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角
2022-05-30王诺诺
王诺诺
主持人说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和非人工具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近期，特斯拉人形机器人原型 Optimus的高调面世，标志着利用机器人取代繁重工作、降低劳动力成本的想象逐步变为现实。
在高度机械化生产的社会中，人类的存在价值似乎远低于类人的工具，面对这样的未来，人类是否会以特殊的方式重新驾驭工具？如果在一颗资源贫乏的星球上，后代与工具不再有生命与非生命的界限，人类又将如何繁衍生息呢？
脑洞时间：
在外星的“相亲角”邂逅意味着什么？
1
“如果这个月再找不到出路，下个月还会被逼去相亲！”小银悲壮地说。
“那就去呗，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终归每年必须去一次的。”阿月似乎无所谓的样子，低头仔细清理她几个月前和相亲对象生下的蛋，嘴里数着个数，“102，103，104……”
半晌，小银并没有搭话，阿月才反应过来，回头惊呼：“啊？你该不会是跟上一任配偶还有联系吧！”
“你别瞎想。相亲一共就三天，上一次的孵化完成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哦，那就好。140，141，142……”阿月摆摆头，继续数数。
但小银说谎了。
这也没有太大关系，因为她现在并未处于待产状态，即使说谎这一糟糕的行为导致了心跳、血压、血流速度发生突变，也不会对体内的待产胚胎造成任何影响。
“你别瞎想。”小银又重复了一遍。
贫瘠的星球表面逐渐被三个月亮反射出的光辉包裹、浸润，阿月数蛋的声音渐渐缓慢，变得模糊不清。孵化还需要三十多个昼夜，在那之前，阿月不会离开巢穴。
2
在阿月产出的卵一半孵化成形时，小银还是去相亲了。
相亲那天，男女双方倒不用付出太多的努力，只需要来到相思树下，找一根藤蔓绕在自己的指尖，等待几秒钟，或是几分钟，这棵已经存活了上千年的巨树便会告知你，此次相亲的配对结果。
这是因为相思树的藤蔓上有细密且中空的小刺，将它与相亲者相连，小刺便会扎破手指尖，几滴血液顺着中空的刺流入藤蔓内，流进树的木质内。树会对血液中的DNA进行比对分析，将两个基因最相配的年轻人挑选出来，凑成佳偶，由他们诞下最符合星球期待的后代。
在小银的手指接触相思树的一瞬间，藤蔓的尽头就亮起了一点微弱的蓝光，这道蓝光顺着枝叶的纹理向上挪移，寂静的夜晚里，这一切都分外清晰。小银跟着光点，穿梭在相思树粗壮的枝干间。
过了一会儿，光点停止了移动。它逐渐变大变亮，发出类似指示灯的频闪，照亮了相思树枝丫间的一片空地，也照亮了空地上循着光点而来的两个人。
小银抬起头，看见了频闪中的那张脸。
小麦色的皮肤和闪亮的眼睛——居然还是他！
温达的脸上同样流露出了不可思议。这种情况是第一次遇見，他们居然在两次相亲中匹配到了同一个人。
3
回到巢穴后，稍微年长的阿月听完了小银的诉说，皱起了眉头。
“这种情况确实不多见。但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了，爱情什么的，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你和相亲对象之间怎么能有感情呢？我们只是为了诞出符合星球期待的后代，才在一轮又一轮的相亲之中，与男人们相会。”
从某种角度来说，阿月讲得确实不错。
合星上没有复杂的地形，也缺乏活跃的地质、气象运动。在这颗贫乏甚至死气沉沉的星球上，人们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创造自己需要的生存环境。
相亲和生育。
在这里，人和非人、生命与非生命的界限变得模糊。选出的适合繁殖的年轻男女都有着特殊的基因。经过相思树的筛选与匹配，每一对特定的“父母”的基因组合出的“孩子”，都会在星球的建设和发展中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
阿月的孩子们已经全数孵化了。
这一批“孩子”，共计560个，外表都呈透明状态，圆滚滚地堆叠成一大排，从身体上生出两只“触角”，将其与室内电源相连，就会使体内特殊材质的骨骼发热发亮，给整个巢穴带来橘黄色的光明。
“你生的这一批，是‘灯？”小银问道。
“看来是的，我说怀他们的时候，怎么总喜光呢！”阿月说。
“这都是迷信吧，怀了‘灯就喜欢光，怀了‘轮胎就喜欢乱逛，怀了‘齿轮就每天原地打转，都是些老人也不相信的说法了。”
“明天，它们就要全部被拉到市政大楼，再分配给申请用灯的家庭。”阿月低头说道，她正为这560个透明的小光头做最后的抛光打磨。
此次的繁育任务换来的贡献点足够她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小银低着头帮她一块儿擦拭着新生儿，每一个都通体冰冷，一动不动，很难把它们和“生命”一词联系起来。但小银亲眼所见的，正是面前的阿月在几个月前的傍晚，三个月亮还未升起来时，铺好了松软的产床（当然，产床松软的被面也是别人家生出的“孩子”），用了半夜的工夫产出了560个卵，再将它们放置于巢穴的岩壁内，以星球的“地气”将其孵化。到了壳碎之日，也是小银帮忙将“灯”娃表面的碎片一一拂去的。
“你上一胎产的是什么来着？”阿月问小银，当时她们还未被分配进同一个巢穴。
“一种直角、银色的部件，据说是用来制造火箭的零部件，无法单独使用。”小银想起上一胎就是与温达产的，内心感到了一丝温暖。
“哦，那不奇怪。最近很多产妇都在生产火箭的零部件，据说将那些零部件凑起来，或许用不了多久，就有人能搭乘火箭去别的地方、别的星球……或许他们就不回来了。”
“但是别的星球没有相思树，也没有合星上的地气，如果走了，怎么相亲和繁衍后代呢？没有后代，他们在别的星球上怎么使用工具，又怎么生存呢？”
阿月被小银的问题问住了，一时竟然无法回答，只能接着低头为她的孩子们打包，将干净、透亮的它们装进柔软的包装袋里，这样便于运输，也能给申请用灯的家庭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希望他们能因此爱护这批“孩子”。
“你觉得这些灯，这些‘孩子……”小银本想继续说，却被阿月一个眼神吓退，将这些新生儿称为“孩子”是危险且不道德的。她连忙修改了措辞，接着问道：“这些后代，跟我们一样，也会有感情和触觉吗？”
“没有。后代只是供我们使用的工具而已。这是旧典上所写，虽然它们诞自我们的体内，但与我们不同，是我们与相亲对象的基因经过精密计算之后的组合，它们不具备感情，也不具备知觉。”
“如果，我是说如果，它们也有知觉，那不是太可怜了！每一天都被悬挂在高高的房顶，无事可做，通电之后还要忍受高温和电流……”
阿月没有接小银的茬，夜深了，巢穴里的光亮逐一熄灭。等第二天小银醒来，巢穴空空荡荡，灯娃们早已不在。如阿月昨天所说，都被拉去了市政厅，可能几日之后，它们就会为千家万户带来光和热。
4
小银和温达的繁衍日定在了三天之后。
这也是他们相约逃亡的日子。为了这一计划，他们提前躲在了火箭发射塔附近，等待可以混入火箭的时机。
“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大的一次冒险。”
“也是我的。”
情人的话在黑暗中细细回响。
从合星逃走的计划很久之前就在小银心中诞生了。
合星人的生命出奇的长，在如此长的生命里，他们一次次在相思树下相亲、配对、交合，在神的旨意下，生产出供星球居民使用的生活器具、生产工具。有时连小银本人都忘了，自己在漫长的人生中到底孕育过多少胎。不少时候，她坐在巢穴中痴痴地望着眼前发呆，就会想，眼前的一切，板凳、床铺、电灯，是不是其中的某一些，或者全部，曾经就是从她体内分娩出来的？
尽管拥有漫长的生命，她在有生之年却从未见过同类的诞生——她和她的室友们生出的后代，统统是冷冰冰没有灵魂的器具，而孩子，字面意义上的儿童，和她们一样拥有呼吸和心跳的肉身却从未诞生过。
“传说，我们的身体就是相思树的一部分，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小银在黑暗中说，“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年了，我们从未见过儿童的诞生？”
“因为神话时代早就结束了，儿童属于神话时代。”温达压低声音回道，“神话时代，我们的祖先从地球来到这里，那时男人和女人结合，生出的并不是器具，而是活生生的婴儿——男人和女人的幼年体。但这颗殖民星球对于地球人来说太过贫瘠，在这里找不到用以搭建建筑的材料，也无法完成基本的工业生产。而地球又隔着几十光年，无法从母星获得生产材料的补充。于是人类就将后代的基因进行了改良，创造出了新人——在我们的基因里，包含了世间万物的制造方式。”
“你说的这些都是旧典里的神话故事。我就质疑这一点，既然基因包含了世間万物，为什么新人本身的体征却是稳定单一的，甚至与我们的祖先人类并无二致？”小银问道。
“基因型并不代表表现型，从人类时代就是如此。人类基因组含有约31.6亿个DNA碱基对，可其中蛋白质编码序列在人类基因组中却少于1.5%，而在那1.5%中，也有大量的不会被外在表现出来的基因。它们都是沉默的基因对。”
“所以……人类在创造新人时，将世间万物的生产创造方法都写进了我们的基因组，只是其中的大多数不会在我们身上表现？”
“是的，正因如此，我们的繁殖必须通过相思树的基因配对——让适当的基因相匹配，诞生出来的后代才会拥有恰到好处的表现型。”
“让新人生出生活必需品……这或许是个在星际殖民阶段求生的好办法，但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是的，所以多年后，当合星被判定为不适宜文明发展时，地球人抛弃了这颗星球。只是可怜了我们这些留在背弃之地的新人，永远要以这样的方式生存下去，尤其是你们这些女人，一胎一胎地产卵，孵化出没有呼吸和情绪的物件。这是非常残忍的。”
小银的笑容变得温柔起来，“但我又是幸运的，有你带着我一起逃跑！不用再在这里忍受这种轮回，尤其是新生儿停止出生之后，随着年长者失去生育能力，我们的文明只有死路一条。”
“先别那么早下结论，能不能钻进火箭，现在还说不清楚呢！”
5
事实上，他们的逃脱计划比想象的容易不少，这不仅是因为温达利用火箭组装工厂的职务之便制定了详尽的路线，更像是从发射塔到火箭内部所有器具与设施都在帮忙。
几个需要输入密码的门禁都已自动打开，悬梯被放下方便他们通过，连脚下不起眼的门槛仿佛都怕绊倒他们似的，变得圆滑平整。
曾经小银思考过：那些自己诞下的卵，是否会有情感？它们的表现型是一款钢板，但内心是否与自己一样，对合星的一切充满无奈与疑问。
这一路上的通畅，是否就是那些会思考但无法表达的“孩子们”为自己的母亲献上的送别礼物？
小银不敢多想。如果那是真的，对于那些明明有人类意识但却充当物件的“孩子们”来说，就太过残忍了。火箭很快在大气层内完成分级、脱节，航天舱越飞越远。
他们远离了自己熟悉的故乡，也远离了相思树、巢穴，和孵化了无数代合星孩子的“地气”。
二十九个月后，航空仓离开了恒星系。小银也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没有相思树的参与，也没有基因匹配一说，但她怀孕了。不同于往日的繁衍任务，这一次自己体内感觉到的不是多个卵的碰撞和挤压，而是一种更加复杂而恶心的沉重感。
三十九个月后，宇宙深处，飞往另一个星系的航天舱内传来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责任编辑 ：泽 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