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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怪人”化身“睡狮”

2022-05-30飞氘

科幻世界 2022年5期
关键词:弗兰肯怪人斯坦

专栏嘉宾简介

飞氘,科幻作家,文学博士,清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短篇小说集《中国科幻大片》《去死的漫漫旅途》等。曾在Science Fiction Studies、《文学评论》等期刊上发表学术类文章。出版学术专著《“现代”与“未知”——晚清科幻小说研究》。作品被译成英文、意大利文、日文等。

梁启超做的另一件与科幻有关的事儿,是把“弗兰肯斯坦”变成了“睡狮”。

用“睡”与“醒”来形容一群人的心智状态,在欧洲历史上源远流长,到十九世纪末已成为套话,其中尤为醒目的是“沉睡的巨人”这一比喻:庞然大物因昏睡而被控制,一旦觉醒后果不堪设想。另一方面,玛丽·雪莱于1818年创作了小说《弗兰肯斯坦》,讲述渴望成为造物主的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创造了人形怪物并招来祸患的故事。随着小说的流传,人们也常用“弗兰肯斯坦”指称向其创造者复仇的失控怪物。于是,帝国主义列强的忧虑得到了新的表述:由于西方的接触、征服、教化,古老的东方可能觉醒,最终变成可怕的“弗兰肯斯坦”。

在这种语境中,1887年,曾国藩之子、公使曾纪泽用英文发表了《中国先睡后醒论》,表达对祖国觉醒的期望,同时试图打消西方人的疑虑:中国觉醒后不会侵略扩张。文章引起很大反响。1895年,英国陆军参谋长沃斯立撰文,认为如果出现强有力的领导者,疲弱的中国将会重振雄风,这更符合英国的利益,为此英国应予以中国某些协助。之后,英国《太阳报》刊文反驳,认为沃斯立的主张可能玩火自焚,造出一只国家级的“弗兰肯斯坦”。1898年,《国闻报》译介了沃斯立的言论,中文读者得以知晓欧洲关于中国可能成为“佛兰金仙”的担忧。主编严复加了按语:“佛兰金仙,怪物者,傀儡也,见于英闺秀谐理之小说。”据称,一旦机关被触发,怪物觉醒后就会伤人。这里没提到什么狮子。对曾纪泽和《国闻报》都有了解的梁启超在1899年的短文《动物谈》中提到一种据说放在伦敦博物院的狮子状、似怪物的“佛兰金仙”,还说曾纪泽称其为“睡狮”。不论是否记忆有误,反正梁任公凭着丰富的联想能力创造了“怪物睡狮佛兰金仙”,还把命名权赠给了曾纪泽。1904年,孙中山用英文所写的《中国问题的真解决》称:西方人担心向中国输入文明会造成“法兰坎斯坦事故”,但中国人最爱和平。此后,“睡狮”日益流行,与“怪物佛兰金仙”渐渐脱钩,成为不言自明的鲜活形象。

“佛兰金仙”经严复译出后,短暂地流通过一段时间,甚至被写进诗歌:梁启超主持的《新民丛报》所载蒋观云《长江》一诗,有“佛兰金仙长酣卧,起舞张牙可有时”之慨;《绣像小说》所载《时调唱歌·爱国歌》,亦有“佛兰金仙一觉何年醒,却待旁观撞警钟”之恨。不过就我所见,民国之后这一音译绝少出现,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国影片《科学怪人》于1932年在中国上映后轰动一时,使“科学怪人”一词广为流传。在4月13日的《申报》上,原著作者也获得了新的译名和更具体的介绍:“赛梨夫人是一位诗人之妻,一切体验都是恐怖与残忍底刺戟!因为她充满了这么一种烟士比里纯,便成功了这么一部文学!”烟士比里纯,即inspiration之音译。为营造怪兽出没的气氛,影片广告语极力渲染恐怖。4月14日《申报》说怪人“忘本灭性,好比东北、淞沪的汉奸;十恶十凶,残杀好斗,十足近代的军阀!”,因此“胆小的朋友恕不招待,有胆量的儿童一样欢迎!”。10月27日《大公报》则说该片在美国首次公映时,曾有三位女士因惊致病。

恐怖的效果引来了审查(在广州上映时被要求删掉怪人手抓少妇及惨呼声的部分),也成就了票房,令其成为当年上海最卖座的影片之一。主演鲍里斯·卡洛夫也因此被中国观众所熟悉,被称作“当世一致公認恐怖大王”,关于他的影讯不断见报,“科学怪人”成为他本人的代称。也正因此,后来他出演《王大侦探》中的华人角色,就被《申报》认为带有辱华色彩。

《科学怪人》与同类影片刮起了一股恐怖片风潮,引来了严肃的批评。最有代表性的当属茅盾的文章《神怪野兽影片》(1933):这些影片只为迎合一般市民“逃避现实”的心理,是没落的资本主义社会“精神破产”的征兆。批评虽切中要害,但不能阻挡《科学怪人》的多部续作陆续登场:《科学女人》(1935)、《科学怪人之子/怪人复活》(1939)、《科学怪人之死/科学怪人之鬼》(1942)等均被引进。

很快,“科学怪人”的形象溢出了影院空间:先施公司举行儿童服装表演,特制电动“科学怪人”以招揽顾客;报刊上有人用“科学怪人”作为笔名;《立报》报道静安寺公墓市立火葬场时称其内部犹如“科学怪人”的实验室……除了这些噱头,下面几个重要案例表明,“科学怪人”同时具有两重意涵:革命性的反叛者与毁灭性的失控怪物。

1939年4月,两本西方记者的著作出版了中译本。埃德加·斯诺的夫人宁谟·韦尔斯的《续西行漫记》写道:大量作为学徒和苦工的中国青年像机器一样承担着艰苦的劳动,因此年轻而充满朝气的红军士兵令她倍感振奋,“看见这些活的机器像年青的科学怪人一般革命起来,真是一个具有戏剧性的场面”;意大利记者万斯白则在《日本在华的间谍活动》中揭露侵略者暴行,指出英国在国际社会对日本形成错误的认识中负有责任,“英国保守党相助造成这‘英勇日本的神话,在神话背后,长成了一个‘科学怪人,威胁相助创造他出来的那些人”。更有趣的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蒋介石成为盟国中国战区最高统帅;1942年1月6日,重庆《大公报》报道外国报刊的相关评论,“谓世认蒋氏为世界最大军略家之一,但对因失败而愤懑之东京军阀而言,渠为重庆之‘科学怪人云”。

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弗兰肯斯坦》才有了中译本,但更早时候,玛丽·雪莱营造的恐怖形象就开始缠绕在中国的身上。中文里的“佛兰金仙”“睡狮”“科学怪人”同出一源但意涵各异,而在西方语境中,Frankenstein背后也牵扯着对中国形象的涂抹。借助最有名的一个科幻形象,国际友人指出革命者的潜能,心怀偏见者则大肆叫嚷着“黄祸”,后一种态度延续至今。最近的一个案例,2020年7月美国国务卿公然宣称美中交往的结果是创造了“弗兰肯斯坦”。二十一世纪已过去五分之一,十九世纪的“科学怪人”阴影却依旧挥之不去。跨世纪的老调要重弹到何时?在这个充满矛盾的时代,人们也许需要一些新的故事,来重塑心智与想象。

【责任编辑:阿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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