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斟慢酌润光景
2022-05-30刘玉新
一
七月,傍晚。魅力湘西剧场的对面,一楼茶肆。
我、小芹、艳子、大张,还有江西老表一家四口。
茶肆的女主算不上漂亮,却端庄。长发飘逸,很黑,亮得让人嫉妒,执壶的手指细嫩、纤长。
累了一天,想喝茶。
女主烧水、烫壶、洗杯、泡茶、冲香,纤细的手指捏着木夹,木夹夹着杯子,精准而优雅,眼里盛着笑意,像从画上走下来的。
一人一杯,周到,体贴。闻香,品尝,动作文雅,甚至有些小巧精致。赭红的茶汤装在褐色紫砂的小杯里,映出一个贪婪的鼻头,它伸得太长了。
一道白茶,一道黑茶,很讲究的无声的对比,汤色不同,口感也不同。白茶透着嫩黄在玻璃杯中根根直立着,能直立的,叶小,入口清香。黑茶带着发酵的余味泡在壶里,汤色如酒,让人想起红酒,品茗杯适合黑茶和红茶,用手扇扇,香气袭来。
三巡之后,女主上了杜仲雄花。味甘而性温,补肾,益肝。
女主浅浅一笑,先生专属。几杯杜仲雄花下肚,才觉出妙处。
饮毕,起身,戏要开场了。
二
油菜花香的季节。在江南创意产业园区,火车咖啡,装满了休闲的日子。咖啡、牛排、西点。我依然钟情火车上的红茶:宜红茶。
阿芹、晓云、华哥和我,占了两张桌子。
紅红端来饮品的时候,我要了一小杯红茶。磨砂的玻璃杯微微透出一层红,橙红,又感觉像是酱红,黏且稠,飘着香,雅致得让人不忍张嘴。
窗外一片金黄。丘陵起伏是宜都的脉向,老枝城有老铁轨有老车皮,从刘家场到枝城甚至还有老到古稀之年的火车,载过木头,载过矿石,载过春风秋雨,却载不动咖啡、牛排和红茶。
车窗外有一小景:围炉夜话。火笼的上方吊着鼎锅,柴火“哔哔剥剥”的响声里,人们边喝茶边讲古,旱烟、陶罐,促膝抵足,为天地立心。记得王永彬在书的开篇即说得很明白:心有所得,辄述诸口,命儿辈缮写存之,题曰《围炉夜话》。
这样的一些随得随录不正和《论语》如出一辙吗?自古茶话不悖行,所以夜茶夜话,边茶边话,于轻松愉悦中坐而论道,正其时。
我端着茶杯,立定在窗前。火车咖啡的一句词写得好:端一杯咖啡,把创意搅拌成文化;煎一份牛排,让从前的日色熟成未来。
这一生只爱你!也包括我的宜红茶!
三
大暑前后。江滨小城,四室一厅,根雕茶桌安于阳台一隅,茶具古色古香,音乐轻盈舒缓,铮铮一响,余音落地,杯中、壶中、盘中叮当有声。
我独自一人,巡回在三间屋子里。写作、书法、品茶。
讲究过一段时间的茶饮之后,觉得还是大道至简为好。一桌一椅一壶一杯一人一缕清风而已,看对山的落霞,听木下的蝉鸣,品咂一席自家的味道,浓和淡,都好!
喝了几十年的绿茶,突然之间隐身了。黑茶成了主打,越喝滋味越长。妻说,你有的是时间,浅斟慢酌吧。喝茶养性,怡情,讲的是品味,是文化在喉咙里的浸润,顺带解解渴。妻像个哲学家,说完上班去了。
我在天门茶经楼逗留,看了陆羽的故事,那是茶的祖宗。
日本人每年都来天门看陆羽。茶道之盛,从陆羽始,崇尚“二十四器缺一则茶废矣”的正式茶宴。在日本,酒宴之前必有茶宴。
我去陆羽故园的时候,天上下着小雨,像诗,朦朦胧胧,雨中有一股茶的清香。其实,陆羽的时代,古竟陵不产茶,是三峡和江浙成就了一代茶圣,《茶经》从此以“茶道”的开山之作享誉海内外。
故乡产茶。绿茶和红茶,绿茶采春,红茶忙秋。但叔叔婶婶们习惯于绿茶。红茶都远行千里之外,据说去了俄罗斯。
绿茶用手炒,红茶用脚踩,后者是发酵茶,一天一夜,味道与绿茶迥异,自然,月是故乡明,绿茶永远守候在灶台上、火塘里。
四
冬雪滑落。土家火笼,腊肉挂在楼索上,黄澄澄的。柴火的烟子缭绕在楼板下,袅袅回旋。火笼里明明灭灭,火星儿散开、飞溅、熄灭,整个屋子温馨而热闹着。
母亲在灶房里忙着晚饭,我和妹妹弟弟们围坐在火笼旁叽叽歪歪地烤洋芋烤红苕,那是冬天最美的吃食。父亲收工回来,左手执一个陶罐,右手掂量着一包茶叶,哼一声,舒坦地落座。
火光映红了满屋的人,大脸小脸都红彤彤的。这样的时候母亲不许点灯,怕费油!父亲不说点也不说不点,自顾把小陶罐煨进火笼,热烫烫的灰火把小陶罐里的茶垢炕得冒出焦香。父亲不慌不忙地把小陶罐退后,凉一凉,将手中的茶叶放进去,就着滚烫的罐壁簸一簸,再把小陶罐推进火灰里,稍缓,再簸,如是三番。
火笼,鼎锅,陶罐,开水。是土家茶道的标配,取名叫“罐罐茶”。
吱吱有声,香飘满屋。父亲一杯,母亲一杯。我们不喝茶,但沾了香气的光。
喜欢喝茶,是从高中下学起,一天地种下来,累得不想动弹,但如果有口茶,那就会应声而起。于是,喜欢上了歇茶。歇茶歇茶,歇了喝茶。
入了冬的晚上,我跟着父亲喝茶,喝罐罐茶。春日的白天,我跟着母亲采茶。两叶、三叶,芽茶、毛尖、珍眉,那是要卖钱的。自采自喝的却是大叶茶,老到、硬实,放进陶罐里经得起烘烤。
后来的日子,学会了喝茶。出门在外,泡一杯绿茶,回了老屋,煨一壶罐罐茶。有茶的日子,光景就滋润着。
刘玉新:土家族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各级报刊发表散文、时评、小说作品,曾出版散文集《河流与村庄》《爱在深处》和《谁与远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