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之花
2022-05-30陈虹羽
陈虹羽
1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天上劈下一个响雷,浓云翻滚。黄时雨正准备夜宵,这样女儿下了晚自习九点回家刚好吃上。她看着就要下雨,拿起伞急匆匆出了门。
驱车到女儿就读的高中,校门口被接孩子的私家车围得水泄不通。找了几圈,只在两三百米外的路边有个勉强能停进去的车位。黄时雨停了车,拿着伞去校门口等待。她没能挤进核心站位,只得在稍远的角落站着张望。
雷声大雨点儿小,适才落了几滴,这就停了。
放学铃响,几分钟后,陆续有学生出來。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女儿和一个男生有说有笑地往外走。一出校门他俩就牵起手,很亲昵的样子。女儿眼里只有那个男孩,走到这边也完全没看见妈妈。黄时雨不自在地咳了几声,女儿这才看见她,有些慌乱地将男孩的手甩开,抱怨地问道:“妈……你怎么来了?”
黄时雨假装没看见男孩。她也是从十五岁过来的,这个年纪有喜欢的男生太正常了。她举了举手中的伞,“怕下雨。”
“都说过你不用来接我,就算下雨了,我也可以打车。”
“晚上打车不安全。”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女儿正值叛逆期,黄时雨没跟她正面理论。那个男生已悄悄走掉。黄时雨说:“车停得有点儿远,跟我过去取吧。”
到了车上,女儿坐在后排发呆。黄时雨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说:“还有两个月就中考了。”
“嗯。”
“这个时期的话,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真是土掉牙的老生常谈。
“妈,你都看见了呗?”
黄时雨想说的一大段话被噎了回去。她承认,“是看见了。我其实就想说:第一,要保护好自己;第二,不要影响学习。”
女儿在后座“嘁”了一声,没答话。
沉默了一会儿,女儿冷不丁说:“学习差不多过得去就行了吧。妈,你读了那么好的大学,现在呢?挣得还没我爸一半多。工作又闲,天天在家围着我转,搞得我很压抑。”
一股气从黄时雨心中涌起。但现在的她,确如女儿所言,不过是一个因为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所以只能找到低工资的工作,反过来还要被孩子嫌弃挣得不多的庸碌中年人罢了。不管说什么话反驳,都显得可悲又可笑,还不可信。
到了家,黄时雨接着做准备到一半的夜宵。端上桌后,叫女儿出来吃。女儿吃完,洗漱好,回房间关上了门。快十点了。黄时雨本来想再找女儿谈谈,最后还是作罢,回了主卧。
每天差不多要她睡着后,先生才回来。说是公司加班,谁知道是不是在公司玩游戏,或者别的。倒无所谓,黄时雨觉得他不在家更自在些。
第二天早上,女儿要钱。
黄时雨第一反应就是不给。她每个月给女儿固定额度的零花钱,并不算少,怎么也超过平均水平了。“上周不是刚给了你这个月的吗?”
女儿没反驳,但垮着脸,又不说话了,整个早餐都一言不发。直到出门,她爸问她要多少,直接掏了钱给她。
平时不管孩子,却莫名其妙跳出来插一脚。黄时雨愠怒,“要就给啊?哪有你这样的,有这钱怎么不给家里?”
先生和稀泥,“她要的又不多,别这么小气嘛。”
黄时雨上前欲理论。
女儿说:“你就是挣得少,才这么一百两百的都要计较!”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黄时雨定在原地,半天顺不过气来。最后骂了句“妈的”但无济于事。
孩子爸说:“别老动气,刚做完乳腺结节手术。”
他公司上班晚下班晚,说完就去刷碗了。
黄时雨换了衣服,去上班。
他俩通勤都不开车。乘坐公共交通的成本远低于开车,还更便捷。
黄时雨坐地铁,望着对面车窗上映出的身影发呆。四十多岁,算不上老吧,但离年轻时的一切已非常远了。为什么要过着这样的生活?如果不过这样的生活,又能过怎样的生活呢……
她想着这些,或许又没有在想。只是惯常地任由这些思绪在脑海里搅和,一团乱麻,也没有解。突然,地铁中的光线暗下来,一个温柔、沉稳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响起——
“嗨,小姐大人。您要出门去工作了吗?”
地铁车厢内变成了别墅庭院的场景,这是全息投影广告。刚才那个声音的主人,一名穿着礼服的优雅男子现形——标准的二次元美男,当然,这也是全息投影——笔直站在庭院门口,微微俯身,脸上挂着笑容,“小姐大人放心出门工作吧,家里的一切我会打理好。”顿了顿,垂下视线,幽蓝的眼瞳斜看向一旁,并不坦诚却温柔地说,“我想您能……能早点回来。”
阳光、庭院、优雅执事以溶解特效散去了,场景切换为通用模板,若干二次元男子形象依次展现,什么类型都有。画外音念出广告词:“‘恋人系统,你的精神家园。7.0版本正式更新,带一名恋人回家吧!”
文案中规中矩,但配上顶尖的技术与美术表现,整个广告有足够强的氛围。黄时雨在心中默默评价。
广告结束后,公司LOGO露出。黄时雨看着图标下那行小字,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法不在意。
她默念出这行小字:“萌动互娱”。
这是2041年。萌动互娱的雏形成立于2025年,起初是光核科技集团下设的“萌动工作室”。经过十六年的发展,它早已从集团独立出来,成为当今的人工智能巨头,主打游戏娱乐交互方向。
到站了。
黄时雨往站外走。从昨天到今天都很糟,但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只要没有出意外,就算不上真的太糟。黄时雨叹了口气。
她现在是一家小型广告公司里的文案策划,这些年没有做出过什么一鸣惊人的案子,公司也不是业内头部。但她四十四岁了,这个年纪只要不被裁,还能拿着稳定的薪水,就该感恩戴德。
在踏进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前,一名男子拦住了她。
“黄女士,请留步。”
黄时雨瞥了瞥这名男子,记忆里没有这个人。她很快判断这是一名推销,“抱歉,我赶时间。”
“只耽误你几分钟……”
“我没钱。”黄时雨早过了不好意思暴露囊中羞涩的时期。想起女儿对自己的态度,在说出这几个字时,她甚至有种自暴自弃的痛快,“如果你是想向我推销什么产品,就不必了。”
“我是于烽。”
“于烽……”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个名字呢?但黄时雨不想表现出自己记得。她做了个疑惑的表情,重新仔细打量他。他的模样依稀可辨,想来十六年不见了,一时没认出也很正常。但他的神态和眼神无比疲惫,整个人像干瘪的茄子,这是她没认出他的主要原因。
“就是海燕之前的男朋友。”男子怕黄时雨不记得他了,解释道。
“哦,是你啊。那,找我有什么事吗?”黄时雨尽量表现得已经完全放下了。
“本来想找海燕的,但见她有些困难。你知道的嘛,她在那种蚊子都飞不进去的豪宅里。而且,她应该不想见我。”
黄时雨看了看表,“我快迟到了。”
“那我就直说了。当年那件事,你们一定都很不甘心吧。”
何止是不甘心……黄时雨控制着情绪,“就算不甘心,所以呢?”
于烽说:“几年前,我被萌动踢开了。我也不甘心。”
“噢,所以你想找我们一起,”黄时雨说出这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猜想,“再成立一家公司,跟萌动抢蛋糕?那你当年何必那么做。”
于烽沉默。
该不会还猜对了吧,黄时雨失笑,“不可能了。且不说市场已完全是萌动的天下,我们也……我们也不是当年的我们了。”
“如果能回到那一年呢?”
“……啊?”
“我是说,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如果能回到那一年呢?”
黄时雨最终还是请了半天假,和于烽坐进一家咖啡店,听一些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言论。她狐疑地审视于烽,动用自己所有的逻辑去问询。
“你的意思是说,你发明了回到过去的办法?”
“可以这么说,但并不完全是。只有标记了信标的人,才能回到过去被标记的那个时间点。打个比方,就像游戏读档,读档的前提是你得先有存档。只要有存档,就能回溯重来。”
“你说的回到那一年,是指哪一年?”
“2025,萌动成立的那一年。我们要回到它成立前夕。”
“这意味着你在当年标记了信标,这种穿梭时空的技术,你在2025年就发明了?为什么捂到现在才用?”
“那年我只研究出了如何存档,但没找到读档的方法。我是今年才成功读档的。”
“你读过档了?”
“读过了。”
“那你大可以自己回去改变历史啊,一个人掌握着这一切的秘密,捞得更多,干吗还来找我们?”
“我试过了,但我一个人能量太小,什么都改变不了。”
“等等……”黄时雨整理着思路,“如果你有了‘存档的技术,这么多年来,你一定不止存了一个档吧?只要打游戏的人都知道,有些boss打不过,或者打不出想要的结局,可以靠读档大法,在若干关键节点都存档,一遍遍重来,最后总会磨过去的。”
“是的,从2025年发现了标记信标的方法后,我存了很多档。但读档需要一些……成本。总之,我不足以独自去改变一切,所以需要你们。”
“你找过李北了吗?”
“没有。我最先找的你。”
“你想先说服我,再让我去说服她们。”
“嗯。”
“但你如果打听过我们这些年的生活,就该知道,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联系了。”
“你们情谊还在的。无论什么时候重聚,都会再回到亲密无间的状态。”
“这倒是。”想到她们,黄时雨脸上浮现出微笑。
“那你答应我了?”
“这太疯狂了……我还有些问题,等我想想……于烽,你说的是,要有信标的人才能回去,所以那一年,你也标记了我们?你还标记过其他人吗?”
“没有。呃……确实是没有。如你所知,我太贪婪了。我总希望自己独掌秘密,所以后来的存档都只标记了我一人。但我失败了,相信我,但凡有一点儿成功的希望,我都不会来找你们。”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好在,在一切开始之前的那个晚上,我标记了我们四个。我,你,李北,还有海燕。如果我们四个一起回去,回到最初,回到萌动成立之前……这可能是我,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一起搏一次吧,就算没成功,也无非是过着跟现在一样的日子。我们都没有什么可输的,但如果赢了,萌动大厦顶层办公室里,如今坐着的就是我们!”
真是一段充满激情的演说,黄时雨差点儿就信了。不过中年人哪有这么好骗,“说实话,我建议你去看看精神科,或者心理科。这不是骂你,我真心这么建议。被萌动踢开,你没受什么刺激吧?”
“我能理解你这么想,但你尝试一下,总不吃亏。”
“我这么久没和李北还有海燕见面,再去找她们,却是给她们说这种事,你猜她们会怎么想我?都不如推销个面膜靠谱。”
“我知道。但……包含了除我之外的其他人的关键节点存档,只有那一个。我们四人必须一起回去,少一人都不行。帮帮我吧,也是帮助你们……”
“不如这样,”黄时雨半开玩笑道,“你今天标记我一下,到了明天,你让我回到今天,我就信你。”
黄时雨以为于烽做不到,必然会推脱,但于烽立马答应了,“没问题。成功后,你帮我跟海燕和李北说说。”
这下倒轮到她骑虎难下了。她迟疑半晌,“好吧,那就试试。”
于烽住在一个安保措施严密的中高端小区,看来他在萌动的那些年還是挣了不少钱。既然财务自由了,却仍想着要扳回这局,真是人心不足。
黄时雨跟他进了家。
房子很大,光客厅就得有六七十平方米了,但没什么奢靡的享乐之物。整个客厅被一台形状诡异的巨大装置填满。
于烽拿出一只外形看着像是数码相机的东西,给黄时雨拍了照。
“它就是‘存档机器,这样就算标记了。”于烽一边操作一边说,“至于那台大家伙,是读档时用的。”
黄时雨看了看自身,没任何变化。“这就行了?那我可以走了?”
“嗯,明天来这里……对了!没必要等到明天!我们马上就可以验证。”
黄时雨想了想,明白了于烽的意图,要了把剪刀把自己衣服下摆剪出几个破洞,“可以了。”
于烽指了指位于装置中心的一间密闭小屋,“进去吧。”
小屋里响起嗡嗡的轰鸣,各种颜色的光流动变幻。黄时雨集中注意力盯着每一处动静,但好像全麻一样,不知怎么就断片了一瞬,再恢复意识,已经在小屋外了。
于烽正拿着存档相机给黄时雨拍照,说:“这样就算标记了。至于那一堆大家伙,是明天读档时用的。”
黄时雨观察着于烽,他确实是几分钟前的状态。最关键的是,她衣服上剪出的破洞没了,完好如初。“已经試过了,我信你了。”
于烽了然,“看吧!都是真的。而除了穿梭者,别人不会知情。”
“你让我们和你一起做这个事,你想得到什么?”
“如果成了,我要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你们仨百分之五十一。”
黄时雨不置可否,迈步到门前准备离开,“我会先去找她们。之后再联系你。”
2
周六清晨,黄时雨坐在高铁上,去几百千米外的一个小城。
她知道,她不在,先生只会带着女儿打一天游戏,吃垃圾食品外卖。但她想开了,任由他俩摆烂一天又死不了。这就行了。
她跟家里说是自己要加班。先生说:“嚯,什么公司啊,发那点儿工资还想让人加班?”但也没再多问。
高铁像一条巨蛇,在惊蛰回春的大地上飞驰前行。她先去找李北。
李北、盛海燕和她,是大学期间的好友,但她们不在一个系。李北是数学系的天才,一米七八的身高,短发,一张厌世而不羁的脸。在漫展上反串COS禁欲系男神,排队来看她的粉丝能绕场馆三圈。
两小时后,高铁在一个小站停靠。站台很新,却没什么人。黄时雨下了车,踏进这个陌生的城市。
这是她第二次来。
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她刚怀孕,李北刚定居这里。
小城比十几年前新,柏油公路纵贯东西南北,在绿化带隔出的规整空间里,一座座住宅楼呈方阵型排开。但路上的行人大多在五六十岁以上,没有年轻人。
凭借精准的导航,黄时雨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李北工作的社区。她走进居委会办事大厅,一眼看见了坐在内室角落的李北。她正对着一台电脑发呆,还是那张厌世的脸,但浮肿严重,不羁已经没了。仍旧是短发,却是那种最普通的中年女性常见款式,软塌塌贴在头皮上。
黄时雨对坐在台前接待的办事员说:“您好,我找李北。我是她的朋友。”
办事员意外道:“李北还有朋友呢?”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客气又敷衍地笑了笑,转头朝角落喊,“李北,朋友找。”
李北扭头看过来,见来人是黄时雨,眼神躲闪了一瞬。之后起身,一瘸一拐走向这边。
“你怎么来了?”她淡淡地问。
黄时雨拉她到一旁,“确实有事找你。方便跟我出去聊聊吗?”
李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不方便走太远。就在门外路边,行吗?”
黄时雨同意。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她刻意去看李北的手,但李北将手插在衣服兜里。
她们在路边的绿化带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前几天,于烽来找我……”
“他还有脸?”
“现在情形不同往日,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他搞出一个神奇的装置。”黄时雨挑着重点信息,给李北说了来龙去脉。
李北问:“你信他?”
“技术是真的,我试过了。但对于他的目的,他要得到什么,我不信。不过,我们这回防着他就行,只要利用那个技术……”
沉默了一会儿。
“时雨,你看看我。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已经没有重来一遍的心气了。”
“就因为你现在这样,所以才更要重来一遍!”黄时雨提高了音量,“我为什么先来找你,为什么同意于烽回到2025年让一切重来,难道我真的是为了发财,为了干倒那个狗屁萌动互娱吗?萌动的事,我们是不甘心,但再来一次我们是不是就真的能成功,那根本无所谓。就算我们仍旧做不成事业,仍旧干不翻萌动,至少你可以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数学系的天才,计算机系研究生,算法大神,现在呢……”
李北的手就没从衣兜里离开过。但不用再看了,黄时雨又不是不知道。她们创业失败后没多久,李北就出了事。她在街上偶遇两名醉汉欺负一个女孩,上前帮女孩解围,之后跟醉汉扭打在一起。一双手被醉汉用酒瓶砸成粉碎性骨折,腿也伤了。
那双手纤细修长。作为COSER的李北,曾被粉丝称作“手控福音”,而作为一名程序员,那双手在键盘上灵巧地翻飞,她们创业项目的一行行代码,全都由那双手实现。
现在呢,黄时雨没说出后面的话是,现在,李北在一个社区居委会,负责维护居民登记系统。哪怕她的手只剩食指能用,也足以胜任这份工作。这是在见义勇为中双手废掉后,政府给李北安排的闲职。
“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李北盯着地面,“这里大家都挺照顾我,我没什么不满的。”
“我没立场替你觉得不好,但我还是……替你惋惜。李北,你再想想,下周六,我在这个地址等你过来,等到晚上八点。”黄时雨把于烽家的地址发到了李北手机上。
李北没有拿出手机点击确认,由始至终,她的手都插在兜里。
“那我走了。”黄时雨告别。
“一起吃个午饭吗?”李北问。
“不了,我赶回去,下午还要找海燕。”
“她……”李北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帮我给她带好。”
回程的高铁上,黄时雨琢磨着李北最后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她应该是想问海燕会怎么决定吧,毕竟那是四个人共同的节点,缺了谁都无法成行。而海燕是他们四人里过得最好的一个,她有什么理由要和大家一起回到过去再折腾一次?
列车进站,直接站內转乘地铁。在搭地铁去海燕家的途中,黄时雨又遇到了“恋人系统”的广告投放。这次针对的是男性用户,主角是一名白发傲娇少女。她叉腰站在公寓门口,因赌气而鼓着腮,“你啊,就尽管加班吧。我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想你的!”
和十几年前相比,更逼真的技术、更精细的建模、更流畅的动作,哪怕只是一个如此标签化的苍白人设,也演绎得让人心动。看来,资本足以抹平内容和技术上的沟壑。她们曾经很擅长内容创作,也有独门技术,但资本有钱,某种程度上,有钱就能做出一切。她们所擅长的,到底有没有竞争力,到底能不能拿去跟雄厚的资本上演一出蚍蜉撼大树的好戏?
出了地铁,换上一辆接驳车,终于抵达盛海燕所居住的近郊别墅区。
到了她家门口,只见一名优雅的老妇人一脸严肃地从院中走出。盛海燕披着一条薄羊绒披肩,站在小洋楼门口,恭送老妇人离去。
司机把车滑行到老妇人跟前,下车扶老妇人上车。黄时雨站在一旁,进院也不是,出也不是;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倒是老妇人先招呼黄时雨道:“新来的阿姨哦?请进吧,我儿媳在,有什么事她给你交代。”
黄时雨看了看自己从头到脚加在一起不到千元的休闲服,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好在,老妇人没多逗留,乘车而去。黄时雨步入院子,盛海燕拉她进了屋。
不愧是嫁了富二代的阔太太,盛海燕保养得很好。明明是同龄人,看上去比黄时雨年轻个七八岁,又因为没生孩子,身材也没走形。
刚在沙发上坐下,黄时雨就看见了茶几上放的一本册子,是一家高端医院孕产中心的介绍。
黄时雨想装作没看见,但盛海燕先开口说:“我婆婆刚拿过来的。”
“你和那位结婚时,不是说好了丁克吗?”黄时雨小心地问。
“他是想丁克,但哪儿拗得过他爸妈啊?公司是他爸妈的,房子是他爸妈的,生不生,哪由得他自己。”她顿了顿,“但子宫是我的。我生不生,还是我说了算。”
“你婆婆怎么说?”
“她说我已经这个年纪啦,再不生就生不出来了。如果我今年内还没有生育打算,明年她就去找代孕——不用我出卵子的那种。”
“让你老公跟别人生个孩子?这样生出来的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直白点说就是这样。不过我也没所谓啦,反正我不生的。别说这些了,时雨,你难得来找我,什么事?”
“我上午去找李北了。”
“她……还好吗?”
“我觉得她过的生活配不上她。但她自己觉得还可以。”
“这种事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海燕,我觉得你过的生活,也配不上你。”
“哦,是吗?那你觉得我配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黄时雨环视了这个挑高近十米的大客厅一圈,问:“你还画画吗?”
“不画了。漫画家嘛,又穷又累。”盛海燕用开玩笑的语气反问,“你是觉得我要过那种又穷又累的生活才配?”
但黄时雨没有笑。她认真而惋惜地说:“我只觉得你是海燕,不该做这笼中鸟。”
盛海燕,美术系的异类,别人都画“正经的艺术”,只有她天天画二次元美男的性感同人图,被粉丝称作“菩萨下凡”。后来她开始画原创漫画,从大四到毕业后的三年,连载了四年完结,虽然没有火到人尽皆知,也积累了一众忠实读者。
三人一起创业后,她自然而然负责了项目中所有美术的部分。黄时雨笔下那些性格各异的角色,在盛海燕的画里终于有了清晰的面目。可惜它们——他们——并没有机会被其他人看见、喜爱,就在硬盘中死去,永不再见天日。
“笼中鸟吗?”盛海燕起身走到窗边,“……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如果有机会再选一次呢?”黄时雨说了于烽的事。
盛海燕愣了半晌,才问:“他要什么条件?”
“如果成了,他要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我们仨百分之五十一。”
盛海燕笑出声,“像他的风格。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知道我们的底线,但会在我们的底线上争取最大值。挺好,他如果不要这么多,我倒怀疑他是不是另有目的了。”
“那你来吗?”
“我会想想。”
该说的都说了,黄时雨起身离开。她踌躇着走到门口,才鼓足勇气又说:“海燕,其实是我自己不甘心,是我自己想重来一次。或许李北和你都满足于现在的生活,但我不……”
言尽于此,再说下去也没意思,会变成没完没了的抱怨和倒苦水。每个人走上什么路,说到底也是由自己的一次次选择筑成,不怨别人,不足与人道。
黄时雨摆摆头,“算了,不说了。下周六,我等你们。”
3
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那段日子了。并不是那段日子被遗忘、蒙尘,而是因为它太过珍贵,于是将它藏在心底,仿若连回忆都是对它的亵渎。这一周,黄时雨终于可以将它从心底的角落捧出,贪婪地、不加节制地回想。
自从在大学的ACGN①社团相识,黄时雨和李北、盛海燕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毕业后,黄时雨在一家游戏公司做了三年编剧。这期间,盛海燕作为自由漫画家,完结了她最重要的作品;李北则读了计算机硕士,并拿到几项技术专利。
二十五岁那年,她们重新聚首,决定干票大的。
那是2022年,虚拟偶像产业仍处于起步阶段,虽有一些向泛用户扩散的尝试,但技术仍未成熟,总体不温不火;以角色为卖点的二次元游戏赛道则“卷”得飞起,各游戏厂商投入大量资金和人才进行游戏角色设计,创造一个角色会涵盖性格、外貌、语音、背景故事、动作、演出等方方面面。这些角色不再是游戏中执行玩法的工具,而是资本家的摇钱树,是玩家的心动对象。玩家花大量金钱养成角色,建立好感度,它们——不,他们——撑起了一部分当代人的情感。当代人在现实世界爱无能,不婚不育,但会真情实感地喜欢那些由数据筑成的角色。
甚至有人宣布和虚拟偶像结婚,和购买的虚拟偶像手办同吃同住。
作为三名深谙此道的爱好者及相关行业从业者,黄时雨她们产生了一个创业计划:将虚拟角色与用户深度绑定定制,为每一名用户提供可以全天候陪伴的虚拟角色。这便是“恋人系统”的雏形。
彼时,黄时雨在网站写文,盛海燕把漫画版权授予了一家大平台,李北则把专利卖了,三人都有了能够维持基本生活的收入。她们成立了雨燕北工作室,一头扎进开发,花一年时间做出了可以展示的程序。
那是一个虚拟男角色,黄时雨为他创作了完整的人设和故事线。盛海燕為他绘制了精美的外形,做了3D建模,将各种表情、动作微调到完美。李北突破了几项AI算法技术,让虚拟角色以投影的形式存在,并能更自然地和用户交互。
之后,她们卡在了实体产品制作这一步。这并非什么新技术,但三人此前完全未接触过。彼时,盛海燕的男友于烽恰巧有些这方面的人脉,在于烽的引荐下,她们跑了若干工厂,废了七八件样品,终于在又磨了一年后,将这个角色制作为“玻璃罩中的小人儿”,成为可以拿在手中与之交互的实体存在。
凭借这份demo①产品和一份商业计划书,她们收到了光核科技集团的邀请,进行关于合作可能性的商谈。
光核科技集团旗下有多项产业,目前其游戏部门风头正劲,主攻二次元市场,爆款产品玩家遍布全世界。游戏中每推出一名新角色都能引发网络热议,甚至登上热搜。
周一的下午,她们坐在公司明亮的会议室里,来与她们会面的是集团副总裁、游戏事业部负责人刘总,以及公司拳头产品的制作人。
刘总和制作人详细倾听了她们的创业思路,并不时对技术细节发问。她们一一解答,眼看着聊得十分投机。
末了,刘总却来一句,“你们的产品很好,但不会有市场。”
黄时雨被这一句打蒙了,一时气结,又不知如何反驳。李北风轻云淡惯了,但此刻脸上也露出些许费解。
只有盛海燕,长期奋战在跟网友战斗的第一线,处变不惊地露出微笑,“那您找我们聊这么半天,是因为很闲吗?”
刘总大笑,“当然不是。”他顿了顿,“这个产品想法很好,但归根结底,它能不能赚钱,最重要的是有没有IP支持。你们原创的人物设计,没有IP基础,怎么卖给别人?”
这确实是个问题,她们并非全然不知。为此,黄时雨和盛海燕早就在发力,这次虽然只拿出一个人物,但背后相关的故事,两人已开始小说和漫画的创作,目前也有一定的粉丝积累了。但跟大IP相比,的确是有差距的。这需要时间、人力、金钱去打造和运营。
盛海燕说:“不投入就不会形成大IP,不是大IP就无法获得资本的投入。这不成悖论了吗?”
刘总道:“确实如此,所以现在的公司在投资新IP时都很谨慎,但现成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我们的游戏有IP基础。你们三个加入我们公司吧,我们会给你们专门设立一个部门来做这件事,把我们游戏里那些高人气角色做成这样的产品。在我看来,它本质上还是手办,会跟人交互的手办。”
三人从没想过这种结果。她们一直是以创业的姿态做这件事,给游戏角色做周边产品不是不行,但她们想要的是以商务合作的形式展开。她们的野心,是作为独立工作室,跟其他任意公司合作,给所有的ACGN产品中那些令人难忘的人物做这种“次世代手办”,并打造属于自身的IP,而不是作为某一家公司的挂件,进行新业务试水。难道她们付出了两年,只是为了得到面试机会来光核科技集团上班吗?
她们对视一眼,统一了彼此的想法。海燕起身,“这个提议并不符合我们的预期。事实上,还有其他的公司想跟我们商谈合作的事,因为贵司目前在二次元游戏领域极具实力,我们才先来与您商谈,并带着足够的诚意。既然如此,我们会再综合比较其他公司的条件,考虑后给你们答复。”
确实还有几家公司邀请她们面谈,可谈完结果都不太理想。她们开始怀疑,她们做了两年的这个产品,是不是真的不好呢?
——不是的。
没有不好。时间已经证明了,以她们的思路为雏形起步的“恋人系统”,经过多次形态的迭代更新,早已成为当今最赚钱的文娱项目。那年她们处处碰壁,既是因为疫情下经济大环境不好,资方投资都很谨慎;又因为她们都是年轻小姑娘,资本不断提出严苛的条件,以为她们能够步步退让;更因为她们社会经验太少,都只想着如何把产品做成,却不懂人心险恶。
很多事,成了是因为天时地利,不成是因为阴差阳错。
就这样回忆着那些往事,一周过去了。
约好的周六傍晚,黄时雨先到了于烽所在的小区。两人在小区旁的馆子里吃晚饭,同时等不知会不会来的盛海燕和李北。
于烽说:“我知道你们恨我。”
当然恨,恨得想起来就恶心。但黄时雨说:“没有,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于烽挂起癞皮狗一样的笑容,举起啤酒杯,“不恨更好,那祝我们合作愉快。”
黄时雨早看透于烽这副嘴脸。当年,于烽是物理系的高才生,长得也不赖,自视甚高。大伙儿毕业后,他一路读到博士,但见到同学要么在企业挣到高薪,要么创业发财,自己却还得看导师脸色行事,是穷学生一个,所选的研究方向又半天出不了成果,眼看就要肄业,心态渐渐失衡。他最终选择铤而走险,偷走她们三人的心血,卖给光核科技集团,拿到职位,拿到股票,赚到让他财富自由的钱。
但现在,她们又必须靠他才能回到过去,让这一切从未发生。
李北和盛海燕会来吗?
有那么一瞬,黄时雨希望她们还是别来了。就算重来一次能改变结局,难道要把这十几二十年的日子重新过一遍吗?日子总不会一帆风顺,那些难以跨过的坎,不是现在这些,也会是别的一些什么。又要再熬几次吗?
但就在这时,盛海燕来了。
盛海燕一到,就和于烽针锋相对,完全不给于烽留面子。于烽暗示黄时雨帮他说点好话,黄时雨没理。她不停拿出手机看时间,都快八点半了。李北不来了吗?那就让这场闹剧结束在这里好了。
那年,和几家公司的谈判都进入了瓶颈,拖着拖着,又过了一年。这一年,她们继续完善产品,中途又跟光核科技集团碰了两三次,双方始终没达成一致。
但光核的态度越来越软化,后面几乎同意了她们提出的所有条件。双方在网上都谈好了,说是公司正准备投资合同,邀她们两周后去公司现场签约。
在约定的签约日上午十点,她们接到光核科技集团通知:不打算投资她们了,所有已在进行中的合作、未来可能的合作,全部取消。
她们一下全蒙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接受光核的说法:集团再次评估了她们的创业计划,认为没有前景。
接连的打击,令她们丧失了全部信心,终于放弃。
几个月后,当时还在和于烽恋爱的盛海燕发现了端倪。是于烽,在约定的签约日前一晚偷拿到李北开发的机密技术,给了光核。她和于烽大闹一场,但终究于事无补。于烽就此成为她们的仇人,而放弃了这项事业的她们,各自滑向人生的B面。
虽然未开口明说,黄时雨认为——她相信盛海燕也如此认为,李北是她们之中最惨的一个。那么耀眼的她,因为一场见义勇为,整个人生轨迹完全改变。一想起李北,黄时雨就热血往头顶冒,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是……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街口。
黑夜之中,一个蹒跚的身影渐渐显现。
黄时雨心中为之一振。
因腿脚不便,那个身影走得不快。双手还是插在兜里。明明是高个子,却完全和“挺拔”这个词扯不上关系。
身影越来越近。
黄时雨忍不住挥手高喊:“李北,这里!”
她心如死灰很久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心中都不会起波澜。但这一刻,她感觉热泪像要从心中流出。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可以在街上大跳大喊吗?她不管了。她跳起来双手交叉挥舞,生怕李北看不见。
李北并没有因黄时雨的激动加快脚步,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她终于走到了所有人面前,看了看大家。
“抱歉,迟了些。既然都来了,我们就开始吧。”
4
回到过去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让人有些转不过神。从体感上说,你前一秒还是一名四十多岁、人生失意的中年人,下一秒,你的灵魂仍旧如此,却来到了十六年前的2025年,拥有了一具二十八岁的躯壳。
她们互相打量彼此年轻的容颜。李北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别过头待了一会儿。
于烽在一旁得意地拍大腿,“看吧,成了。”
夏日晚风,街边的烧烤摊,矮木桌,小塑料凳。他们四人围坐在一起,桌上是尚有余温的烤串儿。这就是当年的情景,在和光核科技集团签订合同的前夜。他们准备材料一直忙到九点多,于烽提议请大家下楼吃夜宵。
心情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没人动桌上的食物,它们很快变凉。盛海燕说:“于烽,我想起来了,你请我们吃这顿饭,不仅用你那个什么机器拍了合影,那天你还拼命劝我们喝酒。当时我只以为是你不懂事爱胡闹,没想到你全都计划好了。想把我们灌醉,好偷材料是吧?”
“结果你们不是都不喝嘛,说怕耽误明天。”
“但你还是趁我睡着把材料偷走了。”
“海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当时年轻,考虑问题不成熟……我不会再这么做了。这次你们的敌人不是我,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把这些年失去的,从萌动手中抢过来吗?”
“别套近乎。”盛海燕冷冷地盯着于烽,“你把手机交出来,今晚你随便睡,但我们会轮流盯着你,不介意吧?”
大家回了出租屋,是当时黄时雨和李北合租的一套两室一厅。于烽睡沙发,留一个人在客厅盯他,另两人到卧室睡觉。
黄时雨醒得早,负责盯黎明前这一段。
五点过,天光一点点变亮。屋里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像死去的记忆。
餐桌在客厅的一角,黄时雨坐在桌边,打开笔记本电脑,浏览过去的文档。
原来那些年,自己写了那么多……她一边看,一边回忆当时的心境,甚至忍俊不禁。谁能抗拒想象中的完美恋人呢,谁能抗拒喜欢的角色活过来在身边陪伴自己生活呢?当时的她们为什么不能再自信一點儿,被资本拒绝、签约不顺利,总以为是自己不够好,就没想过会是别人的问题。
等大家都睡醒,吃过早饭,她们又再次整理确认了资料。
没人提,但每人心里都很忐忑。十点钟还会接到那个取消签约的电话吗?
黄时雨紧张得不停地上厕所,半小时去了三次。到底在期待着些什么啊,难道还不明白没有期望才不会失望这个道理吗?还是因为这件事太过离奇,超越常识,因此让人有了不切实际的期待呢?
十点了。十点零一分。十点零二分。十点零五分。
电话没有来。
历史被改变了!
她们没像年轻女孩那样欢呼雀跃,只是彼此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亮光。
李北一直谨慎地进行着最后一次程序自检测试,这么多年没碰相关内容,此时虽然回到完好的身躯,技艺却生疏了,输入口令都小心翼翼。但过了十点这个时间之后,她明显轻盈了,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
盛海燕整理完项目的全部画集,去洗了头。二十八岁的她一头黑色长发,漂亮又灵动。
黄时雨也检查完了所有策划案和文档。
其实她们不用再检查一遍,这些内容早在昨日,曾经的她们就准备好了,只等着今天去跟光核科技集团签约。但她们初来乍到,好像不再检查一遍,就不够诚意。
中午,她们叫了外卖。吃完后,带上材料,叫了辆网约车,准备出发。
电话是这时响起的。一个陌生号。
黄时雨下意识地认为是网约车司机,接起来就说:“师傅您稍等哈,我们已经在下楼了,马上就到。”
对面顿了顿,“那个,请问是雨燕北工作室吗?”
黄时雨整颗心猛地往下一沉,不好的预感。她定了定神,“啊,对,是我们。”
盛海燕在前方催促,“时雨,快点儿呀,车不是在等我们了吗?”
黄时雨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家看着黄时雨的脸色,明白过来。
黄时雨捏着手机,像捏着一坨沉重的铁。对面说:“你们好,我是光核集团刘总的秘书,这边打电话呢,是非常抱歉地通知你们一声,经过公司高层连夜紧急商议,决定暂缓与您方的投资签约流程。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跟你們沟通的。随时保持联系。”
一长段话,一套标准说辞,一气呵成,让人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
但这是第二次了,不能像第一次那样愣住,被动地说“哦,好”。黄时雨赶紧打起精神,抢在对方挂电话前说:“可以请问一下是什么原因吗?还有我注意到您说的是‘暂缓流程,那流程什么时候会再次推进呢?”
“这是公司的战略规划调整,遇到这种情况的不止你们一家呢。我们刘总是非常认可你们能力的,但公司要调整未来的投资策略,也算是不可抗力。”
黄时雨不愿挂电话,她不想又死得不明不白,说是死缠烂打也好,她缠着对方追问原因,但最后还是没能问出什么,电话被挂断了。
其他人紧张地看着她。
电话又响了。黄时雨赶紧接起来,“喂,您好?”
这次却是真正的网约车师傅,“我等你们半天了,你们到哪儿了?!”
“啊,我们不用车了,稍等我取消一下订单。对不起。”
说完“对不起”,黄时雨在楼道里蹲下来哭了。为什么她们被人放鸽子,就连一句“对不起”都得不到?
她想起了自己的人生。之前的她逃避这个现实,刻意不去想自己的失意,因为她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好,但也绝不坏,是大多数普通中年人过的日子,所以她就催眠自己说,就该是这样,大家都是这样,活着就是这样。但现在呢,自从有了重来的机会,内心隐藏的欲望清晰地显露出来,她明白了,她根本不喜欢之前的人生,简直太讨厌了。创业失败后,很快跟家里介绍的条件合适的相亲对象结婚,年龄刚好适合生育,于是赶在三十岁前怀孕生了孩子。一切都踩在无可挑剔的节点,日渐被生活裹挟,便放弃了写作,只是上班、带孩子,偶有闲暇也没精力创作,而是看些垃圾短视频消磨时间。和先生之间没有感情,也没有大矛盾,离婚太麻烦也没必要,跟谁不是搭伙过呢。这样的人生,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在等待死去。烂透了。
烂透了!
却是李北最先过来安慰她。李北蹲到黄时雨身旁,拍拍她肩膀说:“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黄时雨抬头,透过眼泪,不太好意思地看着李北。
李北接着说:“能改变固然很好。不能改变,无非就是和之前一样。”
可是,你怎么能跟之前一样?黄时雨在心里问,她没力气问出口了。
“是啊。”盛海燕往回走,“我们又没什么好输的。”
可是,明明赌注最大的就是你。如果输了,可能连之前优渥的阔太太生活都要失去。
黄时雨拭去眼泪,深呼吸,止住哭泣。她呀,既算不上惨,赌注又算不上大。她是最没有资格哭的。她在不甘心些什么呢?
5
接下来的日子,她们自然又试着联系光核科技集团争取了几次,但并未扭转集团高层的决策。于烽托人打听,得知就在签约那天上午,他们自己的程序组攻克了之前没能解决的技术问题,于是紧急叫停了对雨燕北工作室的投资。目前,光核科技集团内部已经立项这个所谓的次世代手办,或者说“虚拟恋人”的项目,代号“萌动”。
改变了一些,又什么都没能改变。
几个月一晃而过,来的时候还是夏天,转眼间秋天都结束了。昨夜一场风雨,今天树叶就掉了个精光。但她们还没彻底偃旗息鼓,所有人心中都吊着最后一口气,那就是,这一年的冬天要来了。
这一年的冬天,12月3号,是李北见义勇为的那天。
她们就是彼此在这个城市的朋友,没有其他相熟的人可以邀约同行了。她们也犹豫过还要不要去,但最终选择了去。12月3号这天晚上,她们一起去了那条街,再加上于烽。李北记得,上次对方是两名男性,那么这一次,他们四个应该没问题。
她们想了很久要不要揣把剪刀在身上,最后决定还是别带。带锐器很可能只会让事态更为失控。毕竟她们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到时只要一有苗头就及时报警。
为了万无一失,她们在出发前还让于烽给存了个档,想着即使失败,也可以读档重来。
当时于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们以为是存档的成本比较高,于烽舍不得。盛海燕说于烽你别磨磨唧唧的。于烽就没说什么,拿了存档照相机出来一声不吭完成了一系列操作。
一开始,事情的发展和上次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上次李北是一个人,这次有他们四个。女孩被两名醉汉搭讪,女孩不理,醉汉就去搂抱女孩,两边起了冲突。
黄时雨这个时候已经拿手机报警了。他们一起站出来把女孩护到身后,斥责那两名男子。
醉汉拎着酒瓶就要打上来。虽然黄时雨他们人多,但毕竟都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纸老虎,只得硬着头皮应付,尽量拖延时间等警察赶到。可当他们和那两名醉汉扭打在一起,都没占着便宜之时,又有两个男的走过来了。
原来他们一伙是四个男人,之前其中两人去上厕所了。两人回来见自己的同伴正跟人扭打,当下便操起酒瓶冲过来。
黄时雨心下一慌,想跑但已经跑不掉了。她俩挡在被欺负的那个女孩前面,李北又挡在她俩前面。黄时雨和盛海燕把李北死死往后拽,但敲碎的酒瓶再次扎进李北双手。面对四个男人,李北很快招架不住。倒是于烽出人意料地勇了一回,他撞开几个男人,又挡到了李北前方,头上很快挨了几下,血从脑门往下流。
终于听见警笛声,警察赶到了。
滋事的四名男子被警察带走,黄时雨他们去了急诊。
处理完伤口,于烽要留观有没有颅内出血,李北的手要等着明天做骨科手术。黄时雨和盛海燕守在床边。四人待在昏暗的急诊病房,一言不发。
沉默了好一阵,盛海燕问:“于烽,你睡着没?”
于烽说:“没有。”
盛海燕说:“要不然读档重来一次?”
于烽却闷了一阵,才说:“读档技术,按正常的时间点来说的话,我是在十几年后才能突破难点,又花两三年找材料和制作调试机器,才真正投入使用。也就是说,即便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技术原理,但要把那台机器做出来,至少需要一年。而且,之前我有钱,可以搞到很多贵重零件。但现在,我们连钱也没有。那台机器的成本——就算我做过一次,有了经验,能避免很多浪费和返工,但没有个上千万,是不行的。”
原来这就是于烽欲言又止的原因。黄时雨问:“所以,没有读档的机器,无论我们存多少档,都毫无意义?”
“……对。”
“我们如果想再重来,就得等读档的机器造出来,至少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后,等和之前的時间线重叠了,才可以?”
“不。”于烽露出一个诡异的笑,黄时雨从来没在一个笑容中看到过如此的严肃、沧桑、绝望。他额头还裹着绷带,让这个笑显得更为瘆人。于烽摇了摇头,“比你、比你们想象的要更糟。”
“你什么意思?”黄时雨不由得提高音量。对面床的老太太看过来,黄时雨只得压着嗓子,“你把话说清楚,别说一半。”
于烽脸上带着那种笑,“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一次我们永远挣不了上千万,再也造不出那台读档机器了呢?”
“再也……造不出?”
“而且,我现在终于可以确认了。我先要纠正你们一个错误的概念,不存在‘上一次的时间线和‘这一次的时间线……我的那台机器并不能改变时间线,我们仍旧在之前那一次的时间线上。”
“什么叫你现在可以确认?你之前不确认的是什么?你之前隐瞒了什么信息?!”
“我之前不确认的是,时间线究竟能不能改变。”
“那你为什么现在就确认时间线不能改变了?如果不能改变,那我们是怎么回事,我们经历的这些算什么?按照上一次的时间线,我现在应该已经跟相亲的男人快结婚了,但这一次我根本没按我父母的要求去相亲,明明就改变了!就算不提这些小事,那像你说的,之前的时间线上你造出了读档机器,这一遍却有可能根本造不出来,这么大的事,走向完全不一样,怎么能说无法改变?”
“因为它不重要。因为它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它是不是被制造出来,根本无所谓。明白了吗?”
“于烽,你是不是撞坏脑子了?”
“没有!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这个我想不通的问题,终于想通了!原来如此!我所有的疑问都解开了!时间才是最伟大的主人,我们都是它的奴隶……”
大家思索着于烽说的那些。
过了一会儿,盛海燕说:“这样吧,于烽,既然你确认了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干脆让我们回去吧。我们也别费这劲儿了。”
“你说的回去是指,回到我们这次读档前,2041年,对吗?”
“废话,要不然呢?”
于烽摇摇头,“回不去了。”
原来这才是今晚的终极核弹。黄时雨突然回想起在公司楼下被于烽拦下那日。当时于烽看起来历经沧桑,像个干瘪的茄子。哪怕他被萌动一脚踢开,也解释不了那种沧桑。
黄时雨想到一种可能性。
这太可怕了,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试探着问:“于烽,你是不是,已经读过很多次档了?”
“对啊。”于烽仰头靠在病床的枕头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你不是问过我,像我这么贪婪的人,怎么会来找你们一起做这件事?我明明应该独享这个秘密,用读档大法一遍遍重来,总有一次我能成功,站上巅峰……你没看错我,你们应该都清楚,我的确是这样的人。我根本没有变好,也没有良心发现。我是这样做了,我起码读了二十多次档……”
“只能往过去回档,而一旦回档,在它之后的所有存档就被‘洗掉了,因此无法再往后跳,对不对?”黄时雨声音发颤地问。
“是的。比如你从2041年回到了2031年的存档,2031年的你想再跳回2031年之后的某个存档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都不存在了。你只能一天一天把这十年过完,重新过到2041年。”
“你读了快二十次档……”
“短的几天,长的几年,最长的一次是十一年。如果回到读档机器还没做出来的时候,我就得重新制作它。我做过五次了。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我重新过了六十多年的日子,两万三千九百二十五天。按我度过的时日来计,我已经是一名一百多岁的老人。”
“那我们现在如果想回到2041年……”
“没有别的办法,就是重新度过这些日子。”于烽平静地说。
盛海燕举手一个耳光就要扇下去。但快扇到于烽脸上时,她停下了。“你已经得到了惩罚。而且,我也不想把你真的扇成脑震荡。于烽,如果你脑子没坏,你他妈就好好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你既然知道真相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卷进来?你是不是不拖我们垫背,不一而再地坑我们,就浑身难受?我们欠你?!”
“我没想过要坑你们。我也说了,我是经历了这一次的事,才想通所有关节的。现在最希望你们发达的就是我,我快疯了,你们是我的最后一搏,是我最后的机会。我怎么会再坑你们?”
“那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给我们解释清楚,从头开始解释!”
6
当年,于烽私底下联系了光核科技集团,得知光核其实比较看好她们那个项目,但认为这个项目的重点并非技术突破,而是内容和IP。光核他们不缺内容和IP,至于技术,他们组建了攻坚部门,有信心能够拿下。谁知研发了快一年,却怎么也做不出李北的效果,这才慢慢松口,同意了雨燕北的签约条件。但光核也私下向于烽许诺,如果他能把技术拿过来,会给他超过百万的年薪,以及公司股份分红。
于烽犹豫许久,到底贪欲占了上风,这才在最后签约那天偷拿了她们的技术材料当投名状。得到了技术,光核科技集团当即终止了对雨燕北工作室投资的签约合作流程。
之后的十几年,于烽在光核科技集团总共赚了几大千万。除了买房外,他倒没怎么享乐,把赚来的钱全部投入了读档机器的研发。这不是因为他热衷于科学探索,而是读博时的研究方向,现在让他看到了实现的可能,而一旦在这方面获得突破,将能满足他更大的野心和欲望。他早已造出保存某几个人物在某个时间点状态切片的“存档相机”,一旦读档机器问世,他几乎可以在这个世界为所欲为,掌控、操纵一切。
事实却并非如此。
经过二十余次的回溯,于烽推测出一些规律:他的“读档机器”只能在一条时间线上往回跳跃,但并不能让人跳去另一条。对于一条时间线而言,所有过去已成为不可更改的既定历史,好比一棵麦子,过去是唯一的一根杆,未来才是散开的穗。而未来正不断变为过去,这是无数可能性朝唯一确定性坍缩的过程,不可逆,不可更改。
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于烽引以为傲的发明就没有任何用处了。他心中抱着另一丝侥幸,希望这个推测是错的,之所以每次回溯没能改变事态的发展,是因为他一个人的能量不足以撼动历史的车轮。但如果要叫上另外相关的人,也就是黄时雨她们,意味着得回到一切的开始,他还没加入光核集团、没赚到钱的那年。这风险实在太大,像适才所说,如果没有钱,甚至做不出读档的机器,那么他将失去所有重来的机会——
这的确是他的最后一搏。
现在他确认了,他们确实无法跳出这条时间线,历史也确实无法更改。这一次他们可能做不出读档机器,这恰恰说明了读档机器的无关紧要,有或没有都影响不了什么。
虽然,他重新过了六十几年,也不想再重来了,但只能认命。这一次是怎样就怎样,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黄时雨明白了今天于烽怎么会一反常态地勇敢,挡在她们前面,头上还挨了几瓶子。他不是在帮她们,他是不甘心,不甘心他的推测变为盖棺定论,不甘心这一次终究也改变不了历史,甚至往对他来说更糟的方向滑去。他是在反抗命运,反抗自己竟被时间当作无足重轻的小卒,他是发财或是落魄,对这条时间线来说不重要,对这个世界不重要。
黄时雨呢,她是不是和之前的先生结婚不重要,是不是生了之前的女儿不重要。所有不重要的细节都可以随意更改,重要的节点却无法撼动。
但这一切也说明了另外的事实:
她们的创业很重要。她们本可以改变世界的,只是在这条时间线上没有发生,所以就再也不会发生。
李北的手很重要。她可以通过它们对世界产生影响,但因为被毁了,影响没能发生。所以就再也不会发生。
该为此欢欣吗?她们的重要性被伟大的时间承认了。该为此沮丧吗?因为重要,所以无论怎么努力,这条时间线都无法再改变了。她们拿到了回到过去的车票,到头来这车票却是一张废纸。她们只能向人生的深渊坠去,坠得更深,摔得更痛。该怪她们的妄想与贪念吗,还是该赞扬她们都是如此孤注一掷的赌徒?
每个人都在發生着激烈的内心活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
倒是今晚一直话很少的李北,冷不丁开口道:“我觉得是可以改变的。”
于烽疲倦地反驳:“我试过二十多次了,用过很多办法,改变的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大方向改不了的。时间总有办法让一切阴差阳错地错过,它会修正我们努力制造出来的偏差。”
“我没怀疑你说的那些经历的真实性,你得出的结论我也相信是对的,过去的确无法改变。但你也说了,未来尚未坍缩,还处于向无数可能性发散的状态,对吧?”李北反问。
听到李北的话,黄时雨脑海中闪过一丝亮光。
于烽也像明白了什么。
李北接着说:“你太执着于过去,反而忽略了未来。如果我们没有这次回溯,正常时间中的我们,明天会是什么样,会做什么呢?我应该还是会去居委会上班吧,每天都是如此,干到退休,然后死去,又或者在退休前就因为疾病或意外死去。这是我本来会有的未来。
“未来的确有无数可能性,但如果看不见它们,其实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因为对于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来说,每个抉择的关口都已经过去了:出生,高考,第一份工作,婚姻……剩下的日子一眼能望到头,其他的可能性,我们根本看不见。就像一条路,本来有无数分叉,但如果你只能看见直走的那条,那么它有没有分叉、有多少分叉,又有什么意义?
“而我们这次回溯的意义就是,我看见那些路了。”
“看见那些路了……”黄时雨呢喃着重复李北的话。
“于烽,我没说错吧?”李北追问,“我们的回溯其实只发生在一瞬,当我们过到和出发那一刻相同的时间,整个世界的时间线才会往前推进。因此,之后尚未发生的一切,都算作未来,对不对?”
“好像是这样,但我没专门验证过,我不确定……”
“有可能性就够了。”李北看了看黄时雨和盛海燕,“起初我并不想来的,但当我决定要来,就做好了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任何可能性的准备。如果我们现在就放弃,那我们就成了时间的囚徒,被困在这里坐十几年的牢。而如果我们想做点儿什么,不是为了改变过去,是为了让真正的未来发生改变,那我们就并非什么都没得到,而是偷来了时间,有了十几年去准备这件事。”
振聋发聩。
李北伸出包扎着纱布的手,“我的确没法像之前那样写代码了。但好在时间足够长,慢慢写也来得及。这一次,你们还愿意和我一起合伙吗?”
“我愿意。”黄时雨伸出手说。
“我也愿意。”盛海燕的手和她们叠在一起。
“那我呢?”于烽问。
“你?”盛海燕白他一眼,“自己爱干吗干吗吧,你也可以去追寻你的未来。等出了院,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我们不用你的时间机器了,不管这一次你还能不能把它做出来,我们都不用了。”
“别这么小心眼嘛,过河拆桥啊……”
“你那也不是桥,是个坑。装作是个桥,人上来了,底破了,给人掉河里了。”
两人一斗嘴,之前死气沉沉的气氛消解了大半。或许于烽对未来也有了新的打算,他并不是真的那么介意被抛下。
黄时雨拉了拉海燕,既然是再也不联系之人,便没必要争个对错输赢。她换上稍正式的语气对于烽说:“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的时间机器。现在机器没了,也没能把萌动抹去,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吧。”
于烽摆摆手。罢了。
尾声
2041年。
每三年一届的“未来已来”杯创业项目大赛已进行到第五届。该比赛由国家牵头、五家顶尖投资机构主办、数十家投资机构协办,目前第一届、第二届、第三届比赛中的前三名项目里,均诞生了已成功上市的企业。这项比赛成为国内优质项目孵化的摇篮,能在该比赛中得到评委的认可,对创业团队而言是莫大的荣耀,也意味着他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六月,主办方公布了五十个入围项目。又经过五十进二十五、二十五进十的两轮选拔,最终敲定了十强项目名单。
其中一个项目备受关注。
这个时代和二十年前一样,流量为王,甚至愈演愈烈。十强项目的创业团队均得到大量曝光,各路自媒体为了搏眼球,对一些具有话题性的标签穷追猛挖。
该项目的创业团队,由三名“40+”的未婚女性组建。她们的产品名为“陪伴系统”,针对用户群是独居老人。在老龄化人口基数越来越大的当下,独居老人的生活问题本就是社会长期热议的焦点。一些八卦账号的互联网考古,又挖出了李北大学时期COSPLAY的照片、盛海燕的同人及原创漫画作品、黄时雨的游戏同人网络文学……典型的“老二次元”了。各种标签加起来,她们不被关注都很难,甚至连主流媒体都跟进了这波流量,对她们进行了一次较为正式的访谈。
记者:“能谈谈你们项目的特色吗?”
回答该问题的,是一名高个子短发女性:“相信大家都很熟悉‘恋人系统,但‘恋人系统更多的是针对人群的情感需求。我们的产品在解决情感需求的同时,更希望能解决老年独居生活的实际问题。它仍然可以按照顾客的喜好定制形象、性格,但不局限于人类角色,还可以是宠物、幻想生物,甚至是魔怪……只要顾客喜欢,一切皆可定制。除了摆在家中与主人互动外,它更重要的功能是:自带数个重要的人体感应传感器,并与全屋智能系统关联,随时监测主人的健康状况,在主人的身体出现紧急问题时自动呼叫救护。”
记者:“你们知道几十年前,日本有一个很火的女子漫画家组合,叫作‘CLAMP吗?有人认为无论是她们的行为,还是她们创作的作品,都在创作一种女性乌托邦。你们有意效仿她们吗?”
黑色长发、清丽漂亮的女性答道:“CLAMP是我很尊敬的前辈,我小时候就看过她们的漫画作品,也受到了她們华丽画风的影响。但我们选择一起创业,没有结婚、生育,并不是效仿谁刻意做出的行为。只是人生自然而然如此发展,我们便顺其自然地接受罢了。”
记者:“那你们想过要结婚组建家庭吗?”
这是一个很没水平的问题,烂俗到已经没人想吐槽了。每一名成功或不成功的女性,在接受访谈时,最后总会被问到婚育相关的话题。记者不是不明白,只是作为“主流”媒体,有些问题总要下意识问问。
没想到的是,意兴阑珊的记者不经意看到,那名中发齐肩、相貌平平的女性,似乎被这个问题触动,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记者赶紧将话筒递到她面前。
她还没开口就哽咽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情绪暂且压下去,缓缓答道:“我在梦中、在另一种可能性中……是有过家庭的。我设想过另外那种生活,有一名相亲结婚的先生,生下一名女儿。她童年时期非常可爱,当我疲惫时,会过来帮我捶腿。她每天都黏着我,想着我。我下班回家,无论多晚,她都会第一时间冲上来将我抱住。后来她慢慢长大,我好像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她到了青春叛逆期,几乎成了一个讨厌的孩子……是挺讨厌的,常常让我生气。但哪有叛逆期的孩子不讨厌的呢?我自己叛逆期时也是那样。我非常爱她。非常爱她……这些都是梦里的事了。在现实里,我没有相亲,也没有结婚。所以我不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永远不会再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她再也说不下去,掩面失声痛哭起来。记者有些疑惑,她来采访前做了十足的准备,并未查到这名黄女士有过女儿的相关记录。但黄女士在说那段话时,感情真挚,像极了一名失去女儿的母亲,令人几乎想跟着她哭出来。
采访视频放出后,人们对黄时雨的这段表达褒贬不一,但无疑引发了更多的讨论,获得了更多的流量与曝光。有人认为,黄时雨这段对家庭和女儿的向往式想象,和她们团队不婚不育的行为严重不符,感觉是在演。但没人能说出她演这一段的动机,怎么分析都很奇怪。
黄时雨没做任何回应。
今天是决赛的日子,十强项目将进行路演答辩,最后根据评委打分,角逐出金银铜奖。
后台人头攒动,每个团队都在为自己的项目做着最后的准备。
一名男子混了进来。
他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团队,不怎么起眼,带着一身与年龄极为不相称的沧桑与倦怠。他像幽灵般穿过人群,径直走向“雨燕北工作室”的筹备展台,但又在还有几米远的距离停下了。
他等着。等到黄时雨暂时离开展台,去卫生间时,他走了过去,叫住黄时雨。
“嗨。”
黄时雨认出他是谁后面色微变,没有理会,埋头往前走。
男子却穷追猛打,跟在黄时雨身旁说:“我终于还是又做出那个机器了。”
“我叫保安了。”黄时雨说。
男子举手投降,“我说完这句就走。你想不想再来一遍?这一遍,你们仍然可以做‘陪伴系统,参加这个比赛,迎接你们的未来,这一切都不会变。但于你个人而言,却能改变另一件事——你可以把你的女儿再次带来这个世界。”
黄时雨迈步的节奏乱了一拍。
后台广播通知:“7号项目,雨燕北工作室准备候场。”
黄时雨迅速进入洗手间,甩开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对着镜子补了补妆。
出去时,男子还等在外面,殷切地对她说:“时雨,考虑一下吧!只要你提出来,她们一定愿意帮你的。我的条件很低,让我参与你们的项目,我只要百分之十……”
黄时雨朝保安招手,“他不是参赛选手,一直在这里影响骚扰我。”
两名保安走过来,要查验男子的证件。男子拿不出来,只好被“请”了出去。快到门口时,他还扭头对着黄时雨喊:“真的,你考虑一下。我手机号没变,随时联系我!”
黄时雨做了三次深呼吸。
走回她们的展台,盛海燕和李北已经做好了上场的准备。她们叫黄时雨:“快呀,马上就该我们了。”
黄时雨点头,“好,我们走。”
路演舞台是轻度赛博朋克风格,所有演示采用全息投影的方式呈现。
她们开始介绍项目:“陪伴系统1.0”。
这个时代,虚拟的东西包围着真实的我们。我们用真实的血肉之躯,在真实的世界中生存,却将情感,甚至更多体验交付给虚拟出来的一切。
那么,虚拟是否能回馈我们以真实,真正地在实际上给予我们帮助?
舞台下面,是可容纳三千人的会场。现场座无虚席。除主办方工作人员及评委外,听众形形色色,来自各行各业。
站在舞台上看观众席,会有一种恍惚感。你会觉得视线无法聚焦,像是在看虚空。
盛海燕是整个演示的主讲人。她讲述的时候,黄时雨站在一旁,眼神在会场中流浪着。
突然,游离的视线在一名女孩小小的脸上聚焦了。
那个女孩看上去十五岁的样子,那张脸,黄时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差点儿就要冲下舞台去抱住那个女孩。但这时女孩朝旁边伸出手,上下嘴唇轻碰,做出了“mama”的口型。黄时雨这才看见,女孩旁边还坐着一名中年女性。面对女孩伸过来的手,中年女性塞进去一瓶水。女孩拿到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所有动作这么自然,是母女相处的那种自然。
她突然非常释怀,原来,并不是她的女儿对这个世界不重要,而是她的女儿很重要,但她是不是她的女儿,不重要。
黄时雨鼻子发酸,但她没有失态。
她已经是一名成熟的中年人了,也不是第一次做中年人了。
这条时间线收束于此,一切都没什么遗憾,至于未来,仍然没人能预测会发生什么。但无论是什么,黄时雨都于此刻获得了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每一种可能。
盛海燕的演示即将结束,接下来的环节就是黄时雨主讲了。
她重新将自己的视线焦点打散,把注意力集中到舞台上。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这场演讲她已演习了上百次,每一个词都镌刻于心。
她迈出轻盈的步子,走向舞台中间,走向下一个明日。
【责任編辑:尾 巴】
①ACGN为英文Animation(动画)、Comic(漫画)、Game(游戏)、Nove(小说)的合并缩写。
①产品的样片、示范、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