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亲
2022-05-30周芳
周芳
宋郢不大,一二十户人家,全姓宋。往上三代,郢子里没出过大人物,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偶有吵嘴打架的,不出一个时辰,总有人请来老公亲主持公道。老公亲者,必是郢子里德高望重之人。二爷便是。
二爷在郢子里辈分不算最高,但他年轻时在上海跑过单帮,见过世面,后来回乡,重新拿起了锄头、铁锹。有传言说二爷是为了让城里一女子断念头儿,狠心回乡的。二爷一生未娶。有人上门提亲,他总是拱拱手,抱歉一笑。二爷一生古道热肠,常行善事而不图回报,又有两下拳脚功夫,往人群里一站,不怒自威。有时村主任摆不平的事,只要二爷到场,手一背,眼一瞪,多事者便讪讪一笑,蛮横不再。
郢子里民风淳朴,但在田里刨食久了的人也有自身的局限。兄弟分家、盖房起门楼,经常发生矛盾,尤其是起门楼。村民们的老观念,认为门楼影响着一家的风水,决不能低于左右邻居,否则会影响家族兴旺。但自从二爷回乡后,这些矛盾都能顺汤顺水地化解。
可在这一年,郢子里出了一桩大事,一个名叫雷子、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被派出所带去问话了。二爷震惊,逮着人就问:“犯什么事了?”
“吵架!”
“吵架?和谁吵架?吵个架还能犯法?”
“和堂叔一家吵,在网上。说是把上辈的事捅了出来,他婶气得喝药了。”
二爷一愣:“网上?什么是网?再说,那都多少年的事了!”
“该有二十年了。”
郢子里有一对堂兄弟。堂兄定了门亲事,可是来来往往中,姑娘却对堂弟有了感情。快进门的媳妇居然要“飞”,堂兄一家抄起家伙就到堂弟一家讨说法。脸皮既已撕破,推搡中就打起来。开始只是两家男人对打、两家女人互相撕扯,陆续地,加入的人越来越多,一个郢子都震动了。村主任和二爷闻风小跑着来劝阻。村主任是个闷头驴,只会低头干活儿,言语上不太灵光。二爷往中间一站,厮打的双方立即停了下来。有女眷向二爷哭诉,二爷手一挥:“女的各回各家,男的到村委会,好好说道说道。”
郢子里的规矩,哪怕大一天都为大,小者不能争抢。村主任对着堂弟一家粗声道:“争什么也不能争老婆,这就是你们不对了。”二爷沉默半天,慢吞吞地对着堂弟说:“你咋想的?”堂弟一挺胸:“他们那桩亲事就是强扭的瓜,我和姑娘是真心实意,奔着结婚处的。”
“我让你结婚!我让你结婚!”堂兄一听“结婚”两个字就大受刺激,直扑上来,对着堂弟一顿猛打。堂弟只是招架,没有还手。二爷先是冷眼看着,见越打越凶,他拍拍桌子,厉声道:“住手,住手!还要不要媳妇了?”二爷接着说:“都是田上人,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被窝捂热身子,捂不热人心。天天眼对眼、鼻对鼻,看到的不是心想的人,那种苦齐腰深!”
二爷指指堂兄:“你现在无非是面子上挂不住,真要让你和姑娘结婚,她心里想着别人,你甘心吗?”
“還有你,”二爷又指着堂弟,“你说你俩是奔着结婚去的,这一屋子人可都听见了。男人吐口唾沫就成钉,如果你以后待人家姑娘不好,最后被笑话的是你!”
村主任连忙掉转话头儿,附和二爷。堂弟听着自是顺耳,堂兄一家则负气而去。临走时,堂兄扭头对二爷说:“我们给二爷您面子,但是,那丫头得好好算算,花的每一分钱都给我还回来。”二爷一挥手:“放心吧,钱财账,必须清。”
那日,堂弟一家摆酒款待村主任和二爷,平时爱喝一口的二爷一反常态,坚辞。过了几天,郢子里有小道消息传出,说那日二爷独自一人到田沟边坐了半天,甚至有眼尖者看到二爷抹了好几回眼泪。
后来,堂弟和那姑娘如愿结婚。不久后,堂兄也找了一房媳妇。然而,梁子是结下了,两家不再来往。逢年过节,堂兄弟间可以不走动,二爷还是要请的。二爷往上座一坐,一家人脸上都有光。
渐渐地,宋郢的年轻人外出打工、求学的越来越多,怎么还在网上吵架、惊动警察了呢?
郢子里有人从城里回来,道了个仔细——
现在的年轻村主任为了方便联系,把宋郢外出的人都拉进了一个群。也不知哪天话不投机,那对结怨的堂兄堂弟两家的孩子在群里吵起架来,尤其是堂兄家的儿子雷子还言语不干净,气得村主任把他“踢”出了群。
被“踢”出群的雷子气不过,在网上发帖子,指名道姓地将堂叔一家骂了个遍,还说堂婶当年行为不端云云。如此一来,就不是往日在郢子里跳个脚、吼两声那么简单了。堂婶羞得喝农药,幸亏抢救及时。堂弟一家气得报了警。
二爷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想,现在这个网还真是高级,村主任还能在网上“踢”人,有他二爷年轻时的腿劲儿大吗?网上怎么就没个老公亲呢?想当年,一有事,他这个老公亲一到,大事化小;摆一桌酒,小事化没了。
二爷微闭着双眼,靠墙根儿坐着,心想一会儿去村委会,问问村主任网上还缺老公亲不。再有人吵架,看二爷我不踢他!
脑子里的念头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二爷笼了笼手,自己先笑了。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