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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的容颜

2022-05-30陈玺

北京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岳父生命

陈玺

辛丑年立冬那天,年逾八十的岳父站在阳台上,眯着暮暮的日头,仗着夏秋季节凝结的身体自信,执意要去小区的花径间遛弯。遇到相熟的邻里,感受着谦和客套间的体恤,对着异样纳闷的神情,他紧着颈上的围巾,答问间洋溢着生命的固执和热情。晚饭后,躺在阳台的睡椅上,望着咸阳城璀璨的夜景,俯瞰树丛中阑珊的夜灯,听着厨房洗涤的水声,他手撑着躺椅起身,扶墙趔趄到睡房。默然躺在床上,轻咳几声,他闭上半眯的眼睛。

黎明时分,岳父痨咳不断。家人起身,围在他身边,掖被垫高枕头。他平睡又侧卧,家人轻捶间捻搓着后背。天幕泛起绛红色的霞光,他欠起身,喘着粗气,偏头吐了口浓痰。岳母攥着纸巾,顺势抹了下他的嘴角,将纸巾搓揉着揣进裤兜。插上输氧管,岳父静息了。走到客厅,展开裹着酱色血痰的纸巾,几年默默地照应,岳母知道老伴冬季的这道坎,怕是过不去了。

家人喝茶聊天。老婆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面色倏然紧张,阳台通话回来,她嘟着脸,眼眶湿湿地说,老人“逮气”,怕是不行了。我眨巴着眼睛,欠身搓着头发,寻思着想安慰几句,无奈又语滞情噎,不知道该说些啥。儿子噘嘴摇头,眼眶湿润。我猛吸了两口香烟,晃身荡到阳台,屈身扒在护栏上,呆望着朗夜的弦月和稀疏的星斗,思默着“逮气”就是呼吸困难,在咳的间歇本着对生命的渴望,伸长脖子好不容易逮住一口气时残喘昏厥的情景。老婆和儿子回老家,陪着老人从咸阳回到县城,又从县城归了老家。几日里心神不定,就怕家人的电话。周四深圳同学小聚,辗转反侧难眠,晨间恍然驾车返莞。刚入长安界,手机响了。我心头一紧,随着脚趾的颤抖,车子打了几个摆子。我叹气摇头,点开接听键。老婆带着哭腔,让我赶紧回去。

周五公务,手机静音,埋在纸叠下,蹦跶了几下。我伸手揣着放在腿间,见是老婆的电话。靠着椅背闭眼静息瞬间,走到屋角的花盆后,我举起手机,按开接听键,听到一片的哭声。儿子无言,就是个哭。我鼻子一酸,说知道了,便垂下手机。两行清泪黯然垂落。驾车回家的路上,望着不停闪烁的汽车尾灯,眯着挂着彩灯和霓虹后闪的楼宇,我掐着鼻根,生命仓促、无奈和虚空的气韵包裹着我。莞太路十字,街角斑驳乌暗的食品公司的楼下,曾是东莞首家麦当劳的所在。恍惚中灯亮了,我好像看到了带着老人、陪着孩子吃麦当劳的情景;也看到了岳父带着外孙,拿着餐券领取“史努比”的身影。车子到了体育路,嘉顿饼干厂的街巷冷清了好多。我想起岳父站在厂子外墙的窗口前,排队购买嘉顿面包的情形。体育场门前,车流如河,人声喧闹。孩子六七岁的时候,香港歌星开演唱会,朋友送了我几张票。孩子攥着手机,让老人跟着他,随着拥挤嬉闹的人流,踯躅到检票口。坐到看台,他让外公外婆别动,随即挤入人流的腿间,买了两瓶冷饮递给老人。马路和楼宇就像斑斓的飘带,包裹着偌大的中心广场。遥望着草径花木间散步说笑的人流,我摇下玻璃,想象着岳父数年间骑车,常在这里运动的踪影。阳光小学门前,依旧挤着接孩子的人潮。那些年,岳父骑着自行车,每天接送外孙放学。孩子想着求异发散解题,招来的却是老师的投诉、申斥和罚站。岳父总是含笑认错,用自己的谦和诚恳,稀释着老师的怨气。

回家推门的瞬间,我看到了楼梯转弯锁在栅栏上蒙着灰尘瘪气的自行车。我抬腿上楼,抹着坐垫,摁了下铃铛,我知道车子主人再也回不来了。岳父发病间,数次说他想骑车,像以前那样出去遛遛。在他心里,他将能不能骑车看成自己生命健康存在的形式。铃铛还能响,依旧那么清脆,只是摁铃铛的那只手,永远在渭北塬上故土冬日的雨丝中垂下了。推开房门,我撞到门背后的插销,那是岳父好些年前不放心时尚的密码指纹门锁,不顾岳母的阻拦,硬是在门背后安装了这把老式的插销。

清冷的月光透过帷幔,落在厅堂间。脱掉上衣,我软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望着间或晃动的吊灯和空荡荡的楼梯,岳父多年间栖于这方空间的音容笑貌包裹着我。我感到辈分轮替是一种生命里程的度量——曾祖在世,我就是个孩童;曾祖西去,爷爷奶奶健在,我就是个青年;爷爷奶奶故去,我就是个中年。父母和岳父岳母安度晚年,我始終将自己安放在中年的时序中,尚有生命的期待和沉稳。岳父喟然西去,我叹然间感受到自己跨入老年的界域。如果说四位老人是“1”,现在四分之一故去了,就昭示我的生命刻度中的四分之一跌入到老年的序列中。凌晨,我给露台的花木浇水。拧开龙头,晃着喷淋,这一束束花木曾经都是岳父悉心养护的。瞄着夜色中蔫吧的枝叶,我感到花木含情。下水口用石块枕压的铁丝网斑驳残缺。我蹲下来,去掉石块,抖落铁丝网上裹着的花瓣,对着小区外高楼通体的霓虹瞭望,感叹岳父这些年来对我这个家点点滴滴的默默付出。推开岳父房间的门,我按开顶灯,房间依旧是原来的摆设——床头柜上摞着他常看的书,竖着他夜用的暖水瓶,还有半卷撕开的胶布。拉开衣柜的门,挂着他穿过的衣服,他不是说等病好了,还要回来住。现在他却永远回不来了。撩起隔挡的毛巾被,一盒香烟掉在地上。我蹲下来,捡起烟盒,抖出一根,捻在嘴上,燃起吸了两口,霉味呛得我直打喷嚏。我拉开抽屉,将岳父代表性的照片摆在床上——有他二十年前顶着湿热的酷暑,骑着自行车穿行城区帮着我装修房子,搬到新家后舒心的笑容;有他十多年前站在香港维多利亚湾,望着海湾璀璨夜景的喜悦;也有他仲夏站在布达拉宫的斜坡上振臂的自信;更有他初秋站在天安门前满脸的激动和自豪……生命过往真切的浸合,现在却变成了对着照片独自的凝望和伤感。

岳父姓彭,名生明,乾州漠西四里坊人,排行老四。他翻沟越岭,永寿苦读。高中毕业,怎奈高考停招,他留下了永生难忘的没有实现的大学梦。他入县木材公司,后来转干。县上有个汽车大修厂,市上的单位。为了生计,岳父调入大修厂。他从会计做起,做到了总会计师。20个世纪80年代,“农转非”的热潮中,为了让子女跳出农门,他放弃去市财政局就职的机会,想到了去新疆,或者是去北边的山区县。厂领导垂爱他的能力,亲自找到市里领导,为他的家人解决了商品粮户口。岳父始终记着老领导的好,隔段时间都要电话问候。回到老家,总要登门拜访,他们会拉着手,攀谈半天。

四年前的初冬,岳父夜咳喘气。初以为感冒,点滴多日,始未好转。他穿戴暖和,拉开门把想下楼散步的瞬间,忽然晕厥,顺着门框软着身子倒在地上。我赶回家的时候,他躺在沙发上,困倦地眨巴着眼睛,晃着无力抬起的手,笑着说没事。晕厥的时候,他说所有的难受都没了。身体变得轻盈,像风中摇摆的纸人,轻快愉悦的气顺着脊梁滑上来,当时他脑子想着就这样过去了,该有多好呀。开过年,老人嚷嚷着回老家。临出门的时候,他站在房门口,愣然回望着这些年住过的屋子,打量着摆设和家具,眼神透着伤感,说还要回来,又摇头叹道估计再也回不来了。岳父肺癌确诊,家人本是清朗的生命空间倏然回缩,挤压成了黑色的霾团,从晴天霹雳到无奈地接受,从访求名医问诊,到理性确定化疗方案。生命喘息的几年间,家人始终隐瞒着病情。看着化验的单子,望着拍摄的片子,瞪着药瓶的文字,当他的轮椅停在癌症科门口的时候,他明白了一切,再也没问过自己得了什么病。这种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的隐瞒,沁含着温情、不忍和无望中对生的情感鼓励和牵引。

蒙昧的年月,人的生命亦如草木,在日月星辰和四季轮回中生生不息。人们将生命的故去,视作上天的召唤,就是“天命”。有种认命后归于黄土的坦然。时代进步和医学昌明,解析着懵懂时代的“天命”。当人们将“天命”的密码归于各式各样的“病”,也有了诊疗方子的时候,人类生命的欲望就挣脱了自然的程式,有了茂生延展的空间。岳父病中,他既有归于“天命”的无奈和凄然摇头的坦然,也有执信医疗发达的期待和不甘。晚春时节,他回到县城,筹划着归于故里。外孙带着孩子回来探视。他裹着围巾,戴着绒帽,坐在露台的艳阳下,望着绕膝嬉闹、姗姗学步的重孙,清瘦矍铄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我站在边上,盯着老人呆滞得有些漠然的眼睛,又回望孩童吱吱吹气中稚气滴溜的眼睛,我忽然感到孩童的眼睛是“凸”面的,充盈着生命的活力,是探究性的,好像要将这个多彩世界中的好奇探究清楚;老人眼睛是“凹”面的,被动性地映画着这个世界,内含着无奈的伤感和对这个世界本能的疏离。生命可能就是一个眼睛由“凸”到“凹”的衰变过程。

炎炎夏日中,子女不时带着他,去到乾陵后山的栈道避暑纳凉。看着微信上老人树下蹒跚的身影,坐在轮椅上怅望着漠西沟对面家乡村舍的神情,他那浓缩着生命记忆的面容,让我触碰到了生命坠落中那种五味杂陈难以言表的无奈和不舍。几次病危,岳父都要回老家。在他的心中,那里是生养他的地方,也是将要埋葬他的地方。躺靠在座椅上,他让儿子摇下玻璃。车子绕道来到木材公司旧址,又在原来的汽车大修厂门前停了半晌。老人欠起身子,张望着这熟悉的路边买小吃的摊档、餐馆和已经锈迹斑斑的家属院的黑铁门,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轻咳了几下。車子到了漠谷桥。贴着半开的车窗,俯瞰和瞭望着荒草杂生中依旧有几条弯弯曲曲小径的陡坡深沟,他好像看到了年轻时每逢周末,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他都要推着自行车,翻过这道深沟回家干活的情形,也望到了荒草沟里,他带着子女,踩着霜冻,弓腰爬坡去县城上学的影子。老人的婚姻是媒妁之言。到了村北的沟边,岳父催促停车。他蜷曲着身子,趴在车窗边,瞭望着蓝天丽日下荒草遮盖着的绵延北去的漠西沟,想着老伴说的订婚后想看他一眼,她站在沟岸的老槐树下,手搭凉棚眺望他晃手摆胯下坡的情形。沟坡依旧,对面的姑婆陵(乾陵)依旧,当年瘦高俊朗的少年却成了即将告别故土的病人。

半夜无眠,我搭乘夜班机匆匆归来。东方泛红的时候,飞机穿越巍峨的秦岭,俯越晨雾中灰煦煦的关中平原,滑向渭北塬上的机场。眺望着天际间泛白的云朵,我感到岳父的灵身正在从塬上驾云西去,而我却在从云端间踏向塬上,去告慰他那冰冷的肉身。凌晨时分,寒风清冽,凄厉的唢呐声在空旷塬上奏响。孝子们向墓道跪拜,牵衣顿足,哭喊着告别。我跨上田坎,透过茂密的枯枝,东边的天宇彩霞漫天。隔着灰蒙蒙的沟,衬着红日的霞光,对面的姑婆陵像位端庄威仪的女人,安详丰腴地枕着梁上,俯视着悠悠渭水,眺望着莽莽秦岭,与山川河岳永恒。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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