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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记忆

2022-05-30廖舒波

科幻世界 2022年12期
关键词:王一鸣云峰大爷

廖舒波

第1集 李大爷

【远处是阿尔勒无数的摩天大楼,早上的熹微晨光在大楼后凝成一道光圈。道路像螺旋形的曲线,将大楼层层围绕。镜头拉近,无数磁悬浮列车穿行的街道,再拉近,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有些突兀地出现在其中,随着镜头,大门缓缓开启,和外面的平滑道路不同,里面是砖铺的地面。】

字幕浮现:李大爷

【一个身穿长衫,五十余岁的中年人出现。他弯下腰,给花浇水,又松了松土。又挑开笼子,打了个呼哨。旁白响起。】

旁白:李大爷老早就打定主意,今儿这一场,就是他老人家最后的相声演出。

李大爷:这年头,已经没多少人有这样的小院了。(指)看啊!有花有草,还有会说人话的八哥儿。

【这样说着,他支着老腰,踮脚把笼子取下来,挑动铁丝打开笼门。八哥儿歪着头看了看,慢慢出了笼子。它又跳了几步,回头看了看,最后展开翅膀,扑腾几下,飞起来又落下来,最后飞上天空。

小院空镜头。外面传来毕恭毕敬又带着电子声的声音:师父唉——时间,到咯——

李大爷没去开门,他把小院又看了一圈,特别看了看空空的鸟笼边。似乎做足了全套的准备,这才双手背在身后,去开了门。

门外是个年轻人,身穿长袍马褂,半弯腰,拱手作揖,脸上每块“肉”都笑得生动。镜头拉近,特写,“他”的眼睛里泛着银光。】

年轻人:师父,早!

李大爷:看不出来吧,这小伙子是个铁人儿——我徒弟,第一个机器人徒弟,相声机器人,名叫哎,小周!

【小周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然后闪到一边。李大爷迈出门槛,一只脚还踏在青石板地上,另一只脚已经踏在银铁板路上了。】

李大爷:这叫“全自动”什么来着?

小周:“全自动遥感路面”。它啊,跟电梯一样会动,能把人送到想到的地方去。哎,师父您小心,这脚可别卡了。

【随着小周颇为做作的语调,李大爷小心翼翼地把两只脚都伸到两块铁板的夹缝儿里,直到鞋底被吸住。每次做完这个动作,他都要倒吸一口冷气。路边的机械手臂动起来,这一路上还有好多“装置”呢,有帮他洗脸的,帮他穿衣的,帮他穿鞋的,对啦,还有专门帮他把褂子后襟滚出来的皱边拉直的。李大爷伸开双臂,闭上眼睛,一副略显焦虑的模样。】

李大爷:这才清净,人老咯,怕这些。(瞪大眼睛盯着那些铁手,就像看个人拿把刀在他身上比画。)

【等到出了家门,李大爷已经跟小周一个样了。长袍,马褂,手拿折扇,说不出的气派。好像再给他面前放张桌子,他就马上能说出相声来。平常这时,李大爷早谈笑风生,先跟小周捧逗一番,练练嘴皮子。今天可不一样,他心事重重,只是不停地摇着扇子。两人一前一后,随着“全自动遥感路面”,到了阿尔勒的剧场。】

小周:师父,今儿个剧场的位子又全卖光了!

李大爷:(睁开眼睛)是人,还是铁人儿?

小周:嘿,当然是机器人多咯!您也不想想,现在的“人”啊,谁还跑出来看这玩意儿啊!

【李大爷眉毛动了动,突然“啪”的一声收了扇子。小周配合地做出“吓了一跳”的表情。李大爷握着扇子的手突然收紧,青筋凸起。几秒钟后,手缓缓松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把眼光从徒弟真人般的表情上移开。】

小周:师父,我的那些个朋友都说,看了这么多相声,还是您的最好!(小周弓着背,开始拍马屁)我说那当然,你们看过哪个“人”家里还留有种花种草的园子?就我师父家有!要不是他相声说得这么好,人家早把他那园子收了去盖遥感路了。

李大爷:好啦,不要说了,省点事儿……哦,那个,暂时,关闭。

【小周听见这个,一个立正,眼中的银光骤然消失。师徒俩继续向前。李大爷面无表情,右手指尖儿却在那扇柄上敲打,像是四面楚歌的将军,左右为难。到了剧院门口,他几次张嘴要说话,可到最后,喉咙口都没发出声音来。

画面切换。】

字幕:相声演员 李立群。

李大爷:(对着镜头)我每次到剧院口,都想着,这是最后一场了。真的,不是说歧视什么的吧,总觉得,给铁人儿……机器人讲相声,没有以前那个,那个氛围,没有招呼,也没有闲聊,还没有卖花生瓜子饮料的小贩儿,都是机器人……

【画面切换,剧场。红色的幕布之下,台下刻意复古的木制长椅上,有一个个人形。它们和刚才被关闭的小周一样,眼睛仿佛一个空洞,冰冷、安静,仿佛是假人的台子。

突然间,一声锣响。瞬间,台下所有机器人的“眼睛”都亮了,都是一闪一闪的银色光芒。一个下半身是滑轮车的机器,载着一个检修工人,缓缓地行驶进来。工人在银色灯光的海洋之中,一个个检查过去。

画面移到其中一个机器人的特写,它有一个酷似人形的脑袋,在耳朵的背后,写着一行英文字母和数字。工人像是医生,拉过它的脑袋,仔细地看了一圈。】

工人:这是“幽默学习AI”,最近多了很多这种。好,没问题。

【另一个机器人的特写,它有一个圆形的“头颅”,没有五官,只有一盏银灯亮着。】

工人:这是“摄像头机器人”,后面有人看着呢。(挥手)嗨,看得见吗?(机器人点头)好的,节目一會儿就开始啊,别再转角度了。

【画面转黑。】

字幕:此时的后台……

【后台。李大爷坐在一张椅子上,摆弄着扇子。开启的机器人小周立在他身边,不时略显机械地弯下腰,听候他的吩咐。随着那一声锣响,小周做了个手势,意思说是该上场了。李大爷深吸口气,把手中的扇子往窗台上狠狠一敲。】

李大爷:走着!

小周:来啦师父!

【前台。大幕拉开,台上一张桌子和两个黑色话筒。李大爷和小周走上前去,作揖,鞠躬。场下响起一阵掌声,带着金属的声音。

又是一声锣响。】

场外喊道:表演——开始。

小周:(脸上的人造肌肉牵扯,呈现出笑容。)现场的朋友们大家好!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小周,这是我师父老李。

李大爷:对!我是人,它不是。

小周:千万别见怪,您别看小周我这样,的确是个机器人!

李大爷:嗬,想拍它一耙子倒没拍着,反应还挺机灵。

【捧,逗,做个怪相,抖包袱,再抖个包袱。相声不长,李大爷表演得分外卖力,他几乎也成了,脸上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弄得分毫不差,非做到位不可。台下掌声不断。银光不断摇晃。那是AI机器人做出反应的“前俯后仰”,也有一些是摄像头后观众的声音。

台上两个人一搭一档地说着。最后一个包袱抖完了。李大爷惊堂木一拍,“啪”的一声,那包袱笑点怦然落地。全场静悄悄的。几秒钟后,一声“好”喊了出来。】

——“好!”

——“棒极了!”

——“再来一个!”

【机器人观众一齐发出拟人声,叫好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伴随着掌声、口哨,像奔涌的大潮向舞台冲过来。小周满脸堆笑,双手合拢,对着半空连连作揖。李大爷微微低了头,把汗擦了擦。他张开嘴,对准话筒,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急促的呼吸声被话筒捕捉到了。在一片欢呼和银光的海洋之中,他最终还是退了一步,对着台下所有的“铁人儿”观众,鞠了一躬。

画面切换。暮色四合。李大爷和小周走出剧院,走上了移动道。夜晚略显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道路,也照亮了李大爷的脸。到了那间小院子,李大爷走了进去。小周也迈下道路,在小院子旁的机器人专用位停下,闭上眼睛,悄无声息地靠在墙角。】

李大爷:(指了指它)看起来就像以前那扫地机器人,是不是?

采访人:今天不是您最后一场演出吗?

【李大爷沉默地走进小院,给花草浇水。角落里传来嘶哑的叫声。李大爷示意摄像头转过去,在墙角,摄像机的打光照到了早上放出的八哥。李大爷拿出笼子,八哥熟练地从开启的鸟笼门钻了进去,对着小篮筐,啄起了鸟食。李大爷看着它,眼神有点儿复杂。

画面切换。李大爷的访谈画面。他对着镜头。】

李大爷:真的,不瞒您说咧,这每次,我都想,说是最后一次了——最后就表演这一场!什么名气、园子,去他的!我还是喜欢跟人讲相声,人听得多好啊!热热闹闹纷纷扰扰的,给铁人、假人、机器人讲相声,我还真不习惯。

采访人:可您最后,还是没有说。

李大爷:(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个啊,我每次听到掌声,就真个儿后悔了。

采访人:掌声?

李大爷:对,就这。这一套包袱甩完啊,掌声、叫好声、观众的反应,没有这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讲怎么演了,真的,说重些,连这活着都沒什么味儿了!

采访人:可这掌声也是您说的,铁人儿做出来的。

李大爷: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得想开。人也好,铁人儿也好,那都是掌声。我们这讲相声的,别的都能不要,什么园子啊,名声啊,徒弟啊,但就放不下这掌声!所以,我会一直跟小周,跟其他铁人儿,一直讲下去吧。

【画面切换。又回到李大爷的园子。李大爷看着贪婪吃食的八哥,苦笑地摇摇头。】

李大爷:慢点儿吃,(抬头向镜头)它饿了,离了笼子,在都是铁人儿的外面去哪儿找东西吃呢?所以它又回来自己关笼子里咯。嗨,这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啊,其实跟它,一个样儿!

【画面定格在他略显苦笑的脸上。淡出。字幕演职人员表缓缓升起。】

第2集 小花旦

【这是一个冬天的中午,天已大亮,已有清脆的声音传了出来。透明的冰面之上,已映出几个人影。一个银发戴着眼镜的老人,正看着那些舞动的身影。旁白响起。】

旁白(略显衰老的女声):现在已经不用练踩跷了,听说以前,师祖他们可是三九天在冰面上练的呢!

【二胡声音响起,仿佛从未变过的西皮流水音乐声。几个浓墨重彩的身影模糊地出现。】

字幕:小花旦

【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走进一间风格老式的大楼,楼内化妆间、排练间比比皆是,人不是很多,有几个教师模样的人看到老妇人,纷纷点头打招呼:“老师好。”年轻点的学生们躲在远处,听到声音放下了手机。带着孩子的学员家长们见到,伸手道:“喊玉奶奶好!”几个小男孩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喊起来:“玉奶奶好。”银发的老妇人拍拍他们,温柔地点了点头。】

旁白:您刚才说到那个冰面踩跷,您以前也练过吗?

玉秦娥:其实也练过的,不过,到我们那时候就没那么严格了,顶多尝尝味道。

字幕:玉家班京剧艺术团团长 玉秦娥

【玉秦娥继续在前面走着,走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这间屋子是特殊的陈列室,里面的头面、戏服陈列着,花花绿绿的一屋子。画面切换,一个蓝绿色透亮的亮头面。】

玉秦娥:这都是师祖用过的,你看,这点翠,跟真翠鸟毛儿没什么区别了。现在技术好了,也不能复原得那么好。

【镜头一转,又闪过几件戏服、头面。接着是墙上的黑白照片,已经是可以称作文物级别的。其中有一个面目清秀,穿着马褂的男子。旁边的一张照片,是一个贴着铜钱头,化着戏妆的花旦。】

玉秦娥:这就是玉派祖师玉琳琅,已经是十几代前的了。

【画面切换。到了玉秦娥的访谈画面。她对着镜头,侃侃而谈。】

玉秦娥:玉派的风格,就是男扮女装、女扮男装,师祖玉琳琅在民国初期,一场《游园惊梦》中饰杜丽娘,艳压全场。此后玉家班虽然多历苦辛,但玉家表演一派还是传了下来。(她摸了摸照片,无限感慨)那个时候,没有摄像机器人,没有大脑接口,要到剧院里看戏,而且京戏是生活必不可少的,很难想象吧?那个时代。

【画面再次切换回陈列室。玉秦娥抬头指向一张照片,那是一个明丽的女子,即使不上妆,也看得出明艳动人,像是明星。】

玉秦娥:(指)这就是我的师父,玉月筝。

【画面定格在玉月筝照片。背景悠悠音乐响起,伴随着“咿——呀”的语调。】

旁白:玉月筝是玉家班第十代传人,也是将京剧与多媒体技术相结合的一代人。在她的带领下,京剧摆脱了虚虚实实的状态,开始与真实场景融为一脉。当时就有诸多争辩,说没有戏台的京剧和电影已是不分彼此,但玉月筝力排众议,开了新的一派。她认同京剧与多媒体融合,制造新的全息影像,也同意以自己作为范本,开创新的京剧AI。但这引起了戏剧界的反对。反对派认为,戏剧的一大特点,就是要以演员自身作为材料,练成角色,练成“角儿”,一旦开启虚拟人和AI,那便失了根本。

【画面晃过诸多角色的老照片,重新又到了玉秦娥身上。玉秦娥从陈列室走出,沿着走廊往回走。她在排列室短暂地停留,给几个年轻学员纠正姿势。她挽住一个学员手臂,抬举一下,旋即笑道:“现在不兴打了,以前月老师还是要打的哩,不不不,没有电影里打得那么凶,但总要打,疼了,肌肉才有记忆。”

另一边,在化妆室,几个青年演员正为下午要演的节目上妆。专有的科技设备可以改变容貌,但玉家班依旧坚守着油墨的化妆。坐在正中的演员听见声音,抬起头,起身来,轻轻喊了一声老师。她已经涂上了小花旦的妆容,圆眼睛,红眼影。玉秦娥看了看,笑了起来。】

玉秦娥:别看现在妆容夸张,一会儿上台,就跟吃了可爱多一样,俊俏得不行。她很快就要成为我们的十二代传人,玉香叶。

【旁边的众人鼓起掌来,演员羞涩地笑了,玉秦娥也笑。她又交代几句,走了出来。她仍旧昂首挺胸,但这一回她的眼神有些落寞。】

玉秦娥:我们这一派,一演就是一辈子,钻进一个角色,也没什么变的。如今观众虽然多,但到底不是个赚钱赚名气的活计,有时候甚至觉得,是耽误了孩子。所以我师父月筝老师同意开发那AI,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毕竟算起来,是违背玉派祖训的事情。可惜啊,她最后,都没有看到完成。

【有一个孩子走过来:“玉老师,有人来了。”玉秦娥换了方向,跟着那孩子走回去。

另一边,一间已经空旷的排练室里,已有一群人拿着器材到了。为首的是个穿夹克的大胡子,满是艺术家模样。片刻的等待后,他看见被人领进来的玉秦娥,立刻伸手上前:“玉老师,好久不见。”玉秦娥上前,两人寒暄。】

玉秦娥:这是王老师,专门做影像保存的。

【镜头切换到器材和忙碌的人群上。旁白响起。】

旁白:王一鸣,影像保存师,曾经与玉派十代传人玉月筝合作,保存了她所有的演出,并制作了她的影像AI。目前,“玉月筝”AI已初步成型。

【王一鸣访谈画面。他旁边坐着玉秦娥。】

采访人:您的团队说,目前,这个AI已经可以唱新戏。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说,“玉月筝”这个角儿复活了?

王一鸣:很遗憾,还远远不够。它确实能唱新的戏,啊,就是玉月筝老师以前从没唱过的,像《春闺怨》啊,《马前泼水》啊,还有她去世前最后没唱成的《新西厢》啊,都可以唱。但是——但是只有一两折。

采访人:就是说,全本还有难度。

王一鸣:对,那是相当的有难度。不仅是AI需要运算的数据过多的问题,还有,嗯,我们的影像还有种种的不足。你也知道,戏剧是一个很听细节的东西。有些问题呢,蒙外行可以,但是如果说内行啊、票友啊,他就能听出不对来。(看向玉秦娥)我们这一次次地来找玉团长啊,就是希望能以她的形象来补足玉月筝老师的形象。

【画面切换。在排练室里,王一鸣架起仪器,播放玉月筝的三维影像,在那里,娇俏的小红娘衣摆飘飘,一舞一动一颦一笑都十分动人。前来围观的戏剧学校的学生,都发出惊叹声,然而旁边的玉秦娥却摇了摇头。王一鸣敏感地觉察到,示意摄像机指向玉秦娥。】

玉秦娥:这个啊,我看看,不行啊,王老师,不行。众所周知,当年玉家班第一代,当时还叫班主,玉琳琅创造的是个雌雄莫辨的形象。月筝老师美是很美,但缺了几分英气。

王一鸣:所以我又来找您了。月筝老师声音高亢,拉得开,秦娥老师的声音呢,比较厚重。

玉秦娥:(拍王一鸣肩膀笑)你直接说我没开嗓就好了。

王一鸣:不敢不敢。(转向摄像头)就是嗓音各有特色,如果能合在一起,各有补足。那我想,应该会是一个完美的形象。你看,西方文化里,不是有圣母,有缪斯女神吗?都是形象,都是符号,我也希望是完美地展现所有的符号,而不是具体的人。

玉秦娥:(笑)你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就说,我等不等得到这AI出来吧。

王一鸣:(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笑)难啊,不要说你,可能我都等不到。估计到玉香叶,或者香叶下一代傳人,才能做得出来吧。

【众人重新忙碌起来。但或许因为刚才扫兴的话,大家有些提不起劲儿。玉秦娥仍旧指导学生演戏。她坐在陈列室里,细细地翻阅着唱本,又在其中走着,看着旧照片,看着那些旧戏服。夕阳西下,学校显得寂静起来。】

旁白:这些年来,玉秦娥一直在想,什么是真正的玉派,什么是真正的戏剧呢?她们到底是一代代薪火的传承,还是徒劳地和时间以及戏剧的没落对抗呢?

【随着旁白,画面又切到了排练室。在那里,王一鸣正在收拾东西。看见玉秦娥走过来,赶紧又上前握手。】

王一鸣:谢谢玉团长的协助,我们一步步走,一步步来,不怕有不成的一天。

玉秦娥:哪里哪里,这是我们应该的。

【两人寒暄。戏团的学生也上前和制作人们攀谈。其中有人交换着联系方式。玉秦娥背对人群,走了几步。王一鸣发现不对,赶紧走到她的身旁。只见玉秦娥走到“玉月筝”的影像旁边,突然回过头。】

玉秦娥:王老师,我能提个小小的要求吗?

王一鸣:您说您说。

玉秦娥:我想跟老师再演一场。

王一鸣:啊,这个当然没问题!快准备,快准备一下,玉团长唱什么?

玉秦娥:就,《红娘》里叫张生一段吧。

【王一鸣挥手,立刻准备。玉秦娥站到了“玉月筝”旁边。“玉月筝”缓缓地睁开眼睛,突然竖起手指,娇俏地唱出一句“叫~张~生——”。一旁的玉秦娥也摆起姿势,接了下去“——隐藏在棋盘之下”。她头发灰白,站在已经上了妆、一身红衣的“玉月筝”旁边,面容虽然衰老,但眼睛明亮,姿势活泼,略显奸细的嗓音里透出不失优美的娇俏与可爱。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唱着,一老一少,一虚一实,两个都是戏台上不变的,小花旦。】

第3集 傀儡师

【画面为五光十色的大楼。旁白响起】

旁白:云峰的工作室坐落在城市的一座大楼的四十层,每到夜晚,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就会把他的窗台映亮。夜晚是属于他的工作时间,而我们到来的时候却是白天。

字幕:傀儡师

【画面切入云峰的工作室。打开门,走道旁伫立着各种各样的角色,蝙蝠侠、超人、神奇女侠,在他们背后,则站着小丑、奥特曼里的怪兽,以及《攻壳机动队》里的傀儡女子。它们把狭小的空间堆得满满的,却不令人有窒息的感觉。一个大约只有二十六七岁的青年,脸上还有稚嫩的痕迹。他对着摄像头笑,一脚踏进那超级英雄堆里,那些玩具仿佛“穿模”般地穿过他的脚。】

云峰:(笑)这些都是投影。都是以前的作品了。刚开始的时候,没有钱请模特,脸型身型就对着自己。

【画面切入房间内部,首先出现的是镜子,从长达两米的穿衣镜,到只能照到脸部的方镜,还有小的化妆镜,把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房间摆得满满的。工作的地点则是三面巨大的蓝色屏幕,一个身材高挑的西装男子影像浮现其上,有正面、侧面、背面,旁边是放大的脸部,“他”的皮肤紧绷,眼角下有几丝不易觉察的纹路。

画面再次切换。云峰的访谈画面,旁边是西装男子。】

采访人:这个也是以你为原型吗?

云峰:当然不是。这是定做的。

采访人:是谁定做的呢?

云峰:这个,我们有为顾客保密的义务。毕竟我们是虚拟演员工作室的经营人嘛。

【画面切换回刚才的场景。旁白响起。】

旁白:二十七岁的云峰,就像他自己所说,是虚拟演员工作室的经营人。现如今,“经营人”已经不是个崭新的概念,但作为只有一个人的工作室,云峰的“经营人”显然包含了更加丰富的内涵。在一个虚拟演员的诞生中,他至少担负了策划人、设计师、制作者以及经纪人的职责,而眼前这个名叫“陈薰”的虚拟角色,就是他的作品,以及朋友。

【画面移向西装男子“陈薰”,云峰敲击键盘,令“陈薰”来了一段歌舞。看得出来,这个“陈薰”对歌舞并不那么纯熟。】

云峰:其实能调得更好吧。当然,不过不能调得太过完美。(按下几个按钮)约定俗成,就不会导致恶性竞争。而且太过完美,就没有了进步的空间,最重要的是,恐怖谷,你听说过吧?

旁白:恐怖谷是日本科学家森政弘提出的假设,由于机器人与人类在外表、动作上相似,人类亦会对机器人产生正面的情感;而当机器人与人类的相似程度达到一个特定程度的时候,人类对它们的反应会突然变得极其负面和反感,哪怕机器人与人类只有一点点的差别,都会显得非常显眼刺目,整个机器人有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觉,犹如面对行尸走肉;当机器人和人类的相似度继续上升,相当于普通人之间的相似度的时候,人类对它们的情感反应会再度回到正面,产生人类与人类之间的移情作用。

【画面再次切换回云峰工作室。他看着“陈薰”,仿佛在看一个伙伴。】

云峰:接下来就是按照客户要求,参加虚拟偶像101,如果能达到标准,将会进入虚拟演员的数据库,和真实的粉丝们进行互动。到那时,“陈薰”就会开始逐渐展现出人格,逐步进化。

云峰:当然——当然也不是说不管了,还有其他的烦恼,比如说,和其他虚拟演员吵架啊,发生绯闻啊,最麻烦的就是,技术不合格,达不到处理,到时候整个人如果没反应,或者反应重复,那就是偶像失格了。用他们的话讲,就是“塌房”了。

云峰:这一行的历史本身就有点儿不太光彩,原来是因为演员无法满足小众和畸形的爱好,有些人制作出特别小圈子,比如说二次元大眼睛……但是随着技术的进步,人们对这样的角色也开始感兴趣,有了培养的欲望。

云峰:目前虚拟偶像已经是个足够大的市场。虽然对于是否可控和人伦问题有一些争议,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场巨大的实验。

【画面切换。云峰的访谈场景。】

采访人:会不会有灵感枯竭的时候?

云峰:很多。虽然虚拟演员之后会交给观众去培养去争斗,但是一开始还是得讨人喜欢是吧,又不能越界,说到底我们的本质还是研究人性吧。

采访人:那么,当时是如何想走上这一行的呢?

云峰:其实是因为,我想留住,留住一些东西……

【画面切换。云峰走到工作室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贴着许多照片,有二次元的角色,也有真人,更多的是剧照,都是简单的全息照片。里面还有许多的纸质书,罗伯特·麦基的《故事》、克里斯托弗·沃格勒的《作家之旅》,还有约瑟夫·坎贝尔的《千面英雄》,另一边则是玄幻小说,排得十分整齐。】

云峰:虽然现在大部分人已经不看書了,但我还是喜欢用文字、感觉直击心灵。我很喜欢我父亲行当的一个仪式,点睛,画心。

【云峰拿出一张照片,像素不太高,看起来清晰度显然不够,而且不会动。那是一个披着黑布的傀儡师父,高举着傀儡,一边一个看起来更德高望重的老人。一个举起毛笔,在傀儡空白的眼睑上点下红点,另一个则是将一张符纸塞进傀儡胸口。】

云峰:这个就是我的父亲,操偶师。他经常说,要从心去塑造人物。我父亲可说是名震一时的傀儡师,他经手的人物总是栩栩如生。几千千米外的戏台之上,仍旧可以看见傀儡,虽然有些粗糙,但模样却很动人。还有这张照片。

【他拿出一张照片,上面全部是小孩子。云峰指向其中一个。】

云峰:这个是我小时候的班长,他叫曾寻,待我很好,我一直记得。结果呢,还没等到长大,他就因为车祸吧,去世了。我用了一些他的样子,也用了一些他的经历。起初我父亲很是反对,说会伤他家人的心。结果反而是他的家里人支持我,说“陈薰”是一个新的人,跟曾寻不是同一个,就算有点儿像,他们也不会把它当作失去的孩子、兄弟来寄托。

【云峰顿了顿,他的脸上出现了郑重的神色,工作室外灯光流转,在他脸上跳动。】

云峰: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创造的虚拟人物是新的人。从此以后,我就决定好好地做这行了。

第4集 梦里人

【一家公司的一间办公室里,四个巨大的蛋型舱立在其中。“蛋”的旁边扯出电线,接着屏幕,屏幕上以飞快的速度变换着商品。有时候是一件服装,很快就变成了食品,接着又是牛排。屏幕的下半块则是各种各样的数据。画面拉进,看得到是血压、心跳以及呼吸数。画面再拉近,停顿在心跳上。心跳曲线“嘟,嘟,嘟——”】

字幕:梦里人

【画面切回。静静立了一天的“蛋”被打开了,翘起的舱门仿佛黑色的双翅。每个“蛋”里都站着个穿着银色紧身衣服的人。他们戴着头盔,头盔外还罩着眼镜。他们的手套是透明的,上面有细细的亮线,纵横交错,仿佛发光的血管。这些银色紧身衣人飞快地脱下衣服,是一群年纪不同的人,有男也有女。现在是下班时间,他们的神情却有些冷漠,互相打过招呼后,默默离去。镜头集中在一个年轻人身上。】

字幕:TEST测试员 何千禧

【下班的何千禧没有去任何地方,他回到家,倒在床上。虽然他的房间放了床以外就没有多少空间,可他还是满脸满足,如同居住在宽敞的酒店之中。不顾摄像机的镜头,他露出回味的表情。】

何千禧:我今天试了帆船,握着舵,在大海上航行了十秒。我买了一把中世纪长剑,沉甸甸地握在手里四处乱舞,把草都“嗖”的一下砍断了。对了,我还尝试了一匹价值一千八百万的名马,它的鬓毛好浓!味儿也大!不过它眼睛又黑又大,跟玻璃球似的。(看向镜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哈,没关系,我知道的,我们这些测试员就是那么奇怪。

【画面切换。又是刚才巨大的“蛋”。】

旁白:这个奇怪的设备,就是何千禧工作用的工具——TEST系统。这个系统是专为网络购物平台设计的,只要接上相应的设备,就可以虚拟使用商品,比如,一件衣服、一件厨具、一台单反,甚至一碗泡面。它是极其精细的全体感VR,能储存读取大量产品数据,构成一个真正的“购物车”,真正的体验。

【画面切换。何千禧穿好银色紧身衣服,在屏幕旁操作着,嘴里喃喃地念着。】

何千禧:小龙虾和牛肉火锅全餐,单反相机,哦,这个我喜欢。冰箱?这个是什么?今天好像有不少奢侈品。我比较喜欢好玩儿的东西,比如数码设备,看那种流线型。不过做这行久了,很少会把个人的喜好带进去,基本上都是尽可能地捕捉第一反应,和机器一起。

【切换到访谈画面。】

采访人:其实,TEST系统,就是让你们感受商品十秒,再记下你们的反应数据,是吗?

何千禧:也是,也不是。说是,因为原理没错,说不是,因为它还有其他的功能。

采访人:能详细说说吗?

何千禧:有点难说。我们这些测试员,在等待TEST平台载入之时屏息凝神全身放松,一旦开始试用,就像短跑運动员在瞬间爆发,立刻调动所有的感官,让自己尽全力去感受商品,看到商品所有的信息并且放任身体产生反应——身体产生反应,才能形成数据让外面记下来,这样才有用。

采访人:你说的这一切都在十秒里发生?

何千禧:没错。有这么个说法,商家设计物品,我们设计感受。

【画面再度切换。何千禧坐到了TEST系统里面。系统开启,房间变得十分安静,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但不断跳动的商品、数据,展示出一个忙碌的工作场景。时间来到中午。本该吃饭的时间,却无人动弹。何千禧懒洋洋地喝着一袋能量果冻、一袋泡开的代餐粉。这让无数人嗤之以鼻的东西,他却吃得十分舒适。】

何千禧:什么东西没有吃过呢?里面都有,上到大龙虾,下到辣条,全部都感受过了,不,吃过,吃进嘴里的感觉。商家设计物品,我们设计感受。我们这些测试员,哪一个吃过、见过、玩过的东西不是数以万计,我们既要展示自己直观的、第一眼的感受,也要依据经验,产生抵抗、反对、不舒服的感受。这样才能帮助商家直达人类内心,让商品更能绕过理性,打动别人。

【切换到访谈画面。何千禧仍旧是一副老神在在①的样子】

采访人:我注意到,你的生活比较朴素。

何千禧:干这行的都这样。因为在里面什么都见过,外面就变得无所谓了。说话也不是很想说,只有谈到那些商品的时候,才有一点儿来劲吧。

采访人:会觉得这样虚幻吗?

何千禧:有时候会。但是嘛,基本都习惯不用理性了。偶尔想想,就算真的拥有那些商品,不是也一样,就是感受一阵吗?拥有一生,跟拥有几分钟,我觉得差别不大。

【画面又切换回去。依旧是蛋形的TEST设备,何千禧进行调试。】

何千禧:我一直定位自己不是测试员,而是设计师,你看,我让他们加了很多功能。比如“搭配”,你可以同时使用两件、三件甚至五件物品;又比如“我的仓库”,你将拥有一个虚拟的仓库,可以把试用过的物品打包,按你的喜好,分门别类地放置,尽享收纳快感,还不受十秒的限制。还有这个“场景模拟”,你可以在十秒里短暂地拥有猫、狗、仓鼠,或是一个婴儿,也可以拥有一个青春期的孩子,甚至一个完美的男人或者女人。

【再次到了下班时间。和前一天一样,何千禧神色冷漠地关闭了机器,简单地吃完饭,回到了家中。他如同昨天一样,把自己经历过的商品又简单说了一遍,沉默了片刻。】

何千禧:今天系统给我推了女式用品。素色的平跟鞋、淡红色的围巾,还有带有香味的洗发水——我都能感觉到,是一个朴素又可爱的姑娘用的了。这意味着什么?(笑得不好意思)我想要女朋友了呗,想认识那样一个女孩。毕竟那个TEST系统是直接连接我们的身体的,任何反应,哪怕是那种反应,它都会知道,瞒不住的。不过,恋爱?不可能的。

【他躺在床上,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

何千禧:女朋友,倒是有过几个的。其中一个,青梅竹马,曾经一起吃喝,一起拍照,一起躲在课桌下看着好看的小说,一起去挑选家具、汽车,还准备买房。但是,不行。干这一行,不行的。所有的东西,所有的感受,拥有会变成独占,说出来,她不能感同身受;不说出来,自己心里堵。买东西也说不到一块的,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分享不了。很孤独,真的。但也不是不喜欢这行,毕竟有这样经历的不多,能直击内心的事情不多。

【何千禧又发了会儿呆,然后关了灯,睡去了。第二天清晨,阳光照进窗子,何千禧醒过来。在一片声音中,旁白响起。】

旁白: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在判断,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中。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个仅有十秒、五光十色的世界,和眼前这个平淡却真实的世界,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梦境。

字幕上浮:全集完

【责任编辑:阿 吾】

①由闽南话中的谚语而来,一般形容很从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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