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的编年史
2022-05-30石钟山
1975
公元1975年春天,陈建国结束了六年的插队生活,回到了城里。這一年他24岁。
插队也称为知识青年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高中毕业时,正是如火如荼的知识青年下乡运动的高潮,除了少数人接替了父母在工厂的工作,还有一部分家境条件好的,在部队有门有路子的去参军,其他的大部分应届毕业生,都去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
陈建国生于10月份,他的名字也由此而来。他上初中后,最大的梦想是能成为一名军人,当然只是他的梦想而已。他出身不好,知道自己的政审无论如何也通不过。他的出身问题不是出现在父母一方,而是出在他叔叔身上。他的二叔,就是他父亲的弟弟,当过半年的国民党兵。在他们这座城市解放前,他的二叔被国民党拉去当了差,半年后,这座城市就被解放军解放了,同时被解放的还有他的二叔。二叔离开国民党部队,又重新回到了人民中间。当了半年国民党兵的二叔,留下的唯一纪念就是一身土黄色的国民党军装,另外还有一条扎在腰间的土灰色的腰带,还有几个二叔在当兵期间的笑话。比如,每次开饭,都要围着饭菜的盆去抢饭,有一次他没抢到饭,却在菜盆里抢到了一顶帽子;还有,他们练习打枪,二叔怕枪响,每次打枪都会找两块棉花把耳朵塞上。第一次解放军攻城,他们这些新兵听到解放军的枪响,把脑袋就扎到工事的土里,屁股留在外面,直到解放军大喊缴枪不杀冲过来,他们的头还在土里扎着……
当年二叔把半年当兵的经历一遍遍地讲给人听,听的人都把二叔这半年当兵的经历当成笑话。后来就不一样了,他的成分就变成了有颜色的“黑五类”了。最初在这座城市解放时,百废待兴,需要劳动者来重建这座城市,二叔去了一个能生产武器弹药的工厂,后来被人们称为513兵工厂。因为二叔当过兵,摸过枪,于是他就成了兵工厂一名光荣的工人。直到有一天,他被人从车间里揪出来,原因还是他的出身,他当过国民党的兵,谁敢说他不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
二叔就离开他热爱喜欢的兵工厂车间,来到了一个废品收购站,接受监督劳动。就是二叔这个小插曲,影响了陈建国的插队回城之路。
凡是插过队的人都知道,他们插队就是走过场,农村的生活和城里的工作不可同日而语,他们离家舍业的,从城里到农村当农民,过集体生活,大多时候都吃不饱饭,还有几个人能心甘情愿地在农村待一辈子?他们下乡后,便想方设法调回城里,有的两年三年,多则四五年,轮人头也该轮到自己回城了,回城的知青都有政策,好坏都能分到一份工作。在陈建国所在的知青点,唯有陈建国一头在那里扎了六年,不为别的,仍然是二叔说不清的历史。
在知青点他送走了一批,又迎来了一茬,再往下数,都是一帮小孩了,只有他这一个胡子拉碴的老知青还在坚守着。就连大队老书记,见了他都唉声叹气。在这之前,大队每年都推荐他回城,每次问题都出现在城里招工的工厂,一见他的身份,便没有了下文。
他这次能够回到城里,完全是因为一次意外,冬天的时候,一帮孩子在河道里滑冰车,其中一个孩子掉到了饮牲口的冰窟窿里。正值他上工往农田里运粪,他当时并没有多想,完全是下意识地也跟着跳进了冰窟窿里,折腾了有半小时,才把落水的孩子救上来,自己早就瘫倒在冰面上。说来凑巧,他救的孩子的父亲,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救人这件事,先是惊动了公社的广播站,他的事迹绘声绘色地在广播站广播了几次,又有县里、省里的记者来采访他。他的事迹登在了县报和省报上。一时间他成了当地的名人,都知道他是救人的英雄。
两个月后,正是城里工厂到知青点招工的时候,被救那个孩子的父亲,拿着他填写好的志愿,找到了公社的知青办,扬言这次再不把陈建国招到城里去,他就要护送陈建国回城,就像当年跨过鸭绿江一样,一往无前。为了陈建国,老兵要再次战斗到底。
不知老兵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他救人的先进事迹感动了工厂招工的负责人,总之,在1975年的春天,陈建国回到了城里,并被分配到了市著名的轴承厂。
轴承厂在市里也算是一个大厂,在城市的南郊占据了很大一片土地,车间的厂房里有昼夜轰鸣的马达声,这里的工人有上千人,三班倒,每当接班时,进出的人流在厂门口汇集,几百口人进进出出,熟人打招呼的吆喝声、车铃的叮当声,热闹异常。
陈建国被分配到了铸件车间,说是铸件就是依据模具先把轴承的零部件生产出来,再由机加工车间、装配车间、热处理车间等再加工组合,轴承才能出厂。铸件车间是又脏又累的工种,先由炼钢锅把铁锭炼成钢水,他们再用特殊的工具把钢水舀到模具旁,倒到模具上,然后再淬火,打掉毛边,这样一件初具模样的毛坯零部件就算完成了。
他从高中毕业就插队到了农村,六年的插队生活,他把农民种地的活路练就得驾轻就熟,什么时候往地里送粪,何时刨地、播种、锄草、收割,他熟得不能再熟了。生产模具的工作让他陌生,且笨手笨脚,看着师傅们把软如糖稀的钢水舀到模具上,轻轻地一点,手腕一转,钢水服服妥妥。可轮到他操作,不是把钢水倒到模具外,就是倒多了,或者少了,成为残次品。遭到师傅一次又一次的呵斥和咒骂,让他当初回到城里的兴奋心情一扫而空了。
铸件车间的主任姓康,小时候生过天花,留下了一脸坑洼,他在车间检查工作时,因为汗水的缘故,脸上的坑洼里便蓄满了亮晶的汗水,一闪一闪的,像被晚霞映照的湖面。康主任四十出头的样子,脾气暴躁,说话也粗门大嗓,看见陈建国操作失误几次之后,便又发了脾气,嘴里又急又快地说:你是废物哇,你这么弄得浪费多少钢水,这不是成本呢?给你一周时间,要是还不合格,就把你退回到知青点,我们不要你了。
陈建国的心里就打了一个响雷,暴风雨随时要落下的样子,他的整个世界混沌一片,轴承厂要是不要他了,把他退回到知青点,他将永无出头之日。从康主任发火那天开始,工友们下班了,他仍留在车间,往返于钢锅和模具之间,一次又一次地操练起来。他又怕又急,明明看着师傅们手腕一抖,流出的钢水又细又匀,可到他这里,手腕是僵硬的,心里想得明白,动作就是怎么也协调不起来。倒出的钢水,不是粗了就是细了,他只能一次次往返在炼钢锅和模具之间,一趟又一趟,晕头转向,汗水早就打湿了他的衣裤,头发也一缕一缕地爬在额前。不知跑了多少趟之后,他晕倒在车间的地上,手里端着的钢水,如天女散花般地泼洒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溅起一片烟雾。
陈建国被人摇醒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张年轻女人的脸,一个女孩正在用一条毛巾往他头上拧水。这张脸他见过,是隔壁调校车间的人,虽然他来到车间时间不长,出出进进的,似乎看过这张脸。
年轻女人见他睁开眼睛,就叫了一声:你醒了。他想挣扎着坐起来,头还是昏,没坐起来,又躺了下来。女人半跪在地上,把他的手拉过来,搭在自己的肩上,命令道:我送你去医务室。
那天,轴承厂的许多工友看见,杜小花背着陈建国,风风火火地向医务室奔过去。
杜小花和陈建国就这么相识了。
陈建国在杜小花眼里,压根儿就不是在铸件车间干活的料,陈建国刚从农村回来,身体还很瘦,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陈建国的气质还很文艺,这和他插队的六年生活有关系,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回城几乎无望,为了消弭苦闷,他就不停地读书,希望通过不停的读书来排解内心的苦处。他不仅看文学书,也看哲学,这让他收获了从骨子里到外表的一种书卷气。正是这种书卷气,让杜小花对他顿生慈爱之心,或者说心里有一种怦然心动的东西迸发了出来。
杜小花长得和她的名字一点也不相符,她粗粝结实,不论干什么总是风风火火,熟悉她的人,只要一听到她由远及近“咚咚”的脚步声,便知道杜小花来了。她说话嗓门大,脾气直来直去,从不知道拐弯。杜小花逢人便说,自己出身三代工人,根红苗正,自己在五年前,还当过兵,虽然一入伍就在炊事班当炊事员,最后当上了班长,还入了党,最后功德圆满,光荣地从部队退伍了,分配到了轴承厂调校车间。在轴承厂,调校车间是最俏的工作,调校车间和其他车间比窗明几净,噪音小,车间里每人手里一把卡尺,检测着完工的轴承,若有差错,还有技术人员对轴承进行调校。调校车间含金量高,工作环境好,是人人羡慕的地方。
自从上次陈建国昏倒,和杜小花认识之后,她总是放心不下书生一样的陈建国,平时有事没事都要从调校车间走出来,隔着门或窗子偷偷查看陈建国的工作状况。这一天,陈建国又一个不小心把熔化的钢水倒到了模具的外面,又是碰巧康主任到车间来视察,康主任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冲陈建国说:你个废物点心呢,陈建国呀,让我说你啥好呢?你是我见过的车间里最笨的学徒,我還是打个报告,把你退回农村去算了,你这个熊样只配在农村劳动。
陈建国在康主任的面前无疑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他脑子里一直想着康主任的话,弄不好就再次把他送回到农村,他在知青点待了六年,农村的苦他该受的都受了,他越不想回农村,越弄不好手里的工作。舀钢水的大勺,在师傅们手里就像个玩具,可在他手里却成了笨重无比的炒菜勺,怎么都不能得心应手。他再次听康主任这么说,脸就白了,不知怎么,泪水也流了下来。他的样子,正巧被杜小花看到了,她突然冲进铸件车间,几步奔过来,横在陈建国和康主任中间,冲康主任没鼻子没脸地嚷道:你干吗要冲他这么说话,你骗小孩呢,陈建国是走正常程序回的城,分配的工作,你说给人家退回去就退回去呀,这是党的政策,又不是你自己家的锅碗瓢盆,你想怎么摔打就摔打……杜小花连珠炮似的抢白,让铸件车间汗流浃背的一些大老爷们儿目瞪口呆,都停止了手里的工作,定格地望着杜小花。康主任认识杜小花,杜小花是厂里的积极分子,经常上台演讲或者是领奖什么的,一时间,他没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理喻地望着她。
她身后的陈建国先反应过来,把手伸出来,想把杜小花拉开,他不想杜小花为自己惹事,而激怒康主任,这样只能对自己更加不利。手伸出一半,又觉不妥,停在那里哀求地道:杜小花,是我笨,康主任说我是应该的。你快回去上班吧。
康主任这时也反应过来,跺了下脚,用手指着杜小花的鼻子道:杜小花你算老几,在铸件车间没你说话的份。别说我训几句徒弟,就是开除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康主任的正义凛然,让所有铸件车间的工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所熟悉的康主任又回来了,眼前的杜小花算什么,训她几句还不跟训孩子似的。
让所有人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杜小花把腰叉了起来,昂起头,拉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嚷道:姓康的,今天这么说,我杜小花还真就没完了。你训你的工人可以,你凭什么对我杜小花这么说话,你算老几?我杜小花三代工人,参军五年,光荣入党,根红苗正,我还怕你不成?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的老底我不知道?!嗯,姓康的你和别人吆五喝六可以,你和我杜小花试试?!
让所有人没料到的是,康主任就像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张了张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挥了一下有气无力的手,竟然离开了车间。在车间工友们眼里,康主任走得一点气势也没有,竟有些灰溜溜的。
杜小花之所以敢对康主任如此叫板,是因为康主任的父亲。杜小花的家和康主任家住得不远,他们的父亲都是这个城市的环卫工人,不是扫大街的工种,而是掏大粪的,就是把他们辖区的公共厕所掏个遍。工作又累又脏,康主任父亲后来请了病假,在家休息,并不安心休息,去农村收购鸡蛋,倒腾到城里来卖,在当时这是投机倒把罪,后来被街道的人给抓了现行,还是杜小花的父亲带着一些环卫工人去说情,他的父亲才没被处理。因为杜小花对康主任知根知底,才敢和康主任叫板。那一次,杜小花大获全胜。她转回头,对着陈建国说:姓康的要胆敢再欺负你,就去隔壁车间找我杜小花去。说完在铸件车间所有人的注视下,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从那以后,车间里所有人都知道,陈建国和杜小花的关系不一般,杜小花是个人物,就连康主任都不敢惹。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康主任再也没找过陈建国的麻烦。一个月以后,陈建国终于能够熟练地把钢水倒进模具中,和其他人一样,成为了一名合格的铸件工。
这段时间,杜小花似乎对陈建国很上心,隔三岔五,有事没事的总要隔着车间的窗子注视一会儿陈建国。陈建国自然也发现了杜小花的目光,不知为什么,自从上次事件发生后,只要他看到杜小花的身影,心里就觉得很踏实,就是这种踏实感,让他很快消除了心里的障碍,成了一名合格的铸件工人。
一天,陈建国下班后,骑着自行车走出厂门口,杜小花扶着自行车,一只腿跨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另一只脚立在地上,似乎她在这里已经等了许久了。她看见陈建国过来,似乎冲他笑了一下,然后喊一声:陈建国,我在这儿等你一会儿了。
陈建国面对着自己的恩人杜小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第一次他晕倒被杜小花背到医务室,还有当着全车间人的面抢白康主任,为他打抱不平。两件事叠加在一起,早就在他心里喧闹起来了,他想谢杜小花,又不知怎么感谢。他是个生性腼腆的人,平时就少言寡语,六年的插队生活,让他的孤独感有增无减。面对着杜小花这样说,他推着自行车,凑到杜小花面前,结结巴巴地说:杜小花同志,我一直想感谢你,可没机会,今天要不我请你吃顿饭吧。
他没料到杜小花竟然爽快地答应了。那天,人们看到,杜小花骑车在前面,陈建国跟上,两人一溜烟地向东方红饭店骑去。更让陈建国没想到的是,在买饭窗口杜小花却抢先一步,陈建国去拉杜小花,被杜小花一膀子扛出去几步开外。
那天,杜小花请陈建国吃了顿饺子,饺子是白菜馅的,有肉。陈建国回到家里才回过味来,他们的关系弄反了,总是在杜小花面前被动,连请次客都没有成功。这让陈建国的心情很不好受。
從那以后,杜小花和陈建国经常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杜小花走在陈建国身边,总是挺胸抬头,脚步铿锵有声。陈建国自从有了杜小花的关照,仿佛也找到了靠山,一颗不安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关于两人恋爱的消息,在轴承厂不胫而走,轴承厂有上千号工人,不可能都认识两个人,但他们同车间的人,还是把这条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这条消息还是从康主任处传到陈建国耳朵里,现在的陈建国已经是名熟练的铸件工了,用不着康主任操心了。这天康主任背着手走到了正在休息的陈建国身边,上上下下把陈建国看了,像不认识似的,陈建国不知自己哪儿又做错了,干巴巴地叫了声:康主任。康主任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拉出想转身走去的样子,又停下来,后脑勺对着陈建国问了句:你和那个杜小花谈恋爱了?
这句话让陈建国脑子嗡地响了一声,这些日子他和杜小花走得是近了一些,每次都是杜小花主动的,这样或那样,都是杜小花安排,他就是个提线木偶,但他并没有觉得不适,反而还是很愉快的样子。他享受和杜小花的时光,可杜小花从来没和他说过两人的关系是谈恋爱呀。他在心里揣度过,要是和杜小花有什么自己会怎样。杜小花在任何人眼里都称不上美女,个子不高,还有些胖,眉眼堆在一起有些含混不清。但杜小花在他心里是霸气的,因为她的出身,三代工人,自己参过军,又是党员,这些条件足以让她熠熠生辉了。
康主任这么问,让他大脑短时间内出现了短路。他不知如何作答。康主任又扭过头说了句:你要是娶了杜小花,以后的日子有你受的。
他不知道康主任说这句话是何意,更不知道杜小花怎么让他不好受。后来,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于上次杜小花为自己和康主任吵架的事件上。是康主任对杜小花怀恨在心。他只能这么去理解了。
两天后,杜小花在厂门口,突然袭击似的从侧面冲过来,窜到他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大声地说:今天咱们去城西公园。那会儿,这座城市的公园并不多,城西有一个,城东有一个,虽然光秃秃的并没有什么,但每到下班或周末,还会吸引来城市里的年轻人,走进公园谈情说爱。
陈建国在公园的一个排椅上还是忍不住把康主任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学给了杜小花。杜小花一听就像一个炸雷似的从排椅上跳了起来,叉着腰站在陈建国面前,就像面对康主任一样,她先冲地上“呸”了一口,然后仰起脸冲远处道:康麻子就是胡说八道,别以为他家里那点小九九我数不清,他也就是在背后贬低我。有本事当面说,我能把他家祖坟扒出来。
杜小花发完火,目光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含混不清的五官也呈现出一片柔美之色,半晌,她郑重起来,目光落到自己的脚尖上,柔着声音说:陈建国,我打第一眼看见你,就稀罕上了你。车间里人都在说我们谈恋爱,我们一起借坡下驴好不好?!
杜小花说完,把目光火辣辣地落在他的脸上,不大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火热温情,炙烤着陈建国呼吸急促起来。今天他和杜小花出来,骑行了一路,脑子里也斗争了一路,最后想起康主任说过的话,他想把这句话告诉杜小花,以此来挑破两人的关系。在他的心里,杜小花不是个完美的爱人,但杜小花能保护他,让他在轴承厂站稳脚跟。因为杜小花的出现,康主任没再批评过他,更没有说过把他再次送回农村的话,杜小花在他的心里是有着多么大的魔力呀。就凭这一点,他是在高攀杜小花了。
没料到杜小花站在他面前,用这种他陌生的口吻和同样陌生的表情,捅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他的心跳得都要掉到地面上了。此时的陈建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接下来,一切都变得很通俗起来,他先是领着杜小花去见了父母,在见父母前,他把杜小花的情况向父母作了介绍。老实巴交的父母,对杜小花的情况是一百个满意,因为自己家庭情况,受叔叔连累,家里三个孩子都下乡了,只有陈建国一个人回到城里,凭他们家的条件能交上这么根红苗正的女朋友,他们预料到,杜小花的出现,将是他们家转运的开始。杜小花站在他们面前,父母的目光殷殷切切地落在杜小花身上,他们和陈建国一样,虽然觉得杜小花不是十全十美的儿媳妇,但对他们家来说,根红苗正的杜小花已经足够了。
两个月之后,陈建国和杜小花结婚了。他们的婚礼通俗又朴素。在一个周末,陈建国用一辆自行车,把穿着一身大红的杜小花接到家里,亲戚朋友和家人聚在家门前,迎接着他们。母亲剪了几张大红喜字,张贴在门前和窗户上,给破败的小院增添了一抹喜庆。父亲用一根竹竿挑起一挂鞭,鞭炮的脆响和溅出的散落花花绿绿的纸屑,让他们的婚礼有了种仪式感。
陈建国的家,在一片胡同里,普通的两间平房,院内的一个角落里搭建了一个临时厨房,厨房内有一个铁皮围成的炉子,里面用黄泥压着蜂窝煤,火苗不紧不慢地燃着。做饭时,把压在煤上的黄泥扒去,火苗就大了起来,烟火气也随之而来。
因为陈建国的哥哥,还有一个弟弟仍在农村插队,隔三岔五地要回来探亲,这间房子还得留出来。父亲在院里给他们搭建了一间小偏房,虽然剩下的空间走路都得侧着身子,但总算有了一个能住的地方。这让他们也心满意足了。
1977
被后人称为时代分水岭的1977年,如约而至地走进了陈建国的生活。
就是这一年,陈建国的生活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直在乡下插队的哥哥和弟弟从农村回来了,哥哥原本以为自己会在农村待上一辈子,在绝望与无奈之中,与一位农村姑娘结婚了,且生有一子,是个男孩,现已三岁。正当哥哥准备在农村插队一辈子时,上级给插队知青亮起了绿灯,下乡插队运动结束,已插队的知青可以返城自找工作。大哥带着嫂子和孩子回来了。弟弟也回来了,弟弟也不年轻了,时年二十五岁,他还没有恋爱,单身一人的弟弟,许是在乡下待久的缘故,总是眉头紧锁,神情不见一丝透亮,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哥哥一家老小和弟弟突然回城,一家便乱了。首先是住的地方,全家就那么两间房,一间是父母住,另外一间原来是留给哥哥和弟弟从乡下探亲轮流住宿,陈建国和杜小花的婚房是在院内一角临时搭建的。母亲一直在说:你们哥儿仨都插队,只有你回来了,你哥和你弟不容易,回来得让他们有个正经房子住。对哥哥和弟弟轮流住正经房子,陈建国没有意见。他插了六年的队,知道农村的苦。哥哥和弟弟好不容易从农村回来一趟,住在正经房子里是应该的。他和杜小花住在冬冷夏热的临时房子里,他能忍。可现在不一样了,哥哥和弟弟同时从乡下回城了,就富余一间房,总不能让弟弟和哥哥一家挤在一间房里吧。
得知哥哥弟弟即将回城的消息时,最愁苦的还是父母,他们几夜没有睡好,父亲站在巴掌大的小院里,用步子左丈量右丈量,地方还是那个地方,搭建的厨房还有陈建国的一间婚房,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立足之地了。
有天晚上,母亲把陈建国喊到了屋内,父亲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抽烟,母亲看见他立在屋地中央就说:老二我们要和你商量个事。最后是父亲作出的决定,告知他,这间房子一间要留给大哥一家,另外一间留给弟弟。母亲这时插话道:眼面前儿,你弟弟占一间房看着是有点浪费了,可你弟弟都二十五了,在乡下也待了六七年了,他还得成家,要是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谁肯嫁给他呀。三个孩子在父母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对不起哪个,他们都心疼。陈建国对父母的决定没有意见,谁让他命好,提前回到了城里,又安排到了轴承厂上班,在外人眼里他是体面的一个人。可两间房子让出来,父母住哪里?这可是核心问题。
父亲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把烟头狠狠掐灭在刚吃完饭的空碗里,说出了最后的决定。父母要在他们临时搭建的小屋里再隔出两个人能躺下的地方。目前只能这样了。父亲的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陈建国的眼前就黑了,他和杜小花临时搭建的房间,本来就不大,也就是几平方米的样子,两人在屋里,一个站在地下,另一个就得到床上去,两人一直感到压抑、憋屈。父亲又要在他们小屋里隔上一道,搭出另外一个房子,境况可想而知了。那天他在父母面前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回到小屋后,他就头痛似的躺在了床上。此时杜小花已怀孕在身了,肚子已开始显形了,她看到陈建国这样,知道他有为难的事了,便也偎到他的身边,盯着他一双绝望的眼睛说:喂,怎么了,家里出了啥大事了?陳建国觉得不好张嘴,上上下下地用目光把这小屋子丈量了一次。心里就又凉了一些,杜小花还是那个脾气,伸手抓住他的领口急切地摇晃着说:咋的了,有事你就说,你一个人扛不住,不是还有我么。陈建国只好把父母的决定说了。杜小花一时也无语了,两个人的目光在小屋里四处乱看,都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被挤得没地方放了。杜小花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也不比陈建国家好到哪里去。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哥哥在这之前从农村插队回来,早已结婚另过,妹妹也是这一批返城知青中的一员。她想逃回娘家,可娘家并没有她容身之地。
在哥哥和弟弟回来之前,父亲带着陈建国在院内动工了。父亲搭建的临时房,其实早就有考虑,就是把原来临时房的外墙又往里收了收,向外又打了半步的样子,把墙封起来,留个门,就是另一间住处了。搭建好房子之后,陈建国看到,父母搭起来的房间,比自己住的还要小,不仅小,连个采光的窗子都没有,他提出要和父母作个交换,父亲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惜字如金地说:我和你妈能行。虽然新搭建的房子逼仄窄小,但还能住,只是现实世界又小了一些而已。
哥哥一家和弟弟回到城里之后,整个小院就像下饺子一样,真没有任何空间了,每天母亲做饭,都是轮流到厨房里打饭回到房间里吃,他们一家就像民工一样。
现实的世界让陈建国的心一点缝也没有,但在不远处,却有一盏灯燃了起来。那一年教委下发了通知,要在全国招收第一届统考大学生。以前也有大学生,都是以推荐为主,名额又少,压根儿轮不到他们出身不好的人。上学时,陈建国学习就一直很认真,成绩也不错,从下乡开始,只要有时间,读书成了他的业余生活,他读了许多文学名著,比如《巴黎圣母院》《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等等。书给他灰暗的生活带来了另外一个世界,沉浸在陌生又遥远的世界里,对自己的现实生活就有了更多的体悟,总觉得自己的生命里,有一个遥远的远方在冲他招手。
全国恢复高考,对他来说就是一次新的希望。他看见轴承厂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都淘弄了复习资料,只要有时间就看上几眼。有一天晚上,下班后他在床上和杜小花商量,把自己想考学的事和杜小花说了。杜小花听了他的决定,似乎被鞭子抽了一下,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陈建国,你觉得这事可能吗?我肚子里的孩子马上就要生了,你去当大学生,这个家由谁来养活,让我一个人带孩子吗?这些困难,他之前都想过,可不远处的光亮一直在闪烁,把现实的黑暗似乎也燃亮了。经杜小花这么一说,心底里的光亮又暗淡下去。他后悔让杜小花这么早怀上孩子了。
可第二天一早,迎着初升的太阳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心底里那个遥远的光亮又死灰复燃了。有一天中午时间,他跑进了新华书店,狠下心也买了一套高考复习资料,他知道当着杜小花的面是不能看书的,他把书藏到了父母的床底下,每天晚上吃完饭,他总是撒谎说自己要去外面遛弯,把复习资料偷偷带出去,找一个亮一些的路灯底下去看书。
头几天还可以,时间久了,就引起杜小花的怀疑,又一次质问他道:陈建国,你总是躲着我,是不是背着我干见不得人的事去了?陈建国头就摇成拨浪鼓似的说: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份闲心。那又是咋?是不是烦我了,我怀孕了,变得又老又丑,你看不上我了?陈建国再次摇头,从认识杜小花那天开始,他从来没认为她是漂亮的女人,但在他心里,她是个踏实的女人,是自己的靠山。
杜小花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把疑惑的目光盯在陈建国的脸上。陈建国被逼无奈只能撒谎说:自己在家里待得太闷,就是出门找朋友散散心。杜小花对他的谎话将信将疑,五月份一过,天一天比一天热了,逼仄的小屋挤上两个人的确有些憋闷。她现在肚子大了,行动越来越不便,每天下班回来,一回到屋里就想躺着,要是还有点精力,她还会做些针线活,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做些小衣服什么的。她知道,这些陈建国都插不上手,面对陈建国的谎言她只能采取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高考那两天,陈建国为了隐瞒高考的真相,向康主任请了病假。总之,两天高考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高考完成的陈建国,心里是敞亮的,远处的那盏灯越燃越亮了。那些天,他真的开始在外面遛弯了,天气热了,许多女人都穿上了裙子,露出了好看的腰肢,虽然整个城市的色调一如以前,但在他的心里,一切都变得温暖起来,陈旧的城市,在他眼里也焕发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
大约距离高考一个月后,他在车间突然收到了一封挂号信,是他的录取通知书。是省内一所师范学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填写志愿时,他是有所考虑的,首先不能离家太远,他要照顾这个家。另外,学习过程中不能产生太高的费用,他承受不起。思来想去,只有报考这所师范学院最稳妥,就在省里,还有师范生是有伙食补助的,这样一来,就可以减少许多负担。那一天,他觉得光亮不仅仅是在远处燃着了,而是被他拥在怀里,自己就是一片光。
那天下班后,他没急于回家,先是在街上走,后来跑了起来,一直到力竭,兴奋劲过去,他才回到家里。他想考大学时,被杜小花扼杀了,并不等于自己功成名就,杜小花还能无动于衷,当他把录取通知书递到杜小花手里时,杜小花像不识字似的上下左右把通知书看了半晌,又看了半晌,他怕杜小花没看明白,还补充道:我被师范学院录取了,以后毕业出来就能当老师了,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了。他看见杜小花的脸由红转白,然后又看到杜小花的目光刺在他的脸上,冷冰冰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接着他又看见杜小花把手里的通知书先是撕成两瓣、四瓣,到最后竟变成了纸屑,他哀号地叫了声:那可是我的大学录取书哇。
杜小花把录取通知书变成纸屑后,不紧不慢地扔到了床下的地上,异常冷静地说:你想抛下我们娘儿俩自己去躲清闲,门儿都没有,陈建国我告诉你,咱们家不要什么狗屁大学生,是需要养家糊口过日子的男人。孩子生了要买奶粉,生病了要去医院,上幼儿园要入园费,哪个环节不需要钱?大学生算什么,当老师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挣那点工资,还不一定有轴承厂的工资高。再说了,你去读大学,孩子就要出生了,扔下我们娘儿俩,你让我们怎么活……
杜小花的条条理由,句句现实,把陈建国刚聚集起来的悲伤瞬间吹散了。那天晚上他在曾经复习看书的路燈下又站了许久,直到街上再也看不到行人了,他才转身往回走,曾经心里的那盏明灯,在他眼前熄灭了。他又回到了从前。
那天晚上,他不知何时入睡的,他做了个梦,梦里有许多烟花燃烧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绚烂的烟火,一簇又一簇,在远处,在身边,色彩缤纷地燃烧着。最后,他整个人也燃烧起来,自己也变成了一束烟花,升到了半空。转眼,烟花不见了,四周空荡荡一片,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他的身体在下落,一惊,在梦里醒了过来。脸上是湿的,他摸了一把,才发现是泪水。
又一个月之后,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杜小花给这个女孩取了一个时尚的名字,叫陈丽娜。
1981
这一年陈建国30岁,女儿陈丽娜已经三岁半了,上了幼儿园。就在陈建国三十而立这一年,他和杜小花所在的轴承厂发生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事。
在这一年,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已经打开,多年来的计划经济正悄然地向市场经济过渡,在此大背景下,轴承厂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生产出的轴承卖不出去,在库房里堆积如山。一个工厂的货品卖不出去,直接影响了工人们的生计,于是工厂作出决定,裁减人员,缩小生产规模。经历过1981年的人都知道,在如此的背景下,中国大地迎来了第一批下岗潮。
许多下岗的工人,大都是下乡插队,从农村回到城里,日子还没过稳当,在农村插队的日子里,他们盼望着回城,哪怕有份废品回收的工作,他们也心满意足。在大政策的影响下,他们结束了上山下乡,从四面八方的农村背包罗伞地回到了城里,不料,屁股还没在好不容易找到的岗位上坐热,就迎来了下岗潮。
轴承厂作出了很人性的规定,一面鼓励工人停薪留职,自主创业;另一面陆续地开始劝退一些上了年纪的工人提前退休。实在没人走的,便只能采取强制手段了。在那些日子里,哭爹叫娘、大吵大闹的工人屡见不鲜。中国内地刚刚改革开放,习惯了过稳当日子的人,谁也不想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们不知道莫测的前途路在何方。
车间的段主任找到陈建国时,告知这批车间裁减名单里有他时,他眼前的天就塌了。之前的康主任已经成为轴承厂的厂长了。段主任是以前的车间副主任。在陈建国之前,已经有工友哭着喊着离开了轴承厂。改革是国家的大事,势不可当,滚滚的改革车轮正奔向未来,作为一厂的工人,要顺应时代,个体只是时代的一粒尘埃,谁想阻止时代的车轮,必将被时代的车轮碾成粉末,并被时代所抛弃。这是康厂长在全厂改革动员大会上的讲话。康主任自从升任厂长之后,便穿起了四个兜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一支笔是红墨水,另一支笔是蓝墨水,两支笔有不同的分工,主次缓急便跃然纸上。
陈建国哭丧着个脸回到家里时,正赶上杜小花去上夜班,自从他们有了陈丽娜之后,两个人的班就倒开了,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保证家里一直有人照看孩子。陈建国一进门,杜小花就看出了不对劲,人本来已经走出院门了,又转身回来,盯着陈建国的眼睛问:咋了?陈建国没说话,巨大的打击让他欲哭无泪,在下班回来的路上,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几个字:我失业了。他当然知道失业意味着什么,没了工作就没了收入。在这之前,他还和杜小花盘算着,离开这个临时搭建的房子,陈丽娜越来越大了,原本就拥挤的小屋,一家三口人更加捉襟见肘。陈建国的弟弟也已经结婚了,弟媳妇又很快怀孕,小小的院落又该添丁进口了。小院就像个罐头盒,住在里头的人犹如沙丁鱼,陈建国和杜小花时常觉得憋闷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们时常在半夜里,把头探出逼仄的小房子,冲着夜色深吸几口气。这样的日子久了,就像身上发霉了一样,哪儿都不舒服,想喊想叫,又不知去哪儿发泄。
杜小花就和陈建国合计,想到外面租个房子,一来离未来的学校近一些,也想给陈丽娜一个空间,毕竟是个女孩,和他们整天挤在一起,别说他们不方便,怎么说也得给孩子一个成长空间吧。
没料到的是,他们租房子的愿望还没有实现,便下岗了。刚缓过来的一点精神气,被一阵大风吹跑了。当杜小花得知陈建国被通知下岗的一瞬间,头发都立了起来,她还是胖,不论生孩子前,还是生完孩子后,因为胖,面目越发的有些模糊不清,因为气愤,陈建国看到杜小花的五官都有些移位了,他关心地问一句:小花,没事吧?杜小花缓了半晌才倒过一口气道:这个康玉龙,我和他没完!康玉龙就是康厂长的名字。
杜小花说完就噔噔地走了。从认识杜小花那天开始,他就在心里把她当成了守护神,杜小花说话了,他心里就会踏实一半。这次杜小花走了,他心里却没踏实下来,一直悬在半空。直到第二天一早,他领着陈丽娜出门,送孩子去幼儿园,以前这个时候,应该是杜小花下班时间,会与他们擦肩而过,杜小花会蹲下身来,把一张因熬夜而憔悴的脸贴到陈丽娜的脸上,娘儿俩亲热一下,才会放开陈丽娜。因为杜小花没回来,陈建国牵着陈丽娜的手故意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仍不见杜小花,只能带着孩子走了。
陈建国预料到杜小花回来晚的原因,一定是去找康厂长为自己的事交涉去了。自己虽然被通知在这批下岗的名单里,但还没有办理离岗手续,班还是要上的。他刚走进厂子大门,就看见厂部方向围了一堆人,大家伸着头,一边窃笑私语,一边向里面张望着。此时,正是白班工人上班,夜班工人下班的交差时间,厂部门口的人越聚越多,用“人头攒动”来形容并不过分。
陈建国有种预感,这件事一定和杜小花有关,他的心又悬了起来,当他挤进人群时,果然看到杜小花站在厂部门口,叉着腰,蹦着脚冲里面喊着:姓康的,你给我出来,厂里这么多人,凭啥让陈建国下岗啊,你家以前那点破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敢让陈建国下岗,我就都给你抖搂出来!
杜小花几乎是对着空气在喊,并不见康厂长的人影,有几个保卫科的人,把膀子横在杜小花面前。保卫科的几个人都是精壮大汉,杜小花想闯进厂部几乎不可能,她只能伸长脖子,使出浑身的力气冲里面喊:我杜小花是谁呀,三代工人,当过兵,入过党,我怕谁?你们欺负谁,也不能欺负到我杜小花的头上!
她以前就是用这一招让陈建国起死回生的,最后在车间里站稳了脚跟,可现在不一样了,没人理会她的喊叫了,她的出身和光荣历史,已经成为过去,全国都在改革开放,出身历史都成了过眼烟云。
后来聚在一旁的工人,渐渐散去了,有的去车间上班,有的上了一宿夜班,要回家补觉了。水落石出之后,只有陈建国和杜小花面面相觑了,那几个保卫科的人还在,用高大粗壮的身体把杜小花横在厂部门口。
杜小花见到陈建国之后,眼圈突然红了,哽着声音说:建国,咱不怕,要是不把你这事办明白,我杜小花就死在这里。说完回过头,倒退几步,低下头,开始助跑,用身体向几个保卫科的人撞去。那几个保卫人员似乎早有防备,他们的手拉起来,形成了一条人工屏障,虽然杜小花拉出了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鱼被撞倒在地上,坚固的网子并没有破。
杜小花只能借势躺在地上,双脚在半空中踢腾,双手在身体两侧乱舞,这时工会一个干部走出来,呵斥一声道:杜小花,别在这里无理取闹了,厂里的决定,都是厂党委的决议,不是某一个人的意见,你再无理取闹,影响厂部正常办公,我们就要报警了。
杜小花听到这里,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一身灰土,拍打着手欲冲向那个工会干部,又被保卫科人员拦了下来,杜小花不依不饶地喊:姓杨的,好呀,你去报警,我杜小花不怕,我当了五年兵,又是党员,难道就找不到说理的地方?杜小花更加热烈地哭闹起来。那个工会干部转身向厂部里走去。在这一过程中,陈建国一直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想上前劝杜小花,可他知道杜小花的脾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呼啸着开进厂门口,一直到厂部门口才戛然停止。两个民警下来,要把杜小花带走,杜小花当然不同意,最后在保卫科和民警共同努力下,把杜小花塞到警车里,杜小花这时还隔着车窗冲陈建国喊:建国,你带好孩子,你的事不解决,我就死在公安局!
警车呼啸着驶离了厂部,留下呆若木鸡的陈建国。
当天晚上,杜小花才回到家里,一回到家里,她两眼发直,一头栽倒在床上,瘪着嘴,酝酿了半晌,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可收拾的样子。半晌她才边哭边说:对不起呀建国,我没能保护你。
后来陈建国才知道,工厂派出了代表去派出所解决她的事,商量的结果,有两个选择:承认错误,回家;如果执意闹下去,就是违反治安罪,不仅要被拘留,还要被开除厂籍。杜小花当然选择了前者。
就這样,陈建国失业了,离开了工作六年之久的轴承厂。
生活本来就捉襟见肘的一家人,陈建国一失业,杜小花的脸就绿了。她的大闹并没有保住陈建国的工作,反倒进了派出所,这样的结果,让杜小花遭到了当头一棒。那天,她从派出所回来,抱住陈建国大哭了一场,像个孩子,把鼻涕蹭了他一肩膀,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拍着他的后背说:建国,都怪我,是我杜小花没有保护好你。
杜小花这么一说,陈建国也流出了眼泪,昔日在心里坚如磐石的杜小花不见了,变回到了一个无助的女人,这就是他的女人。
陈建国似乎就在那一天长大了,他要用肩膀和力气养活这个家,想到正在上幼儿园的陈丽娜那张眼巴巴的小脸,陈建国有了重生一次的冲动。
离开轴承厂他就真的失业了,陈建国所在的城市并不大,能叫出名来的工厂就那么几家,这是全国的改革行动,国营老厂都在裁人整编,其他工厂也是一样。下岗的又不是他一个。
憋闷彷徨的陈建国看到也听到有许多下岗工人,摆起了自己的摊位,所卖的物品都是在南方某地进来的,有服装,也有电子产品,生意很兴隆的样子。他也曾到这些摊位前作了考察。眼见着别人做得顺风顺水,他动心了。工作没了,目前看只有做小买卖这一条路了。他要学着别人的样子,摆一个服装摊,想要做服装生意就得到南方一个叫石狮的地方去进货。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杜小花说了,在陈建国失业这些日子里,杜小花每时每刻都在牵肠挂肚,暗地里找了许多同学、熟人、战友,让他们给陈建国留意工作,好消息却泥牛入海,她为陈建国着急,为这个家焦虑。当陈建国把这个决定告诉她时,觉得眼下也只有这条路可行了。杜小花内心着急,外表仍大咧咧的样子,他盯着陈建国的眼睛追问道:做生意你行吗?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用力点点头说:别人行,我一定就行。杜小花抬起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也是,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杜小花翻箱倒柜找出了结婚后的一些积蓄,薄薄的一沓钱放在两人面前,这点钱显然不够,杜小花又回到家里,向家人亲戚朋友又借了一些。陈建国把这沓钱揣在腰里,杜小花不放心,在陈建国衣服内侧缝了个口袋,把钱缝在里面,又用手按了按,觉得万无一失了。
陈建国告别杜小花,他出发时,杜小花正是休班的时间,她把他送到了火车站,两人从相识到结婚,也有六七年的时间了,确切地说,两人还没有真正地分开过。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当看见陈建国上车之后,她鼻子一酸,眼睛就模糊了,朦胧中看见车窗后面陈建国正在冲她招手,她蓄在眼里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欢畅地流了下来。
洪亮的汽笛声牵引着陈建国驶远了,她还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冲着远去的列车方向,抽抽搭搭地哭泣着。
在陈建国南下的日子里,杜小花的心也飞走了。她一次又一次想象着陈建国满载而归的样子,七拼八凑的那些钱,足够买一堆花花绿绿时髦的服装。陈建国临走时说,把服装买回来,一定先让她选两件鲜亮的,让她也美一美。陈建国这么说,她才意识到,一年到头,她只穿过两种衣服,上班时是工作服,回到家就换上洗得发白的军装。她从部队复员回来也六七年了,带回来的两套军装,都被她洗透亮了。时间进入1981年之后,在她眼里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大街上见到的人一下子时髦了起来,穿着不再是以前的灰、蓝、黄这种中性的颜色了,大红大绿还有一些时髦款式的服装,开始在街上流行起来。她时常被大街上穿着米色风衣的小姑娘们所吸引,她们身材高挑,风衣穿在她们的身上,有一种很飒的感觉。她意识到,该给自己换两套衣服了。
在陈建国外出的半个月时间里,她盼星星盼月亮,有几次还梦见了陈建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把一件时髦又鲜亮的衣服,递到她的面前。然后他们家也有了自己的服装摊位,一拨又一拨面目模糊的人,在他们摊位前排起了长队。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她带着陈丽娜已经上床了。入睡前,她给陈丽娜在讲一个讲了无数遍的故事,陈丽娜的眼睛合上睁开,最后都变成挣扎状了。就在这时,陈建国突然推门而入,陈建国的样子吓了她一跳,眼前的陈建国又黑又瘦,脸上还长满了胡子,眼窝深陷,嘴唇起了几个火泡。他的样子让她吃惊,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惊呼道:建国,你怎么了?
陈建国突然咧开嘴,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的钱在石狮被人偷走了。他说到这里,还把走时穿的那件衣服亮了出来,在缝钱的外面,被划出了一条大口子。
陈建国顺利地到达了石狮,去那里倒腾服装的人就像赶大集的人一样,批发市场人头攒动,各摊位、档口前,都挤满了几层人。这是全国各地前来批发服装的人,他们讨价还价,吆五喝六,神采飞扬地交易着这些新款的服装。他挤着人流,在每个档口前都走了一遍,询了价,最后在三个档口选好了自己看上的衣服,可到了交易时,他傻眼了,一直小心护着的衣服外侧,被人划了一条大口子,缝在里面的钱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走在石狮的大街上,像梦游一样,一切都是那么虚幻,像做梦一样,他多么希望这就是一场梦啊,醒来,缝在衣服口袋里的钱还在。
钱丢了,服装自然买不成了,发家过好日子的梦自然也破了。他想过一死了之,可一想起在家里眼巴巴等待他的杜小花和孩子,他又清醒了。流浪几天之后,回家的愿望占据了整个心里。他来到火车站,才意识到,连返程的票钱都没有了。后来还是在车站遇到两个好心的同乡,他们给他买了回程的车票,他才落魄地出现在杜小花面前。
那天晚上,他和杜小花抱在一起痛哭失声,三岁半的陈丽娜被父母这个样子吓着了,也加入到了他们痛哭的行列里。他们一家的哭声惊动了整个院里的一大家子,所有的亲人都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陈建国做生意出师未捷,他们的日子还得过。像杜小花的口头禅一样: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陈建国就此走上了一条找工作、失业、再找工作的道路。
1995
这一年陈建国四十四岁。
女儿陈丽娜十八岁。十八岁的陈丽娜这一年参加了高考。
女儿的学习成绩在全班一直很好,学习也很努力刻苦。从小就懂事的女儿,在学习和成长过程中,没让他们操过心。从小学一直到初中,女儿换过好几所学校,他们为女儿换学校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因为住址的变化,他们先是搬离了父母院里建成的那个临时房屋,在外面租了两间房子,也是平院,四处漏雨。他们进去之后,拆了东墙补西墙,修补着过生活,总算熬过了陈丽娜上完小学三年级。这一年,陈建国放弃了在废品收购站的临时工作,在一家建筑工地找到一份看库房的营生,收入有所增加,他们又一次搬家。这次租住了一居室的樓房,陈丽娜因为上学,要吃好,休息好,才能保证她健康成长,于是把唯一的房间让给了女儿,他们在客厅里搭了一张床。从平房到楼房,他们的生活发生了质变,上厕所再也不用跑到胡同口去公厕了,房子也不再漏风漏雨,他们曾经无数次羡慕的别人的生活,终于让自己梦想成真。女儿又一次被迫换了一次学校。后来,他们打游击似的又换了几处居住地,现在他们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每次换房子,女儿都要被迫换一次学校。
陈丽娜随着父母一次次迁徙,一次次从熟悉的环境来到陌生的住处,熟悉的老师同学,从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一直到上高中,陈丽娜都没什么朋友,一个人总是独来独往的样子。从儿时的话痨,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女,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她的学习成绩,不论他们怎么搬家、换学校,女儿的学习动力一直很足,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在班上的前几名。这是让他们最为欣慰的地方。
女儿上高中后,陈建国离开了建筑工地,承包了邮局的一个报刊亭。那会儿的报刊亭刚刚兴起不久,如雨后春笋似的在大街小巷的显眼处矗立起来,一个绿色的铁皮房子,小房子留有一道窄门,打开一扇窗口,窗口是活动的,晚上下班,可以把摊在外面的报刊收起来,把窗子关上,门一锁,就真的成了一个绿色小房子了。陈建国能有这样的一个环境,是他的向往,他喜欢看书,更喜欢独处,每天清晨开始,他把报刊亭打开,晨报和晚报便陆续地送来,花花绿绿地摆在最显眼处。他坐在亭子里的小凳子上,从晨报看起,一直看到晚报,不仅了解了天下大事,还有本城市的新闻,就像让脑子吃了早点,浑身热乎乎的。陈建国不仅看新闻,他还要看杂志,尤其是那些厚厚的文学杂志,他的报刊亭里订了许多这样的杂志,插在窗子里,也摆在明面上。在这期间不时地有人买报纸,把零钱递到他面前,随手抽走一张报纸,这时他的头都不抬一下。遇到对方拿了整钱,他才熟练地找零,让自己用最快的时间把目光收回来,落到自己看的书上。最初他卖报纸和杂志,一份报纸能挣几分钱,杂志从一角到几角不等,刨去电费、租赁亭子费用,每个月的生活费总还是够的。后来,他看见其他亭子里不仅卖报刊,还顺带着卖起了冷饮,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小亭子里置办了一个冰柜,也进了一些冷饮,果然效益不错。在他们这座北方城市,夏天总是很短暂,冬天一到,冷饮就没了市场,他又开始进一些零食,比如爆米花、棒棒糖,甚至还卖起了香烟、打火机。这在他们最初和邮政局签订租赁管理条例中是明令禁止的,这些报纸、杂志之外的东西只能偷偷地卖,其实邮政局的管理人员,偶尔来视察,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一个小小的报刊亭本来就没啥利润可言,生活都不容易,抬一抬手,别人的路好走,自己的心也安静。
陈建国的报刊亭位置不错,马路对面就是一个繁华的综合商场,商场里还有家电影院,有年轻人看电影前,总会跑到他这里买点零食。有时夜场电影结束,肚子饿,又会跑到他这里买两包泡面,亭子里也准备了热水,还有香肠,对方要在这儿吃,他就会供应热水。他的小亭子前总是客流不断,有时都到了半夜了,人们才散去,他从亭子里走出来,先是站在空地上吸支烟,静静地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城市不再热闹,他的大脑也安静下来。吸完烟,他把摆在窗前的报刊收起来,再回身把窄窄的小门锁上,把钥匙揣进裤兜,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一天的工作结束了。走向不远处一棵树下,那里用锁链锁着他的一辆自行车,他每天早晨来到报刊亭总会把自行车锁在这棵树上,下班时,才会让自行车和树得到解放。他骑上车回家的途中,整个城市已经进入到后半夜了,街上偶尔驶过一辆汽车,车灯雪亮地照着前方的路,也偶有一两个行人,匆匆地在他身旁走过。
他回到家时,大多时候女儿房间的灯光还亮着,女儿一上了高中,学业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他把车推进楼门栋,这里的房子,当然也是租的。放好自行车,他总会在楼门里再次走出来,再点上一支烟,站在小区院里,抬头看到每个楼栋几乎都有几盏不灭的灯在燃着,他知道,那一定是学生的房间。想到女儿为学习这般辛苦,自己心里就升起一种叫幸福的感受,这些年来,这种幸福一直在他每根神经弥漫着。他知道,不远的将来,女儿一定会成为一名大学生。
这些年来,他不断地做梦,每次梦都和大学有关,自从杜小花把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之后,他就经常做这样的梦。他如今已四十出头,人到中年了,有时梦里还会出现坐在大学课堂上的情景,虽然他一天大学也没上过。这就是他的梦,他知道这一切只能在梦里出现了,但女儿是现实的,马上就要圆了他的梦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让他愉悦。
吸完一支烟,又抬头看了眼女儿仍然亮着灯的窗口,他才向楼上走去。这是两室一厅的房子,他小心地走进门厅,换上鞋,先是走到女儿的房间,轻轻地推开一道缝,这是他每天的节目,女儿有时回头冲他打声招呼:爸,你回来了。有时女儿没发现他,并不回头,不管女儿回不回头,他只要看见女儿坐在桌前努力学习的样子,他心里就踏实了。轻轻地带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杜小花早就睡下了,杜小花现在给人做保姆,照顾一个生病的老人。不仅洗洗涮涮、端屎端尿,还要照顾一家的三餐,回来还要给女儿做饭,她承接这个主顾,就是为了多挣些钱。
四年前杜小花也下岗了,1991年迎來了国企改革,因为轴承厂多年亏损,车间的设备不能更新换代,他们厂生产出的产品早就失去了竞争力,于是就连年亏损。趁着这次国企改革,转成了股份制,由康厂长出面,带着几个人把轴承厂改成了私人企业,原来大部分的国营员工有的提前退休,有的被买断工龄,总之,大部分人都离开了工厂。杜小花没想到自己堂堂一个国营厂的老工人,也有失业这一天,她挣扎过、哭闹过,还和一帮工人打着横幅在厂门口静坐过,这一切都于事无补,不能阻挡历史车轮的前进。后来还是被买断了工龄,失业了。
以前的轴承厂改制成了汽车配件股份有限公司,做起了汽车配件的生意,昔日的康厂长,成了董事长。轴承厂成了另一方世界了,自此和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了。
失业的杜小花,已人到中年,除了有在国营厂工作的经验,还有参军五年的经历,其他的就没有任何优势了。失业的杜小花也想过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她想都不敢想,再进国营厂更是不可能。这一拨是国企改革,所有的国企工人都在大批失业,之所以改革,是因为不景气,大批的下岗工人和杜小花一样,都是投靠无门。思来想去的杜小花,只能走向服务行业就职,在餐厅里当过服务员,收入少不说,下班又晚,没法照顾即将高考的陈丽娜。最后无奈的杜小花做起了家政,给人家当了保姆。保姆要求倒不高,只要心细、周到、有耐心,什么样的主顾都能伺候,收入也不是餐厅服务员能够相比的。
陈建国走进杜小花的房间,她已经睡熟几遍了,一天的劳累操劳只有在这个时间才能让她得以休缓。杜小花在床上翻腾了一下身子,吧唧几下嘴,似乎有话要说,还是没说出来,翻了个身给他在床上腾出一块地方,又接着沉入了梦乡。陈建国定在床旁一边脱衣服,一边望着朦胧中的杜小花,昔日那个性情火暴、天不怕地不怕的杜小花不见了,换成了皮肉松弛、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五官模糊在一起,身体还在不断地散发着二氧化碳。陈建国坐在床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就是他们的现实,也是他们的生活。
正当二人把新的希望寄托在女儿陈丽娜身上时,陈丽娜的报考志愿表上却填写了让他们始料未及的一所遥远的学校。在填写录取大学志愿时,陈丽娜压根儿没有征求过两个人的意见。在他们的观念里,女儿就是考不上清华、北大,也能考上省里的重点大学,没想到的是,当通知书送到家里时,他们才知道女儿被一所西南省份的不起眼的旅游学院录取了,不仅是旅游学院,还是导游专业。这所大学的录取分数线,远远低于陈丽娜的高考分数。当二人找到女儿质问这一结果时,女儿倒是很平静,似乎这一切早就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平静得有些冷酷地说:我就是要考上一所离家越远越好的学校,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这句话是女儿这几年来和他们说得最完整也最响亮的一句话,这句话让二人瞠目结舌,他们用四只眼睛陌生地打量着他们以为很熟悉的女儿。
自从上高中以后,女儿在家里就沉默了,他们所有的话,女儿都用最简短的字词来回答,说得最多的就是“嗯”“啊”“知道了”来回答。他们那会儿觉得女儿学习压力大,没有更多的时间和他们交流,为了不让女儿在学习上分心,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习惯了不和女儿说话,他们以为这样就是不打扰女儿。女儿越来越沉默,从学校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到自己的房间,一大早背上书包又离开家门。上高中后的女儿,在他们眼里又孤独又独立,他们当时以为这是女儿成熟长大了的标志。
女儿这么回答后,杜小花拍手打掌地冲女儿发火道:你个没良心的,我和你爸咋的你了,我们省吃俭用,就是有一口好吃的都留给你,就是为你能考上一所好大学,为这个家增光添彩。你可倒好,一下子考得那么远,又是这么烂的大学,你对我和你爸有意见,你可以说,干吗要这么折磨自己呀。
陈丽娜看着目瞪口呆、失望至极的父母,仍然理性平静地说:我就是想走得越远越好,出去透口气。
不久之后,女儿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去遥远的学校报到去了。两个人一直把女儿送到火车站,这是他们第一次和女儿分离,女儿一登上火车,两人站在月台上就红了眼圈。陈建国透过车窗追寻着女儿的身影,看见女儿把行李箱安顿好,他拼命地冲女儿挥着手,不知不觉,一泡眼泪破了,流了下来。女儿仍然很平静的样子,他听不见女儿说什么,只从嘴形当中判断出女儿在说:爸,你回去吧。
列车嗷叫几声开走了,望着长长的列车在他们眼前消失,杜小花泪流满面,一头趴在他的怀里,不停地用手捶打着他的前胸和后背,一边哭一边说:这个白眼狼,咱们白养她了,她走这么远就是想把咱们抛弃掉,18年了,咱们算是白养这个小丫头片子了……
陈建国望着远方的铁路交叉路口,神情惘然,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这么选择。在他心里,学习成绩这么好的女儿,会有许多更好的选择。
不久之后,女儿给他们来了第一封信,信中没有更多的思念和缠绵,只是告诉他们,自己一切都好,让他们勿念,还说到了自己考这所学校的真实原因,她说:这么多年的生活让我感到压抑,我就是想来到远方透口气……
难道这就是女儿真正的选择吗?
杜小花读着这封信,先是泪水涟涟,人到中年后的杜小花,经常用哭泣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年轻时那个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常常以复员军人自居的小花不见了。转身,杜小花就开始气愤难平了,她抖着手里的信,两眼充血地望着陈建国道:我看她就是瞧不起咱们这个家了,嫌咱们没有个正经工作,到现在连个房子还没混上,她是想离家出走,和咱们一刀两断。说到这杜小花又悲痛欲绝地哭泣起来。
那天杜小花擦干眼泪,咬牙切齿地发誓道:陈建国,咱们以后就是不吃不喝,也要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能让人瞧不起。
女儿走了,生活还得继续。陈建国每天早出晚归地照料着他那间小小的报刊亭,这是他人生最美好惬意的时光。一间小小的报刊亭,挣不了多少钱,他整日里坐在窄小的书报之间,却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他有大量的时间读报看书,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他脑子里偶尔会冒出一个想法,就是当年杜小花不把他的大學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自己的命运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自己是当老师呢,还是跳槽干别的去了,自己会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吗,女儿还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去上学吗?一切都不可知,只是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杜小花开始实施了攒钱买房子的伟大计划,这么多年他们都是租房子过,从最初的住着四面透风的小平房开始,到租楼房,后来他们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从上初中开始,他们围绕着学校周边开始寻找房源,从最初的一间到两间,女儿终于考上大学走了。杜小花决定,退掉他们现在居住的两间房子,在郊区的棚户区找到了一间房子,租房费用一下子省了一大截。最初她给一户人家当保姆,后来她找了三家做起了家政服务,有的打扫卫生,有的要求做午饭,还有一户是为了接孩子放学。杜小花开启了人生最忙碌的一段岁月。
陈建国仍然雷打不动地照看着他的报刊亭,因为搬家了,他每天来往报刊亭都增加了许多时间,对他来说无非就是早出晚归一些。
有时他半夜回到家里,杜小花还没有回来,他知道杜小花这时还没有吃晚饭,便下碗面等待杜小花回来,有几次杜小花进门,头不梳脸不洗地坐下吃这碗面,面还没吃完,筷子就在她手里滑落了。杜小花已经睡着了。他看着如此劳累的杜小花也是心疼,叹口气,把杜小花扶到床上躺下,头刚挨着枕头,呼噜声便响了起来。有许多时候,他还没起床,杜小花已经起床不见了。
有两次杜小花回来早一些,他们难得地有一些交流,他说:咱们年龄大了,别这么拼命了,买不上房子,租房子不也挺好吗?
杜小花不说话,坚定地摇摇头,半晌,抽回鱼死网破的目光,叹口气道:建国,我现在后悔当初没让你上大学了。
陈建国吃惊地望着杜小花,自从若干年前,她撕碎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两人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此时杜小花旧事重提,他不仅吃惊,还有一些委屈。
杜小花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说:也许你上了大学,当年我们会难过一些,说不定现在早就有房子了。
那天杜小花伏在他的肩头,泪水洒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遍遍地拍着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上了大學的陈丽娜,第一年的寒暑假都没有回来,从上大二开始,她明确地告知二人,不要再给她寄生活费了,她说自己已经能够养活自己了。杜小花不相信女儿的鬼话,不仅写信批评了女儿的做法,在信中告诉女儿,现在是学习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累着,一定要把学习搞好,平安地回来。虽然,对考什么大学的愿望与女儿背道而驰,但事已至此,他们就有责任和义务全力支持女儿把学业学完。他们照旧给女儿寄钱,没料到女儿把几封汇款单全退了回来。
杜小花拿着那几张汇款单,又一次哭出了声,她咧着嘴,把模糊的五官挤在一起求救似的望着陈建国:建国呀,咱们的女儿这是要和咱们决裂了,她现在不求咱们,以后一定是不想再管我们了。
陈建国就女儿这件事倒没有小题大做,他对女儿自力更生、勤工俭学的做法是支持的。夫妻二人因为不同意见还大吵了一回。这件事不论他们怎么争吵,都木已成舟,只能尊重女儿的选择。
有一天,杜小花兴冲冲地从床底下拿出几个存折,告诉陈建国,经过他们多年的努力,他们凑齐买房子首付的目标就要实现了。
2000
女儿上了四年大学,没有回来过一次,从大二之后也没要过他们一分钱。陈建国、杜小花虽然对女儿的行为感到困惑不解,但也没忘了和女儿的联系,女儿偶有书信往来,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通报平安的那一种。两人对女儿的状态似乎还是比较满意,他们想的是,女儿大了,知道为家里分担解忧了。不花家里的钱,是为减轻他们的负担。
陈丽娜毕业后回来过一趟,当按着地址找到城乡接合部那个家时,女儿并没有进门,站在门口,先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陈建国和杜小花还看见女儿的脸颊上流下的泪水,她弯下身子,给两人鞠了一躬,说了一句:爸、妈,都怪女儿无能,没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女儿转身说完就向外面走去,杜小花追上女儿,拉着女儿的衣角说:死丫头,都到家门口了,为啥不进门,你都四年没回家了。
陈丽娜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让自己的脸清爽起来,她努力平静着声音说:妈,我出去奋斗几年,一定让你和爸住上新房子。
女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小花带着哭腔冲着女儿的背影喊: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是瞧不上这个家了,我和你爸不用你管,管好你自己个儿我就谢天谢地了!
陈建国望着女儿背影远去,心里像踢翻了一炉子铁水,一股焦灼的热泪在胸膛里燃烧着。女儿越走越远,她长得和她妈一点也不一样,个高腿长,走路的姿势很好看,这一点像他。大学四年没见的女儿,现在转身又走了,他和杜小花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和杜小花的日子过成这样,让女儿难过,甚至瞧不起,要是自己住了一套楼房,女儿能路过家门而不进吗?从那天开始,陈建国就下了决心,就是卖血卖肉也要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从那以后,他和杜小花一有时间就到处看房子,一手的二手的,他们几乎把他们居住的城市,从南到北,又从西到东跑了个遍,才发现,房价已不是几年前的样子了。那会儿他们千辛万苦攒的那点钱还不够首付的,如今,他们的积蓄多了一些,可房价的涨幅远远高出了他们的心理预期,有一套房子的梦想,越来越变得遥远。
他们的祖辈就生长在这个城市,他们不仅出生,从小到大更是在这个城市里成长起来。杜小花参军,陈建国插队,他们身在外地时,是多么想早日回到这个城市来呀,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生养他们的地方。人到中年,为生活几乎耗尽了他们的青春和生命,回过头来,他们的家却没了。
每天奔波回来,他们像泄气的轮胎一样,只有身体的躯壳还支棱着,他们的自尊心早就软塌塌地烂在地上,再也扶不起来了。
又是个半年后,陈建国在晚报的夹缝里看到一套房源广告,说有事急售。既然急售,价格就不可能太高。一天傍晚,他和杜小花急匆匆地来到了欲售房的小区门口,他和房主提前约好了,房主也是个中年男人,脸色有些苍白,把两人领进了小区。小区门口站着保安,虽然万事不问,但也有一副尊严。正值夏季,小区绿化带花红柳绿地开着一些花朵,也有几排树正茂盛着。两人租住过许多房子,还从来没住过这么像样的小区,两人在各自心里,对这小区都暗生满意。
房主把他们领到房子里,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采光也很好,每个房间里都有窗子,还有一间客厅,在灯光下,也显得宽大空荡无比。两人询了价格,的确比市场上出售的房子要便宜一些,房主的年龄和他们相差无几,身体很虚的样子,带他们转了这一圈,就倚在门框上很虚弱地喘息。房主告诉他们,这套房子是他三年前买的,自己前一阵子查出了肺癌,医生说,已经到了中期了。他之所以卖这套房子,是为了自己去治病,用房子换命。
陈建国和杜小花回到家里,为了买不买这套房子,半宿没睡,他们拿出存折,一点点算计,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他们的积蓄都加在一起,首付这套房子的钱似乎已经够了。两人想起那套中意的房子,还有卖房的主人,觉得不把它买下来,对不起房子,更对不起主人。
经过近一个月的忙碌,他们跑下了贷款,又到房产交易大厅做了变更的手续。他们终于有一套在这个城市里的房子了,他们搬家那天,陈建国还给房间里拍了许多张照片,第二天就冲洗出来,寄给了在北京一家旅游公司上班的女儿。
女儿上次离开家门之后,过了三个月才给他们写来了第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在北京一家旅游公司找到了工作。她的身份是导游,专门做国际线路,还在信中说,以后会经常出国。
他们知道,女儿选择这样工作,就是为了多挣一些补贴。女儿走时,都立下了誓言,一定要为父母在这个城市买一套房子。陈建国把新家的照片寄给女儿的一个月后,才收到女儿的来信,信自然是寄到新家的邮箱里,写着某某小区,某栋,某单元和楼层。他们看着女儿信封上的字迹,似乎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是那么流畅和自信,女儿在信中说,这房子的贷款由她来还,不用他们操心。
在这之前,两人早就合计好了,两人省吃俭用,每个月还两三千元的贷款已经够了,他们不想连累女儿。他们深知,女儿出生在他们这个平凡的家庭里,从小到大都没有帮上女儿,他们人到中年了,又怎么忍心拖累女儿呢。
女儿当年以高分报考了旅游学院,这件事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女儿明明可以考上更好的学校,他们当时问过女儿,女儿只回答:想去远方透口气。虽然过去几年了,女儿已经毕业并找到工作了,透口气的想法只是一种说辞,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这个谜团仍然困惑在陈建国的心间。
女儿在北京有了工作,他们又喜迁新居,本来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杜小花却觉得胸闷,里面还丝丝拉拉地有些疼,中年人无小病,她说了自己病情之后,他就催她去医院检查。杜小花仍然大咧咧的样子,说自己雇主的女主人出差,她要负责接送孩子,还要打扫卫生、做饭,没时间去医院,自己找了些药,混搭着吃下去。直到有一天,自己虚脱在雇主家,是雇主把她送到了医院,检查结果让两人震惊,杜小花得了乳腺癌,并已达到了晚期的程度,已转移到肺部。这样的结果对他们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经过几天的应激反应,理智下来的陈建国作出如下决定,为了不影响女儿的工作,杜小花的病情暂时不告诉她。还有,就是他要把刚买的房子卖了,为杜小花治病。前房东为了治病就是这么做的,如今他也要效仿前房东,走出这一步了。
当杜小花听到陈建国要把房子卖了为自己治病,当下就急了,她把不大的眼睛瞪圆,脸色更加铁青,咬着牙道:陈建国你敢,你要是把房子卖了,我就和你拼命!
陈建国没料到杜小花的反应会这么大,从认识杜小花那天,不论大事小情,都是杜小花站在他的身前,似乎她才是一家之主,更像一個丈夫,家里的所有拿主意的事也是杜小花做主。他还从来没有当过一次家。他见杜小花这样,便哀求道:小花,你就听我一回吧。你不在了,要这个家还有什么用?
杜小花的眼睛又一次变小,突然就流出了眼泪,身子一软伏在陈建国的怀里,同样软着声音说:建国,我得有个家呀,我不想当孤魂野鬼。
杜小花的一句话,使得陈建国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抱紧杜小花的身子悲怆地喊了一句:小花,是我陈建国无能,没能让你和我过上好日子!
杜小花伸手抚摸着陈建国的脸,挤出一缕微笑道:胡说什么呀,当初嫁给你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从来没后悔。
病还得治,最后两人商量采取保守治疗,一边去医院开西药,一边找到了一个中医诊所,那位中医的办公室里,挂了许多名号很大的锦旗,比如,“华佗再世”“妙手回春”等等。什么事情都有奇迹发生,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保守治疗上。
起初陈建国让杜小花在家吃药静养,没过一段时间,杜小花又找到了一位新的雇主,工作还是帮人做饭带孩子。陈建国说过她,她笑一笑说:没事,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我出去散散心,还能顺手把药钱挣出来,这不是一举两得么。
她这么坚持,陈建国也不好说什么,虽然担心,但也只能由着她去了。他知道,自从认识杜小花,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当然包括自己的事。
杜小花的身体越来越瘦了,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扑倒在床上,喘息上一阵子。陈建国看到她这个样子,又心疼又着急,有天晚上,两人躺在床上,他拉过她瘦骨嶙峋的手,摩挲着说:小花,别再出去了,在家里养养吧,我一个人挣钱够用了。她的手在他手掌心里弯曲了一下,轻轻摇摇头说:我从嫁给你那一天开始,我就在心里发过誓了,这辈子要保护好你。你这个人生性老实,是个做学问的人,现在我保护不了你了,但也不能拖累你。
他听了她的话,泪水忍不住又流了出来,她侧过身子,半依在他的怀里,叹口气说:我这辈子做过最糊涂的事就是不该把你大学录取通知书撕了,应该让你上大学。你天生就该和文化打交道。建国,我对不起你。
这回轮到他摇头了,更紧地攥住她的手说:不说过去的事了,现在咱们不挺好的吗?
她不再说什么了,借着窗外朦胧的光线打量着他们的房子,久久,喃喃道:真好,咱们现在终于有个家了。楼房,有电梯,我不在了,等你老了也能住。他一把拉过她,把她瘦弱的身体拥在怀里。她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咱们闺女还没看到咱们新房呢,她要是再回来,一定不会转身就走了。两人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陈建国带杜小花又去医院做了一次复查,医生当着他们的面告诉他们,杜小花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很快,已经扩散到全身了。下一步,只有止痛这一个办法了。
那天回到家里杜小花很平静,吃了止痛药,很平静地望着他。他说:要不给女儿打个电话吧,让她回来一趟。她没点头也没摇头,用目光环顾着这个家,嘴角抽动一次,带着遗憾说:建国,咱们这房子多好哇,我还没住够呢。
陈建国给女儿打电话,女儿告诉他,自己正在欧洲带个旅游团,半个月以后才会回国。因为女儿在国外,他把杜小花的病情还是咽了回去。
杜小花终于放弃了自己当保姆的工作,每天他把她照料好,吃完止痛药,才去报刊亭照料他的生意。报刊亭是他个人承包的,晚去早走,倒是没有人对他有意见。他知道杜小花来日无多了,他尽可能抽时间多陪陪她。他每天坐在报刊亭里,心不再静了,经常愣神,有人买报纸、杂志叫他几声才反应过来。他的思绪总是会飘到以前,刚认识杜小花那会儿,那会儿他们是甜蜜的,虽然住在当时搭起的棚子里,杜小花从没抱怨过他什么。那会儿,他无心感受到杜小花的苦,直到现在,那种痛苦似乎才在心底里苏醒过来,痛苦像浪一样把他吞噬了。日子刚刚好过一些,可她却要告别这个世界了。想起当年杜小花精力充沛,走路带风的样子,有谁能相信她能病倒呢。
一天下午,他正坐在报刊亭里发呆,突然电话亭里的公共电话响了,这是一部公共电话,有人打电话,他也算多了份收入。电话是一家医院急诊科打来的,一个医生急切地告诉他,他的爱人杜小花出车祸了,现在急诊室抢救……
他奔到医院急诊室时,杜小花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她的意识还清醒,见到他,示意他把自己脸上的氧气面罩取了下去,他把头附在她的嘴边,她微弱断续地说:建国……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杜小花,杜小花脸上不见一丝痛苦,她慢慢地把嘴咧开,牵动着脸上的肌肉,冲他谜一样地笑着。渐渐笑容在她脸上褪去,盯着他的目光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他在她的床前,大喊了一声:小花呀……
事后他才了解到,那天中午,杜小花拄了根木棍过家门前的一条马路,那是一条主路,总是车水马龙。在她过第三遍马路时,一辆轿车避让不及,发生了车祸。
交警队通过现场勘察和调取监控,对杜小花的行为迷惑不解,她为什么要反复过马路?不論什么行为,车祸就是车祸,因为杜小花在红灯时横穿马路,行人与车辆各负一半的责任。肇事一方按照自己所负的一半责任,通过保险公司进行了赔付。
只有他知道,杜小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直到生命的最后,她还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处理完杜小花的后事,他把她的骨灰带回到家里,端正地摆放在客厅显眼的位置上,骨灰盒上贴了一张杜小花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女儿考上大学那一年拍摄的,杜小花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满脸喜悦。此时的杜小花就是这样又不甘又喜悦地望着他和这个她还没有住够的家。他和她凝视着,她的一生浓缩了几个片段,一遍遍在他眼前演绎着:她把他背到厂部卫生所;她为他和康主任吵架;还有下岗时,她大闹厂部门口……最后一个画面停留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她冲他耳语,告诉他,她这是在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的泪水一直在流。她走了,他的半个魂也被抽走了。
女儿陈丽娜从欧洲回来后,还是从北京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新家的门,满眼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当她看到客厅里端正摆放着的母亲的骨灰盒时,她先是怔了有几十秒钟,然后才大叫一声扑过去,像一只受伤的鸟,跌在母亲的面前。
待一切都复归平静后,剩下女儿和父亲四目相对,他开口了:我想问你一件事。说到这儿,他又看了眼杜小花的骨灰盒,又补充了句:这也是你妈想问你的话。
女儿点点头,做出肯定的表情后,他说:当年以你的学习成绩,本来可以考上一所更好的大学,但你为什么执意考取离家那么远的一所旅游学院?
陈丽娜平静地望着父亲,拢了一下头发,低下头: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的希望。当初我不懂事,只是觉得咱们家的日子过得憋屈,选择的学校就是想离家越远越好。选择旅游专业,也是想着以后能天南地北地走,再也不着这个家。
女儿说到这,扑到父亲身边,抱住父亲又一次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爸,妈,我错了……
后来,他流着泪冲女儿说:对不起呀丽娜,你爸妈没本事,从小到大带着你在这个城市流浪,连个家都没有。
父女俩又一次哭成了一团。
2005
54岁的陈建国又迎来了一次灾难。在这之前的几年,报刊亭的生意就难以维系了。他先是听说,本市有些报刊亭已陆续倒闭了。报纸、杂志还在印,可买报和看杂志的人群大不如以前了,靠卖冷饮、香烟的生计,已违背了报刊亭的初衷。
时代在变化,生活在改变。他从工作那天开始,以为能在轴承厂工作上一辈子,没想到,不仅他下岗了,连轴承厂都不存在了。他成了社会上的一个流浪儿,自从有了报刊亭,他喜欢这样的环境,一个人静静的,有看不完的书,还能思考点什么,他又一次以为能干一辈子,又是一个没料到,他又一次失业了。
当他看到几个工人,三下五除二地把报刊亭拆成几块,扔到货车上拉走时。他的心一下子就空了。那辆货车,在红绿灯处拐了个弯就不见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竟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热烘烘的。他伸手去摸,发现脸上潮湿一片。
红灯变绿灯,几排停下的车又向前驶去,他呆呆地看着,这红绿灯和连接着的路,就像自己的人生,不论如何生活还得往前走。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在一个绿灯路口向前走去。
作者简介
石钟山,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大院子女》《天下兄弟》《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五湖四海》等三十余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部篇,共计一千六百余万字。根据其本人改编及编剧的电视剧三十余部,一千四百余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四次,飞天奖三次,百花文学奖三次。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