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大师的呓语

刘义彬

1988年5月10日，沈先生因病在北京的寓所辞世。那年7月，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先生的故乡凤凰县参加工作。

我居住的地方是凤凰县城沱江镇东边的一个山坡，名曰喜鹊坡。每天晚饭过后，我会一个人爬到房子后面的山坡顶上，面对夕阳下极为精致的被青山碧水包围着的这个小山城，俯视被一缕缕轻柔的薄雾笼罩的沱江河，以及河两边星星点点逐渐亮起来的万家灯火，心里感慨良多。我想，我刚来到凤凰，那只文坛的“凤凰”却飞走了，联想起自己爱情的失败，又远离家乡和亲人，独自分配到这偏远的山地来工作，不由得感叹命运的无常。

我只要见到有关沈从文的书籍就买，就读，哪怕是一套厚达32本、重达数十斤的《沈从文作品全集》（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我也毫不犹豫地抱回了家。至今我已收藏沈从文先生不同版本的文学著作一百多部，其中最早的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出版的厚厚两本《沈从文散文选》和《沈从文小说选》。因为我的反复阅读，两本书的封面被磨破了，我就用厚厚的白色铜版纸制成封皮将书包起来继续读。这两本40年前出版的旧书至今仍妥妥地存放在我书柜里，不同的人生阶段总能读出不同的感受。先生在此书前面的《题记》中这样写：“我明白搞文学创作不是件容易事，必须把习作年限放长一些，用‘锲而不舍的精神，从长远试探中取得经验，才有可能慢慢得到应有进展。”这段话当时给热爱文学创作的我很大的启发和鼓励。

那個时候，沈从文故居已经对外开放。故居与我的办公室仅仅相隔一条狭窄的小巷子，直线距离不过十多米。我的办公室在二楼，我经常站在办公室窗口居高临下看下面小巷中三三两两来故居参观的人，心想，这其中定有不少和我一样是先生的崇拜者。得闲时，我也经常在故居里面流连，细细观看墙面上关于先生的生平介绍、他各个历史时期的资料照片说明以及玻璃柜里他的部分著作。故居里有一个约四五十平方米的天井，那是我伫立时间最长的地方。

照看故居的有一位和善的乡下老太太，经常安静地坐在故居进门的右边小房子里，偶尔与游人或朋友聊天，我每次进故居都会跟她打招呼。有一次，两位来自长沙的诗人作家江堤和彭国梁来凤凰采风，我陪他们到沈从文故居参观，一起与老太太聊天，才知道她就是沈从文的弟弟沈岳荃的妻子罗兰。老人家跟我们聊到她解放初期被错误处决后，时隔三十多年才被平反昭雪的丈夫，聊到她被沈从文收为义女后几十年一直居住在北京的女儿，聊到她被下放到凤凰县茶田乡务农生活几十年的故事，以及沈从文故居建起来之后她被县政府照顾请来看守故居的事情……几十年的沧桑风雨经她轻言细语地说出来，竟然是如此平淡，好似别人的故事。当聊到二哥沈从文一家人对他们一家子如何如何好的时候，老人充满了感激和敬佩。罗兰老人是在上世纪90 年代中期我离开凤凰后的一个冬天去世的。

沈从文故居，不仅承载着先生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成为他一辈子最眷念的地方，而且见证了先生背井离乡后几次辗转回乡的故事。从1902年12月诞生起，先生在这里度过了15 年充满快乐和野性自由的童年、少年时光，之后他离开故乡参军入伍，在家乡周边的湘、黔、川三省边境和沅水流域的各个城镇流徙了五年。1923年夏天，沈从文背井离乡独自一人去北京，他“ 想读点书，半工半读，读好书救救国家”。之后的六十多年时间里，他仅仅于1934年、1956 年和1982年先后三次回乡。当耄耋之年的沈从文第三次回到魂牵梦绕的凤凰时，他来到这个儿时的故居，摸着中堂的破门壁，眼里闪烁着泪花。

1992年5月10日，先生辞世四周年之际，我见证了沈从文墓地的落成。其时，先生的亲人、学生和助手，湘西州以及凤凰县的领导，还有各媒体的记者等，参与的人不少。我作为先生家乡的一位文学爱好者，紧紧跟在他夫人张兆和、次子沈虎雏、儿媳张之佩、孙女沈红、秘书王亚蓉等长长一行人的后面，护送着先生的骨灰盒回到了先生的故居，随后又步行来到他曾经戏水过的沱江河边。看着沈虎雏和沈红两人上了一条小木船，从北门码头顺水流缓缓往下游漂去，沈虎雏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沈红缓缓地将爷爷的骨灰轻轻抛撒在清澈的沱江河水中。先生骨灰的一半撒在了沱江河里，剩下的一半被安葬在听涛山下一块重达六吨的天然五彩石下，位置在南华山的东坡，沱江河的西岸，隔城区有一里半距离的杜田村。至此，先生终于长眠在他心心念念的湘西故土山水之间了。

墓地落成后，我又在凤凰待了两年。这期间，我经常利用晨跑的机会爬上隔墓地不远的南华山顶，倾听松风从山坡上刮过的呜咽之声。我无数次陪同朋友来到听涛山下的沈从文墓地，也有多少次是一个人散步而来，站在先生的墓前，回味先生文字中那种自然纯净的美。有时候是在深夜，捧读先生的作品，或者聆听他给后学者做讲座时的录音，常常因为激动而震颤，迫使我不得不放下书来，在房子里踱步和沉思。

我仿佛听到了他轻柔的呼唤。他用六十多年的倾情呼唤，终于唤醒了一颗高贵、倨傲而倔强的名媛的心，最终让张兆和——他的“三三”彻底地理解并接纳了他，并在他入土15年后永恒地回到了他的身边，与他合葬。我听到他抑郁和迷茫的呻吟，在自己的书籍被禁被焚、批判之声不绝于耳、精神的世外桃源被彻底摧毁的那些日子里，我能感受到他的灵魂在滴血。我听到他低沉而倔强的嘶吼，和一生从不曾停歇的苦苦追寻。无法从事文学创作，他转向研究中国古文物和古代服饰文化，在另一个山头垒砌出常人难以逾越的高峰，再次征服了学界……我看到了一个不屈不挠、执拗倔强却又善良的湘西山民的背影。

在大师的背影中，我坚定前行。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