支撑这个系列不断延续和发展的真正动力。

【责任编辑 ：阿 吾】

① 日本特摄剧御三家：指“奥特曼”系列、“假面骑士”系列和“超级战队”系列。

②  中二，网络流行词，主要是指青春期特有的思想、价值观，是对青少年叛逆时期自我意识过剩的一些行为的总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