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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张力折射的生命状态与隐秘情怀

2022-05-30徐江宁

语文建设·上 2022年8期
关键词:时间张力空间

徐江宁

【关键词】《登泰山记》,时间,空间,张力,情感

文学评论中的“张力”指的是:“在整个文学活动过程中,凡当至少两种似乎不相容的文学元素构成新的统一体时,各方并不消除对立关系,而是互相比较、映衬、抗衡、冲击,使读者的思维不断在各极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观念的影响下产生的立体感受。”[1]本文所说的“张力”指叙写语言中的重大变化、反差和冲突产生极大的情感力量和丰富的内蕴,给读者以强烈的冲击。

《登泰山记》是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姚鼐的重要作品,入选中学教材多年。历来教者多重点引导学生学习雪后登山的壮观景象、别样情趣和叙写风格的简洁明快,或更多的直接分析作品的创作背景,而对其简洁文字蕴含的张力却缺乏解读。本文拟从叙写时空的缩放变化、写景的冷暖色对比碰撞方面入手,观察文本简洁质朴、不动声色的叙写之下隐含的多重张力及其折射的生命状态与隐秘情怀。

一、叙事和写景中的张力

1. 叙事时空的缩放变化

我们先看时间的缩放变化。

“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是月丁未”“戊申晦”“五鼓”“显庆以来”,这些时间名词由年月到日到更(鼓),再到日出变化的瞬息,而在后文又放大到唐至清,是极尽缩放变化的。乾隆三十九年作为开篇宏大而严整;十二月的丁未到戊申正值岁末,本身即是前后两年的时间交接点;而事实上,《于朱子颍郡斋值仁和申改翁见示所作诗题赠一首》中也有“拟将雪霁上日观,当为故人十日留”[2]之句,可见因为连日风雪,只得在朱孝纯府上等待天晴。作者正好避开了最适宜登临观景的春秋佳日而刻意选择了岁末,让人感受到非比寻常的庄严意义。从腊月二十八到二十九的两天时间过渡(这年为小年),表明为了登岱宗看日出,他又在山上停宿一夜等待。这种时间叙述暗伏波澜,都使此次登山意义重大。从戊申晦到五鼓的时间过渡中,写了登山观景的详情,笔力细致具体。此外,作者在看日出之后,似以闲笔写到山石、松、祠等时又再次放大了时间,“显庆以来”所标明的历史立足点呼应前文的“乾隆三十九年”,这种由大到小再到大的时间点变化,产生了拉伸与回缩的效果,形成了宏大的历史张力。

再看空间的缩放变化。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开篇宏大。尤其要注意的是,由泰山南北两水,写到“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余)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前后短短三句,“长城”一词出现三次,表意也有三层。一则长城为汶水济水南北之分界,也是古齐鲁两国的分界;二则后文登顶观日出之处(日观峰)即在长城之南不远;也因此有第三層意境:作者此行登山要经历越长城之限的重要突破。这里的长城所指为古齐长城,西起平阴,东至胶南,虽无万里,也绵亘千里,令人产生宏阔的联想,用笔有似“吴楚东南坼”的宏大气魄。经此三层意蕴的叙写,文章前两节即呈现出宏大的格局,读之当有“眼底山河,胸中事业”之感,这也为后文暗写胸襟奠定了基础。

叙述节奏张弛也是该文营造空间张力的一大特色。从大河分界到京师、齐河、长清、西北谷、泰安,其中有较为轻快的空间过渡感,似于李白所写的“一夜飞渡镜湖月”。而后笔势开始放缓,进入山的局部点具体叙写三谷、天门、日观亭,之后又简写了两祠、行宫。整体上详略得宜,笔力有轻重缓急的变化,尤其是动态的空间大小如镜头缩放,拉伸感强,张力十足。

2. 写景冷暖色的对比碰撞

全篇共五百余字,写景用语洗练,可谓幅短而神遥,墨简而灵动。其中,“风、雪、云、雾”四字加起来出现十一次(九句):“乘风雪”,“道中迷雾冰滑”,“苍山负雪”,“而半山居雾若带然”,“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蒱数十立者”,“冰雪”,“而雪与人膝齐”。这些字句,除“苍山负雪”(后有“明烛天南”)之外,呈现的均是冷寂之色,营造的是岁末风雪险途的艰难与迷惘之感,而后文写日观亭看日出用了六十余字:“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其中,“异色”“五采”“赤”“丹”“红光”“绛”“驳色”七个词中,有四个词为红色,是这一组颜色的主基调,温暖且明亮有力,从视觉上与前文的冷寂形成对比,前文的冷色愈冷,后面的暖色就愈见其暖。这样的矛盾构造出很强的张力:弥天的冷雾似乎瞬间打开了,一线五彩天光照进冰冷的现实。此外,在观日出之后简笔白描的几处景物又恢复到了寂然与暗色:“观道中石刻……其远古刻尽漫失。”“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三多三少三无,简练之中含几分安寂,当然这种安寂并非冷寂,暗色也并非全然是冷色,与前文风雪云雾的描写相比,少了些迷惘,多了些平静。

冷寂迷惘、温暖明亮、安寂平静,三者之间的变换与碰撞,使得内涵饱满,情感丰富。

二、张力折射的生命状态

1. 动态时空,彰显了转型期一代文宗的巅峰视角和开阔格局

在桐城三祖中,“论者以为(姚)理深于刘(大櫆),辞迈于方(苞)”[3]。姚鼐才学俱佳而理文兼备,故被视为三祖中之集大成者,甚至被誉为“清代古文第一人”。也正因姚氏在文学创作上的努力,最终使得桐城派成为清朝文坛主流学派。

登黄山、泰山等名岳看日出的人很多,独姚鼐此作有如此格局。参看姚鼐同时期的其他作品如《游灵岩记》《晴雪楼记》,也有类似的时空表述:“子颍他日之来也,循泰山西麓,观乎灵岩,北至历城,复溯朗公谷东南,以抵东长城岭下,缘泰山东麓,以反乎泰安,则山之四面尽矣。”“与子颍仰瞻巨岳,指古明堂之墟,秦汉以来登封之故迹,东望汶源西流,放乎河济之间,苍莽之野,南对徂徕、新甫。”[4]而其他时期作品偶有但相对较少,也表现了作者在登山前后散文用笔出现了格局转向宏大的状态。

姚氏在乾隆三十九年借病辞去四库馆职,由官场从政向书院从教转型,“归后历主安徽敬敷、南京钟山、扬州梅花诸书院凡四十年”[5]。各地学子慕名而来,促使姚氏自觉肩负文脉传承的重任。尤其是在扬州梅花书院的五年时间,姚氏在好友兼同门师弟、两淮盐运使朱孝纯的经济支持和帮助下授业传文,并大力发展自己的文学理论主张,重拾创作自信,进入个人诗文创作的爆发期。作于乾隆四十二年的《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是桐城派发展里程碑式的宏文,文中历数桐城派作家的师承关系并勾勒出桐城派的发展轨迹。他借程晋芳、周永年之口把桐城散文树为天下文章之宗:“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以为“儒士兴,今殆其时矣”。[6]

《登泰山记》是姚鼐正月元日下山之后在朱孝纯的郡斋写成的。因为经过了时间蕴蓄才成文,所以上文所述文章开篇的时空叙写,其实已是作者站在泰山之巅的视角,有了登岱观日并有所感发,也隐然具备了一代文宗的高度和胸襟,才会呈现出“大地川原纷四下”[7]这样的宏阔格局,也才有了张力十足的时空动态缩放。

2. 色彩变化隐喻的人生困境与作者在困境中的自我期许

冷寂暗色的冰雪险途隐喻了人生的暂时困境与苦闷沉郁的心理状态。“(乾隆三十九年)秋,借病辞去刑部郎中及现任纂修官。”[“8] 十二月晦日,与朱孝纯登泰山。”[“9](乾隆四十年)正月元日,姚鼐偕孝纯下山,憩于郡斋。作《登泰山记》。”“初四日清晨……游灵岩,夜宿张峡。作游记。”[10]此后才“回至京师,整理行装,全家将南归”。可见泰山之行并非辞官回乡途中经过,而是专程前往。而这次辞官原因也绝对不是生病,在冰雪严寒中登泰山看日出就是有力的证明。学界对姚鼐“辞归”的原因多解释为是他与戴震等人在尊“汉学”与“宋学”的态度上发生激烈冲突。他曾不遗余力地赞“宋学”,在《赠钱献之序》中说:“宋之时,真儒乃得圣人之旨,群经略有定说。元明守之,著為功令。当明佚君乱政屡作,士大夫维持纲纪,明守节义,使明久而后亡,其宋儒论学之效哉!”[11]而同在纂修之列的多数学者对他有所打击:“于是纂修者竞尚新奇,厌薄宋元以来儒者,以为空疏,掊击讪笑不遗余力。先生往复辩论,诸公虽无以难而莫能助也。”[12]这次学术争端及之后的离职对姚鼐的心理打击甚大,他正是在此心境下专赴泰安,与朱孝纯登日观峰看日出。他在《岁除日与子颍登日观观日出作歌》中表露心迹:“孤臣羁迹自叹息,中原有路归无时。”[13]同期作品《晴雪楼记》中说:“余驽怯无状,又方以疾退,浮览山川景物,以消其沉忧。”[14]《游双溪记》也有“而余以不肖,不堪世用,亟去”[15]的句子,都用简洁之语微露心迹。

遭遇学术打击与官场坎坷之后的姚鼐,内心有着沉郁与愤懑,映射在《登泰山记》中形成的言语即是冷寂的登山途景尤其是风雪云雾的相关描写。

日出的亮色描绘表达了姚鼐突破困境的信心,以及超拔品格的自我期许。“异色”“五采”鲜艳缤纷,“赤”“丹”“红”“绛”都以“红”为基调,这些明亮色均来源于东海日出。如果说学术领域与官场的双重复杂给他带来苦闷和压力,于是笔下倾力呈现冰雪严寒中登山的冷寂之色,那么登顶看到日出的亮色则可以表明他对人生和学术的未来重树了信心,也显示了他超凡脱俗的宗师风范。当然,这并不是说在山巅看了日出就立刻使然,其实从京师到泰安,辞官是在秋季,自秋徂冬前后几个月时间,姚氏应当是一直在思考,泰山日出的暖色于岁末的严寒冷寂中鼓舞了他对前路的追寻,此刻他的心中定然是豁然开朗、温暖明亮的。

参读几乎同时的《岁除日与子颍登日观观日出作歌》则可以佐证:作者描写日出的亮色正是表现自我的期许,表达突破困境的信心。读者当能从下面的诗句发现他对日出之明亮绚烂有着更加淋漓尽致的描绘,甚至在诗的后半部分读出他的直道心曲:“海隅云光一线动,山如舞袖招长风。使君长髯真虬龙,我亦鹤骨撑青穹。天风飘飘拂东向,拄杖探出扶桑红。地底金轮几及丈,海右天鸡才一唱。不知万顷冯夷宫,并作红光上天上……男儿自负乔岳身,胸有大海光明暾。即今同立岱宗顶,岂复犹如世上人……驭气终超万物表,东岱西峨何复论。”[16]这首诗一方面是表彰友人也是同门的朱孝纯,另一方面也是姚氏借以表达对自己的期许:身负乔岳,心怀光明,立身正直,超越世人与万物,这样的气象对应了这样的期许,才是不久之后开宗立派的一代文宗的品格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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