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肝

寇建斌

天佑正做饭，二秋来了。

二秋瞄一眼土灶，指着房顶上突突正冒的青烟，大声说：“天佑伯，你这土灶不能烧了。”

天佑掠他一眼：“你说的？”

二秋说：“我只是个村委，才懒得管这闲事。人家县上说的，污染环境。”

天佑添把柴火，用烧火棍拨着，问：“县上还能看见我烧火？”

二秋說：“那是，啥都看得见，卫星监控哩。村里就你一家冒烟，人家看得清清楚楚哩，不能再烧啦！”

天佑问：“那我还做饭不？吃饭不？”

二秋说：“那我不管，我只管你冒烟这事。”

天佑舀一瓢水把灶里的火浇灭，拿起只空碗就往外走。二秋拦住他问：“你去干吗？”天佑说：“你不让我做饭了，去你家吃呀！”二秋笑嘻嘻地拽住他：“天佑叔，你别发火，不愿意咱另想辙儿呗。”

天佑掀开锅盛饭，热气扑了满屋。他端着饭碗，咂摸二秋为啥突然给他来这一出。县上的人他见过，进门瞅着他的老房子，连连摇头，要给他扶贫，让他撵走了。他说：“我有吃有喝扶啥贫呀！”满囤的粮，成垛成垛的柴火，吃喝不愁，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房子跟村里后来盖的房子比是有些寒碜。不过，天佑说：“咱这房墙厚，冬暖夏凉，养人呢。”天佑是个老光棍儿，有人逗他：“你养的人呢？”他回呛：“你家祖宗八代不都住这种房？”一句话把人呛走。天佑话少，却冲，很少有人招惹他。村里人越来越少，人老了，能一起呛两句的人更少。

过了两天，二秋用摩托车驮来一堆做饭的电器，一样一样摆上，要教天佑。天佑说：“你别费事，我学不会，也付不起电钱，我还是烧我的土灶吧。”二秋斜一眼那土灶，叹口气：“你何苦呢？”

隔了一天，二秋扛来一个煤气罐，手里拎着配套的炉灶，进屋就给他装上，随手一拧，蓝蓝的火苗蹿了出来。他说：“这玩意儿好使吧？”天佑说：“看着玄乎，不敢用，还是我的土灶牢靠。”

二秋再来，啥也没带，瞅着天佑正烧火的灶膛，直来直去地说：“天佑伯，我买下你这灶吧。”天佑瞅着他：“你要这个干吗？”二秋说：“你甭管干吗，你出个价吧。”天佑一怔，他知道老灶火心烧的那块土是味中药，老中医称之为伏龙肝，说温中止血，去湿消肿，能治好多病，尤其对水土不服引起的上吐下泻有奇效，喝上少许便可。他大哥当兵走时，他娘就让贴身带了一包。他小时得了疔疮，他娘抠块土用蒜泥和了给他敷在疮口，没几天就好了。

天佑盯着二秋问：“配药用？”二秋点点头。天佑问：“谁要？”二秋笑：“你甭管谁要，报价吧，多少都成！你不会嫌钱咬手吧？”天佑说：“我这是做饭的家当，不做生意。”

二秋憋出个大红脸，说了实话：“我爹犯了病，到处看也不见好，找了个老中医，说用这个药灵，你就卖给我吧。你要还愿意用土灶，我帮着给你再垒个新的。”天佑白他一眼，问：“不污染环境了？”二秋抓抓头皮：“我那也是迫于上级指示嘛！”二秋他爹跟着大秋进城享福去了，好久没回来过。天佑瞪一眼二秋：“你绕了这么大圈子，为你爹呀？”二秋觍着脸笑，笑得很难看。天佑一口回绝：“不卖！”

二秋愣了，非要问出个根由。

天佑说：“你问问你爹，他把我当过本家兄弟吗？他正眼瞧过我吗？他一辈子瞧不起人！”

二秋好多天没来。

二秋再来时，搀着一个人。那人瘦得已经脱了形，走路摇摇晃晃，随时要倒的样子。二秋隔着老远就喊：“天佑伯，我爹来了！”天佑蹲在灶前烧火，没吭声儿。他爹靠在门框上，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天佑哥——”，又嗫嚅道：“我……”天佑没看他，舀一瓢水浇灭灶膛里的火，盛上饭，吸溜着吃。一碗饭吃完，二秋他爹还在门框上靠着。天佑瞥了他一眼，问：“我是你哥？”那人膝盖一软，趷蹴下去，冲他作揖：“天佑哥，你当哥的，别跟老弟一般见识……”天佑吃完饭，放下饭碗，弯腰去扒灶上的铁锅。二秋要帮忙，天佑挡开他。

铁锅扒下后，露出一孔黑洞，四周是一圈烧得焦黄的土。天佑抄起铁锹，咣咣地砸那圈焦黄的土。

那圈焦黄的土经历了无数岁月的熏烧，得柴草之精华、火焰之灵性，如瓷如铜，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闪着火星掉落在淡青的柴火灰上，见棱见角，仿佛紫金模样，泛着光泽。

“你不是要这土吗？捡吧！”

二秋扶起他爹，让他爹看。他爹一行浊泪顺腮流下，弯下腰深深地作揖：“天佑哥啊！”

天佑闭上眼在想另一件事——他的土灶是村里最后一个了，要是再有人生病找伏龙肝，咋办呢？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