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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衰败的悲歌

2022-05-30孙绍振

语文建设·上 2022年6期
关键词:姜夔典故扬州

孙绍振

表面看来,微观分析局限于个案,但是个案分析如果绝对化,可能造成自我蒙蔽。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中举陶渊明为例:“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这提醒我们:拘泥于个案可能造成片面性,遮蔽全面性。就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而言,这首词并不能展现他的全面,故联系其另一方面,在矛盾对立中分析,深入理解其思想和艺术,确立其在词史中的地位。

词作为一种文学形式,与诗一起被统称为诗词。二者在性质上同类,具有共同规律,但是严格说来,这并不全面,因为普遍性离不开特殊性,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把词当作诗来研究,是很难到位的。要读懂词的艺术奥秘,就不能不注意它与诗的不同,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词与音乐的关系,因为词的根本性质是歌词;二是词和诗在语言结构上有微妙的差异。

为诗一般叫作写诗,而为词叫作“填词”。意思是先有乐曲,然后依曲,也就是依“词牌”填词。词牌乐曲是固定的,不同的詞人可以填出不同的词。这个说法很流行,几乎成了共识。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先有词,然后依词谱曲。兼具作曲才能和文学修养者,并非个别。

词从盛唐开始,发展到南宋,已经高度成熟。北宋以来,乐曲渐渐失传,在“脱乐”的潮流中,词谱却留了下来。乐曲是曲调的旋律。词谱不是乐曲,只是音节数量和平仄的范式。填词遂成为语言的艺术,而不是旋律的艺术。不少依乐曲填写的歌词,随乐曲消失而消失,能够流传下来的,全凭其独立的文学价值。词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形式,得到高度发展。宋词乃与唐诗并列成为中华文学史上的高峰。

词人大多不懂音乐,更不会作曲,不是按乐谱写词,只是按词谱填词。但是,毕竟还有词人精通音乐,词家就是作曲家,先写词后谱曲的大家并不罕见。元稹在《乐府古题序》中就说到词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其性质是“由乐而定词”;另一方面是“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这说的是,先有歌词,然后配曲。这样的乐曲可能由于质量上的原因渐渐失传了,而歌词经历了时间的淘洗,却成为文学语言的瑰宝。元稹这话说得并不周密。拿现成的歌词来谱曲,其作者可能是乐工,只会谱曲,不善为词。而兼能为词谱曲的代表,北宋时期有柳永,南宋时期则为姜夔。既会写词又会为自己的词作曲,叫作“自度曲”。姜夔的文化和音乐修养在众多词人中可能是最高的。宋代乐谱不可复见,今传《白石道人歌曲》其中十七首注有工尺谱,一些还注有指法。这是中国古代音乐史尤其是宋代音乐史的稀世瑰宝。自度曲往往有小序说明。姜夔最为著名的代表作《暗香》《疏影》,根据林逋《山园小梅》中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取其两个意象而展开。篇首有小序: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按:范成大)。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日《暗香》《疏影》。

从小序可以看出姜夔的音乐和文学才华十分了得,可以应朋友要求作词作曲。姜夔的咏梅词共十七首,达到了较高的艺术境界。且看《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属于嗅觉,处于暗色中,视觉难以见得,提示体验细微。以此意象为核心,作四重展开。第一,改原诗“月黄昏”为“月色”,且“照我”,并不昏暗,相反有透明之感。第二,“梅边吹笛”,笛声伴梅香。第三,吹笛者为“玉人”,女性,暗用贺铸《浣溪沙》“玉人和月摘梅花”典故。第四,将林诗眼前之景化为回忆——“算几番照我”。月色、笛声、玉人,在性质上统一于暗香之优雅而隽永,回忆则在时间上拉开距离,清幽悠远,萦回难忘。多重典故,和谐统一,语言精致,意境优雅。

这种优雅隽永的风格与柳永的通俗口语、明白晓畅形成对照,把北宋婉约词推向儒雅精微的境界。姜夔乃成为南宋一代雅词的代表。

抒情主人公出现,“不管清寒与攀摘”,用了秦观“驿寄梅花”的典故。“何逊渐老”借南北朝诗人何逊写梅花诗“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诗并不见佳,但是符合姜夔对雅致风格的追求。此时,作者三十六岁(1191年),实为壮年,自称“渐老”,以老为尊是宋时风气。“但怪得,竹外疏花”,用苏轼的笔法“竹外桃花三两枝”,但苏轼写的是桃花。一连三个典故,意象在含蓄、精致的性质上量度统一为一种幽远的意境。“冷香入瑶席”,本来是月色、玉人、梅边吹笛,营造园林清寒意境,转入“瑶席”稍显豪华。

下片“换头”,意脉另起。“江国,正寂寂”,从范成大的苏州石湖别墅跨越到长江,意脉跳跃,遥寄相思,托梅寄意,“夜雪初积”,暗用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典故。情绪淡雅,只是“翠尊”“红萼”,色彩似过浓。幸而最后点出:“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花压千树,借用杜甫的“千朵万朵压枝低”字眼。“片片吹尽”,意象明确定性为离别之伤感。本来杭州在北宋时期已经空前繁华,享“东南第一州”之称号,西湖在柳永笔下已经是“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日夜欢腾,而姜夔的目光仍然凝神于自然景观的感喟,沉溺于难以排遣的感伤。

姜夔在传统诗学方面有高度艺术修养,意象群落中的典故密度很大,几乎可以用后人称赞杜甫“无一字无来历”形容。姜夔精于将典故脱胎换骨,建构成自己的意象群落,水乳交融。语言意象在空灵性质上统一。音韵和谐,语言精致,典故繁密,暗用多于明用,不着痕迹。范成大说他:“有裁云缝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声”。后世对他评价甚高,如张炎《词源》赞之为:“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戈载《宋七家词选》赞之为:“其高远峭拔之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词中之圣。”说“词中之圣”,显然过度偏爱。毕竟姜夔的词中,密集的典故,优雅的意象群落,缺乏统一而又起伏的情感(意脉)贯穿,艺术上有明显的局限,就是张炎也不能不承认“格调不侔”。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之为“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隔”在王国维美学品评中,贬义是很强的。

诗人的情感借助许多经典词语作形象化的表现,但是诸多非原创精词丽语,往往淹没情感。严羽曾经批判过宋诗以学问为诗的偏颇,姜夔不无以学问为词的倾向。姜夔在情感方面,比起经典词人来较为贫乏。科场失意,屡试不第,自号“白石道人”,意在超脱现实,当然不能像辛弃疾那样,抒发恢复中原壮志难酬的悲愤;也没有像柳永那样视功名富贵为“浮名”,坦然公开缠绵悱恻的男女之爱;更没有像陆游那样为亲身爱情悲剧留下不朽的经典之作《钗头凤》。宋词经典大抵是生命为词,而姜夔的词流连于从书本到书本滑行,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不少爱情词作多为虚拟,缺乏生命直接体验。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他“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钩勒即薄者”。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说他“虽神韵天然处或减”。

这里也写到了西湖,突出西湖的梅花。其与柳永的《望海潮》相比,显然两种风格:一个写繁华市井之欢乐,一个写孤寂冷落之悲凄。

这是他的基本情调,但并不是他的全面。毕竟他生活在南宋民族矛盾尖锐的时代,在恢复中原的精神气候之中,他不能不受到感染,加之他的同輩不乏陆游、辛弃疾那样的慷慨悲歌之士,即使他自称是“道人”,好似完全超越现实,但是面对民族危亡的严酷现实,他不可能无动于衷。最明显的是,他作过与辛弃疾的唱和词《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辛弃疾的原词是《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充满北伐中原的英雄主义豪情。姜夔的和词虽然风格婉约,但是也把辛弃疾比作等待贤主三顾从而大展宏图的诸葛亮,想象中原百姓“南望长(江)淮(河)金鼓”,为外族入侵给国家民族带来的灾难深感悲痛。

在这方面最杰出的代表作就是《扬州慢》了。词前小序及全词如下: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本来,诗人轻松旅行,解鞍稍息。骋望淮左名都,然目睹异族洗劫后的扬州,景象荒凉萧条,触目惊心,不能不悲从中来。对于扬州,从唐至宋甚至元明清,几乎所有名作都为颂歌。略显悲悼之情者乃北宋秦观之《望海潮》侧面怀旧:“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纹锦制帆,明珠溅雨,宁论爵马鱼龙。往事逐孤鸿。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只有姜夔之《扬州慢》可能是唯一的正面全写悲歌。

第一意象是“名都”,高度繁华胜地。第二意象是“竹西”,城东竹西亭,杜牧曾题诗“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乃诗家名胜。自命“道人”,其实蓄有家妓。向往超凡脱俗,战乱的严峻现实却与他迎头相撞,满目凄凉,激起故国伤怀,世事悲怆之感。

上阕最后一句出现第三关键意象“空城”。顾名思义,当为无人,如杜甫诗云“城春草木深”,人口剧减,花鸟俱惊。姜夔直接写“胡马窥江”“废池乔木”,刻意委婉。空城的直接原因系胡寇两次劫掠,尤其是“绍兴三十年(1160年),完颜亮南寇,江淮军败,中外震骇”(郑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空城”有双重内涵:第一,空在无人,名都之衰败,战后十六年,未能复苏,此番衰败对于扬州具有历史地位江河日下之性质;第二,空在劫后文化荡然。

原本在隋唐时朝,最美的城市不是杭州,而是扬州。安史之乱,北方经济地位下降,长江流域地位上升。扬州、成都成为全国最繁华的工商业城市,经济地位超过了长安、洛阳。“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有“天下之盛,扬为首”的说法,李白送朋友“烟花三月下扬州”乃潇洒风流之举。张祜《纵游淮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夜看扬州市》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更加著名的是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些诗句,脍炙人口。

隋朝大运河开凿,扬州为南北水路要冲,百货所聚,人口达五十万,最高超过八十万。可是到了宋朝,扬州的经济政治地位下降,北方异族入侵,战乱频繁,北宋初年从太平兴国到元丰年间(976-1078年),户口已经降到五万左右,人口不超过二十五万。绍兴和议(1160年)以后,淮水为界,扬州成为边防前线,人口减少,南宋从绍熙到宝祜年间(1190-1253年),户口徘徊在三万到五万之间,人口最多没有超过二十九万,最低时只有十八万。除了农村,在扬州城里长期居住的人口在两万到三万六千口左右。

正面全写扬州衰败悲歌者,姜夔的《扬州慢》可能是唯一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其价值不仅在艺术,更在城市兴衰的感性历史实录。

小序日“入其城,则四顾萧条”“感慨今昔”,对比强烈,不仅触目,而且还有听觉的刺激: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被“戍角悲吟”所代替,激起“黍离”之悲。用《诗经-黍离》典故,激发出王朝颓倾、宫殿为墟、家国危亡之悲情。然小序“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只是信笔札记,《扬州慢》之价值在于将如此简略之散文,建构为意象群落,其间悲情意脉贯穿。

“解鞍少驻初程”,旅游目的地是名都文化圣地,心情轻快,“解鞍少驻”,暂作休息,点明“初程”,继续旅行之兴正浓。信马浏览,“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春色满目,暗用杜牧“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歌颂扬州和美女的典故。“荠麦青青”,荠菜与荞麦并生。荠菜系野生,荞麦为杂粮,长江淮河之间,主粮为小麦、水稻。小麦冬播,春季返青。冬小麦因旱或误时,荞麦耐旱,实为补种。荠菜植株甚微,与荞麦杂生,显人事、农事皆误。

此为意脉之第一层次。

意脉转折。“胡马窥江”,敌寇入侵,回避直言血腥劫掠,生灵涂炭,简言偷窥长江而已,而十六年后,眼前尽是“废池乔木”,耳闻皆为“厌言兵”,不堪回首。小序中的“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散文语言化为“渐黄昏,清角吹寒”,淡化了悲郁的强度,“戍角”变成“清角”,“悲吟”变成“吹寒”,在强度上有所降低,显然为追求“清空”风格。落句的“都在空城”,意脉点睛在城之“空”。

下阕换头,意脉转折,关键在“重到须惊”。惊在超越城池之荒芜,惊在历史文化风貌不再。归结为文化繁华之名亦“空”。

此为意脉之第二层次。

自“杜郎俊赏”起,全用杜牧二诗意象。一为《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国运维艰,生灵涂炭之际,哀叹大唐风流生气不再。一为《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悼当年和乐平安气象永逝。

下阕意脉从现实转向历史,从即景转向文化。从意象经营来说,用典不着痕迹,且有独创:“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意脉性质为“惊”,然而意象群落宁静,用诗家物是人非传统手法。“青楼”“二十四桥”,物是;“惊”在人非,斯人不再。桥下水波微微动态,动在“波心”之“月”,惊在月之“冷”,更在“无声”。“惊”得如此静穆,如此孤寂。作者显然追求无声无息,胜于有声有色。接下来,一笔反衬“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无声然而有色,持续凝视,更生一“惊”。

用无声无言的图景,写持续静穆的凝视中有微妙的惊动,此为姜夔超越典故的创造。这样含蓄空灵的风格被词话家大为称赞,成为一种流派的代表,在词的语言格律的运用上相当成熟,不着痕迹。比如“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如果作为诗,都是五言,三字结尾是强制性的,应该读作“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这就不通了;但是,这是词中的长调,其中的“过”和“尽”都是“领字”,应该读作“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打破三字结尾,变为《诗经》节奏的四字结构,双字结尾,也是强制性的。同样,“纵豆蔻词工”“念桥边红药”,都不能读作三字结尾,而应读作“纵——豆蔻词工”“念——桥边红药”。

长调的领字,三字结尾被打破,意味着词的节奏比之汉魏以来的五七言更加丰富了。姜夔使用这种技巧得心应手,达到高度成熟,影响了一代词人。

当然,姜夔的这种风格也有相当的局限,一味追求“清空”,对情感抑制,回避情感强化,不作直接抒发,情感偏于静态。故其长调下阕换头(过片)情感本当转折提升,功夫全在借助典故,组合为意象群落,以优雅精致的书面语言作间接表达。口头语言的明快鲜活难以进入姜夔的境界,精神境界也因之狭隘。总体来说,姜夔难以进入苏轼、柳永之开一代詞风大家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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