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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红矿

2022-05-30赵旭东

阳光 2022年10期
关键词:矿工胜利巷道

当那封沉甸甸的邀请函翻山越岭送到李胜利手里的时候,李胜利夫妻有了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邀请函雍容瑰丽,封面以红矿解放纪念碑为背景,烫金的大字流光溢彩,光芒耀眼。翻开内页:

尊敬的红矿兄弟李胜利同志:

公元二○二一年十一月十八日,诚邀您及家属回家相聚,为我红矿之转型发展建言献策,再立新功!

此致

敬礼!

红矿红色文化旅游管理处

年近花甲的老两口你争我夺,像两个不懂事的孩童在抢一个心仪的玩具。和邀请函一同寄来的还有一本彩色的宣传图册,火红的寒山、巨大的天轮、高耸的纪念碑、还有劳模塑像,看着这些熟悉的景物,在红矿工作和生活的点点滴滴便微微荡漾开来……

李胜利立马给从红矿分流到新矿的儿子去了电话,儿子也十分欣喜,答应一同前去。

“回家”的时间定在三天后。要带上厚点儿的衣服,虽说时值晚秋,地面上天凉气爽,可在井下是一年四季的潮湿阴冷,还要带上手电,井下如同漆黑的夜,以往他们下井的时候,靠矿灯照明,可现在没有,只好用手电将就了,想到这儿,他觉得还应该带上安全帽,既然没有,那就带上电动车的头盔吧,要带上雨衣,井下顶板有淋水,还要带上口罩,井下有煤尘。对于这些装备,李胜利还是有经验的,他一次次向妻子下达指令,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妻子听话地跑前跑后,东翻西找,凑了一大堆东西。

牵挂和期盼将三天的时间抻得老长老长,一家五口祖孙三代在驱车赶往红矿的路上看到了数不清的人和车向红矿集结。

红矿坐落于小寒山披着厚厚植被的山腰处,四面环谷,主植是黄栌树,春夏时节树木郁郁葱葱,嵯峨黛绿,深秋之际,红叶缤纷,层林尽染,素有“煤海桃花源,红妆赛香山”的美誉,不明就里的人会认为红矿之名取自于这漫山的红叶。

临近矿山有一条巨大的沟渠,如今被整洁宽阔的停车场所取代,停车场前,几十辆崭新的观光大巴整装待发。

车停好后,朝气蓬勃热情干练的男女青年上前迎接,引领着人群朝观光车走去,他们身上斜披的红绶带上印着“文化向导”四个大字,格外醒目。

李胜利看到了好多昔日的老同事,携家带口,和他一样拎着大包小包,他们亲切地打着招呼、嘘寒问暖。

上车落座后,李胜利抱着孙子,给他讲解着眼前的景色。

观光车驶过气派的仿古门楼,车头一转便看到了漫山红遍的小寒山,在丰腴的金秋,仿佛燃着的炭,又像是新娘子鲜红的盖头。沿着花园路往前走,红盖头缓缓揭开,红矿的面目渐渐展现。李胜利向孙子一一介绍:这是你爸爸上过的小学,这是煤矿调度楼,这是居民小区,这是电缆厂,这是酒厂,孙子不时打断他的讲解,问一些问题,李胜利一一作答。十几分钟后,观光车停在了解放广场,广场相比之前扩大了好几倍,正中央高高耸立着解放纪念碑,上面的字迹是开国元勋的笔迹,威武雄健。

李胜利至今仍然忘不掉红矿宣布关闭、矿工分流时的情景。三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滔天的风沙裹着煤尘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子剐着人心,矿工们一个个精神萎靡,垂头丧气,噙着泪,咬着牙,攥着拳,苦痛、酸楚、愤慨、无奈,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老矿长站在主席台上为大家送行,讲到最后,失声痛哭。红矿在一夜之间冷清了,风卷残云一般没有了生气。不久后,提前退休的李胜利和妻子一同回了乡下老家。

广场前排,双手高举红色牌子的俊男靓女一字排开,牌子上写着各个单位的名称——采煤一队、采煤二队、供电队、后勤队、机关队……

这些都是红矿分流之前的编制,李胜利一家人提着大包小包站在了采煤一队的队伍里。

广场的台阶上,老矿长伫立等候,一别几年,他依然腰板硬朗、精神抖擞,全白的头发仿佛军功章一般耀眼,工人们纷纷前去问候。

老矿长握着李胜利的手,指了指他提着的大包小包,“胜利老弟,你这拿的是什么?该不会是给我带的礼物吧?啊?哈哈哈!”

“老矿长啊!这是我一会儿下井用的东西。”

李胜利感觉到老矿长握着的手骤然紧了一下儿,随即脸色一沉,老矿长拍拍李胜利的肩膀,“好好好!胜利老弟,我说几句话!”

李胜利迅速归了队,静候老矿长指示。

老矿长清了清嗓子,偌大的广场,几百号人顿时鸦雀无声。

“兄弟们,姐妹们,我向大家宣布,红矿文化旅游基地成立三年来,今天迎来了第一批尊贵的客人,说是客人,其实,我们是真正的主人!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红矿的历史,没有人比我们更爱戴红矿!我们是参与者,是建设者,也是见证者!”

老矿长的讲话被掌声打断。

“今天,邀请大家回家相聚,就是为了同谋红矿转型发展大计!”

掌声再次响起。

“可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啊!我要向大家道歉,刚才我看到有好多兄弟拿着行李,拿着下井的装备,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让大家回家来还背着沉重的包袱,今天请大家来的目的就是找毛病,提问题,看看红矿文化旅游中存在的弊端!如果家人回家都背着包袱,那谁还愿意来啊?好!今天就从这个包袱开始,让我们扔掉包袱,轻装上阵!”

如雷的掌声响彻整个广场。

李胜利一家将大包小包放到了行李寄存处,跟着导游缓缓挪步,开启了熟悉又陌生的红矿之旅。

广场的西面是矿史展览馆、文化活动中心和电影院,这些是新建的设施,导游一一做着介绍。

沿着解放广场的台阶向下,是红矿四代劳模的塑像,李胜利心中感慨万千,肃穆得像一个小学生,在这些劳模的带领下,一代又一代的红矿人传承着艰苦奋斗的红矿精神,用行动为其添砖加瓦,将红矿精神锻造成行业的高楼大厦。

再往下走,是草木丛生的寒山公园。

来到公園的内部才发现,这漫山遍野的树木远不止黄栌一种,其间的树种缤纷多彩,独领风骚的松树、积极向上的钻天杨、妩媚娇羞的垂柳、婀娜多姿的野山枣树、飒爽英姿的银杏树,满树挂红的柿子树,晶莹剔透的沙棘树,在这金秋时节,争先恐后地抛出自己最妖艳的色彩,组成了一幅斑驳陆离的五彩画面。

寒山公园往下,来到了一处平地,一棵足够两个人合抱的迎客松双臂伸展,敞开怀抱,迎接着前来的客人,在它沿出的枝蔓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新旧不一的红色彩带,孙子好奇地问:“这些是什么?”李胜利看着孙子稚嫩的脸庞,又瞅一眼略有羞容的妻子,低声说:“这是爱情树!”四十年前,李胜利夫妻就是在这棵树下郑重许诺,情定终身。四十年转眼即逝,李胜利不禁唏嘘时间的流逝,这棵古松见证了红矿的风云变幻,在它细密的年轮深处,必将再为此时的红矿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公园沿途,随处可见打磨得镜面一样的石头上刻着的标语。

团结起来同资本家作斗争!

一吨煤炭,一发炮弹,多产煤炭,支援前线!

团结起来齐奋战,力争产能破百万!

独立自主,自力更生!

艰苦奋斗,勤俭办矿!

三次创业,建设新型绿色矿山!

不忘初心谋转型,牢记使命促发展!

…… ……

导游向大家介绍这些标语的来历以及背景,这是红矿历史上各个时期的口号,这些字句,浓缩了当时时代的影子,代表着时代的精神,如果细细讲来,恐怕要说几天几夜。

顺谷势而下,隐隐有陈醋的香味飘来,这是山西人最熟悉的味道。

再往前走,香醇陈厚的醋味便越发浓烈,口水便沁出口腔。

这是红矿南面的谷底,幽深僻静,可见放满巨大粗瓷缸的院落和几孔窑洞。红矿的第三次创业彻底摆脱了煤炭的束缚,建了酒厂、老陈醋厂、饮料厂等等。

在导游的引领下,人们分批次进入院内。

红矿的老陈醋保留了最原始的手工古法酿制技术,劳作的人穿着有年代感的马褂,头上箍着汗巾,手拿特制的长柄木锹,赤脚游走在粗瓷缸的边缘,使内力搅动着缸里的琼浆。

红矿人对醋的贪恋到了痴迷的程度,而醋的酿造工艺也是登峰造极,陈醋以高粱、大麦、豌豆为原料,经过磨、淋、熏、蒸手工酿造,再经“三捞三晒”,去水留陈,醋的浓度会越来越高,之后,再封缸坛入窖,一年后,才可称得上是陈醋,而老陈醋需要封存更长的年份。

所谓“三捞三晒”,是指“冬捞三九,夏晒三伏”,发酵后的初浆被盛在一个个巨大的土瓷缸内,冬天的时候,缸内的水结了冰,需要一遍遍将冰起走,夏天的时候,要经过烈日暴晒,水分充分蒸发后析出,让醋的原浆最大程度地保存下来。

开坛民俗表演在院内举行,身着古装胡须花白的长者带头单膝着地跪在醋窖前,身后的年轻人效仿着也跪下,双手举碗。

长者念道:

上香——

开窖——

鸣炮——

起坛——

堂前摆礼有次序,一敬二叩三鸣炮。

一朝封得此坛中,三年不开落尘屑。

一敬姑姑赏饭票,不升浮华不俗套,

自凭手艺谋生道,终生修得仰天笑!

二敬姑姑多福报,世间人皆多烦恼,

终是庸人自打扰,自抿一口福寿高!

三敬姑姑送宝药,心肝脾胃照顾好,

滋阴养神容颜妙,福寿延年老来俏!

四敬姑姑胸怀浩,烦心琐事全忘掉,

遇事提神又醒脑,是是非非见分晓!

…… ……

在长者的吟唱声里,有两个人打开地窖门,合力抬出了老式的密封醋坛,凿开封泥,拆掉油纸,拔出木塞,用木舀子将醋盛入跪着的人双手高高托举的碗中。

“敬醋姑——”

在场的人昂起头,一饮而尽,随手将粗瓷碗高高扬起又重重摔在地上,烂个粉碎,那潇洒的劲头仿佛即将上战场的战士,粗犷又豪迈。

跪着的人起身,将粗瓷碗分发给每位游客,逐一将醋舀进碗中供大家品尝。新出窖的醋呈深褐色,醋花浮在面上,游游荡荡,“嘣”的炸开,醋星溅至鼻尖唇边,酸爽又一次把欲望撩动,让人迫不及待含在嘴里,绵甜醇厚,陈香四溢,滑进喉管,回甘无穷,进而向下,胃部蠕动,将浊气荡出,返至喉间,响响地打出了一个饱嗝。

品着陈醋如同回味红矿的历史,凝重而深远,沧桑而豪迈,尘封多年,历久弥新。

大家学着刚才表演的姿势,将瓷碗摔碎在地。

痛快!

李胜利细细端详着蓄着胡须的长者,感觉面熟,而那长者却刻意回避着他的凝视,扭捏得像个大姑娘,李胜利突然惊叫一声:“张红旺!老弟!”

那长者不再躲闪,豁达地大笑开来。

“唉!还是被你认出来了,看来化妆的水平还是糙了些!其实老哥哥一进院我就看到了,没有和你主动打招呼就是想跟你玩玩儿!看你能不能认得出我!”

长者揪下粘着的胡须,和李胜利亲切地握手拥抱。

“你化成灰我都认得!”煤矿工人的玩笑就是这般豪放又不分深浅。

“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直都在!你回家享清福了,我携家带口又没地方去,只能在这儿守着。”

“你在电话里说,你找到新工作了,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什么叫玩意儿啊?我是竞争上岗,层层选拔,才争取上这个角色!”

“角色?嘁!搞得跟演员一样!”

张红旺立马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在李胜利面前摇了摇,显摆地说道:“我是红矿文化旅游公司一级演员!”

李胜利一把抢过张红旺的工作证,像当年夺一把趁手的铁锹一般利索。

李胜利看到证件上居然真的写着“演员”两个字,不舍地将证件还给张红旺,脸上有些失落。

“怎么樣?刚才表演的带劲儿不?”张红旺立马将证件收回,挂在自己胸前,又将正面朝外,刻意整理了一番。

“不错!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个老东西还会演戏!”

“哈哈哈!落伍了不是,谁规定咱挖煤的就该天天钻黑窟窿?咱红矿人,到哪儿都是一把好手!”

李胜利表情有些复杂,临离开时,眼神还锁在那张工作证上。

告别了张红旺,李胜利随着熙攘的人群向小寒山西面行进,这时,醋厂院内女声独唱的歌声传来,婉转而凄凉:

揣一把家乡的土,

带上一壶老陈醋,

哥哥出门上大路,

男子汉要守疆土。

哥记妹子常叮嘱,

黄土地里埋忠骨,

妹妹守家不说苦,

哥哥在外不孤独。

愿做你的护身符,

甘愿为你守一路,

今生约定勾勾手,

谁不守约谁糊涂。

妹妹到死等哥来,

要是妹先走一步,

为我坟前培把土,

捎带一壶老陈醋

…… ……

李胜利当然知道,这是红矿的子弟兵上前线时妻子们唱的《送行歌》,红矿人对这首歌早已烂熟于心,一壶陈醋,要揪出几辈人的酸楚,他只感觉醋的酸味酸了喉,酸了胃,又酸了心,他眨眨眼,将已潮湿的眼眶刮利落。

孙子惊呼道:“快看!过山车!过山车!我要坐!我要坐!”

顺着孙子的指向,确有排椅随着缆绳在山间游走,李胜利拍拍孙子的小脑袋告诉他:“这不是过山车,这叫缆车!”

导游说:“这是进入矿井的索道,近年来,红矿将原来井下生产时用的猴车进行了延伸改造,直接探到了谷底,游人可直接乘坐进入矿井。”

人群顿时哗然,终于要下井了!此时李胜利的妻子显得异常紧张,她用力挽着李胜利的胳膊,这也是此行她最期盼的,她终于能在有生之年亲临丈夫奋斗过的井下观赏一番。丈夫下了多少年井,她就在地面守护了多少年,她多希望自己能下井体验一把,这也成了她多年來积压在心底的遗憾,而这一刻,梦想马上就要实现,她却多少有些恐慌。

索道上每隔一段连接着固定的排椅,可供三个人乘坐,服务人员将工作衣一样的披风披到每个人肩上,原来,这披风是用职工的工作衣改造的,上面还绣有红矿的标志。李胜利夫妻带着孙子坐在了缆车的排椅上,儿子两口子坐下一辆,缆车缓缓上行,如同乘着飞鸟一般,随着高度的逐渐增加,红矿井口跳入眼帘,这时的井口改造得高大恢弘,石砌的拱形洞口仿佛弓着腰的侍者迎接着到访的客人,这座历经一个世纪的矿井,今天终于向世人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滑入洞内,黑暗顿时向他们袭来,如同飘入一个异域世界,对未知的紧张和恐惧猛然袭来,妻子抓紧了李胜利的胳膊,孙子也靠近了他,身经百战的李胜利对这小儿科似的黑暗习以为常,他搂搂孙子,又拍拍妻子的手背,暗示他们放轻松。

熟悉的音乐响起,这是红矿的《矿歌》,此时听来,如同牙牙学语的孩童听到母亲的召唤一般亲切。巷道四面的投影仪组成了立体的画面投射到巷道正中,由远及近,送至游客面前又倏地向后方飘去,人处在其间,仿佛进入了漂浮着的玄幻空间。

“一九二四年,红矿建矿!井下环境恶劣,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矿工们受尽窑主的剥削!”

灯光投射出巷道的轮廓,逼仄崎岖,四面炭石嶙峋,如同恶兽的牙齿近在咫尺,仿佛一个躲闪不及就会迎面撞上,煤粉簌簌下落,巷道内气压骤降,空气污浊,让人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远处绿豆一样的亮点在浮动,一点,两点,三点……摇曳着如同鬼火,画面逐渐清晰,原来是矿工头顶悬着的磷光灯,每一个亮点就是一名矿工,磷光灯小如萤火,仅能照到矿工们眼前的一小片区域,他们如同一个个石刻的粗糙雕塑,煤粉深深嵌入皮肤,通红的眼里写满疲惫和无奈,他们上身赤裸,头顶箍着破布,身后背着等身高盛满煤炭的箩筐在艰难挪步,一路向上的陡坡让他们的头压得很低,胸脯几乎贴到了地面,每隔一段距离,便有恶煞般的监工挥舞着皮鞭,呵斥、谩骂、驱赶。

皮鞭呼啸着向李胜利袭来,能清晰地感觉到皮鞭挥出的气流,他倾倒着身体躲避着皮鞭,并试图用手臂阻挡,保护着孙子和妻子免受鞭挞之痛,妻子和孙子也奋力向李胜利身侧躲闪,谁知,皮鞭划过他们的身体,又呼啸着远去,重重地落在了矿工们的身上,李胜利和妻子相视一眼,感叹刚才的惊险。

“找死啊!快点儿!”

“你们这群奴才!想吃饱饭动作还这么慢!”

“今天是窑主的寿辰,你们就拿这产量献礼?给老子麻利点儿!”

矿工们被打得皮开肉绽,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一个老者终于不堪重负倒下了,背后箩筐内里煤顺势将他埋没,他喘着粗气,如同濒死的牲口,喘息声渐渐微弱,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摧残致死。

一道刺眼的亮光将眼前的一幕打散,一切骤然间消失了,巷道内恢复了平静,缆车继续向纵深游走。

妻子摇摇李胜利的手臂,“你下井就这样劳作吗?”

李胜利说:“这是旧社会的红矿。”

立体的画面再次出现,周围的一切快速向后退,如同卷入时光隧道一般。

“一九四三年,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了红矿,红矿沦为人间地狱!”

低沉怪诞的音乐裹挟着阴险狠毒,让内心的压抑变本加厉疯长起来,巷道内机声隆隆,混杂着煤油、炮烟的味道。

此时的巷道比原来的宽了许多,摇曳的磷光灯变成了浑浊的电灯,负重的矿工们将头深深的低下,看起来像是箩筐在行进。他们偶尔抬起头,布满仇恨的眼睛里写满了坚毅和不屈,监工们身着日伪服,一张张扭曲的脸带着奸诈和蛮横,贪婪的眼睛里是对生命的蔑视和不屑,他们端着刺刀,催命地驱赶、谩骂,趾高气扬。

一个僻静的角落,几个矿工窃窃私语着,眼神交会,他们疲惫的脸上透露着兴奋,钟表的指针声“嘀嗒”作响,预示着宁静的表面下正孕育着一场战斗,指针指向整点,水泵停止工作,发电机没有了声响,矿井陷入一片混乱。

“水流”缓缓涌来,李胜利和妻子下意识地抬起了双脚,可水涨势太快,渐渐地淹没了他们的脚踝、腰身、直至脖颈,他们顿时感觉冰冷刺骨,无法呼吸,又遇巷道塌方,炭块、煤粉砸到他们身上,巷道内乱成一片。

焦急的伪军束手无策,井下的电话疯了一样炸响。在混乱中,矿工们的脸上露出冷笑,这是无声的战斗,矿工们有组织地对矿井进行破坏,制造障碍,让日本侵略者掠夺煤炭的想法一次次受阻。

日本兵暴跳如雷,对组织者一次次搜查,却始终没有结果,无奈,只能将嫌疑人关进“三角院”,这是日本侵略者在红矿的驻地。巷道里立马映射出“三角院”。

凄厉的惨叫声充盈着整个空间,让人毛骨悚然,皮鞭抽打在身上,烙铁烧焦皮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和皮肉的焦味儿。

时间继续向前。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八日,红矿职工同八路军里应外合,赶跑了日伪占领者,红矿自此回到了人民手里!”

静谧,死一般的静谧!设备在无声地运转,工人在无声地劳作,整个矿井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头顶煤尘降落时落在肩头沙沙的响声,工人们偶尔交换着眼神,默契地点头致意,预示着暴风骤雨的到来!

沉闷,前所未有的沉闷,稀薄的空气让人几乎窒息,李胜利大口吸气,却总感觉胸闷,他尽量深呼吸,不敢发出声响。

黑暗是黎明的发条,沉默是爆发在蓄力。

有枪响传来,是驳壳枪的声音,这一声枪响,拉开了一场厮杀的序幕!

一名背煤工抖落了肩上的箩筐,站在高高的煤堆上,他慷慨激昂,发动矿工拿起手里的工具向日本军人和伪军进行反抗。

工人们掀翻肩头的箩筐,连同箩筐内的煤炭向日伪军砸去,顷刻间,这群走狗便淹没在惊涛骇浪之中,矿工们操起铁锹、洋镐、大锤,瞬间夺取了监工和伪军们手里的武器,日本军人、叛徒、走狗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五花大绑,他们挣扎着,万万没想到打了个盹儿的工夫就天翻地覆,他们嘴里喊着:“造反呢?反了天了!”可是终究逃不了被束缚的命运。

“共产党来了!八路军来了!”

之后,矿工们控制了火药库、水泵房、发电机房等重要岗位,将监工们押解着升井去,这些人,将要接受矿工们的审判!

矿工们欢呼雀跃,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庆祝红矿的解放!

红矿之名由此得来,红色的基因便根植于此,这是共产党接管和解放的第一座煤矿。

红色涌满了整个巷道,这一刻,将被历史铭记,这一刻,是矿工胜利的时刻!

巷道内,沿着时间的轨迹,再向前推进,冒露着炭牙儿的巷道变成了木桩的结构,粗滚的木桩由巴钉固定。再向前进,是“工字钢”的支护,宽阔平坦的结构给人一种结实的安全感,潮水般的煤流涌向地面的煤厂,再由火车、汽车送往全国各地,蒸蒸日上的时代,煤炭是蓬勃跳动的心脏的主要动力。

时间在飞逝,红矿解放后,先后完成了三次创业,“由小变大”,“由土到洋”,“由黑变绿”。

动态投影让李胜利头晕目眩,孙子却是乐此不疲,转眼看一下妻子也兴味正浓。

恢弘的画面渐渐平歇,缆车的速度缓了下来,接着,投影散去,照明灯全开,巷道如同白昼。

下得缆车,有人在接待下车,虽说平稳着地,李胜利也感觉头重脚轻,妻子搀着他,踉跄了几下儿才站稳。

这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李胜利定睛一看,巷道在尽头转了个弯儿,变得豁然开阔,面前呈现的是以煤墙为背景的狭长街市,灯火辉煌,霓虹闪烁,一眼望不到头,街市内人影绰绰,来来往往,街道的两侧,各类门店、商铺林立。李胜利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把整条街都搬到井下来了。

在导游的带领下,李胜利随着人流进入开拓工作面体验馆,进入馆内,锚网支护的实体巷道整洁干净,再往里去,是炮掘的掌子面,煤体通透,泛着幽光,妻子兴奋地上前摸着煤体,不由得发出感叹。

“原来井下的煤炭是这样的?”李胜利也兴奋异常,虽说这是他奋斗了半辈子的地方,可他从来没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光临。

导游介绍:“这是井下采煤过程中最基础和最原始的掘进方式——放炮掘进,一会儿有实景演示,大家请跟紧脚步!”

这时,传来一声悠长的喊叫:“放炮喽——”

喊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巷道内久久回蕩,李胜利捂住孙子的耳朵,孙子不太配合,扭着身体想要挣脱李胜利的双手,妻子对此也是不屑一顾。

“放个炮能有多大动静?”

李胜利摇摇头,将孙子的双耳捂严实。

“轰——”

放炮声夹着气流地震一般袭来,地动山摇,整个矿井都在抖动,耳膜“嗡嗡”作响,震动波沿着巷道由里及外传导,所到之处,气流滚滚,飞尘簌簌,巷道内顿时被“煤尘”撑满,落在肩上,“沙沙”作响,人与人对面站着,却看不到对方的容貌。

妻子没来得及捂耳朵,被炮声震得神色慌张地原地打转儿,下意识地抓向李胜利的胳膊,李胜利却一脸坏笑地看着妻子,随即将她揽入怀中。

这一波炮声震得游人有些发蒙,缓过神来后,大家纷纷掸着身上的煤尘,却发现,这煤尘只是投影,而非真的煤尘,“放炮”后,一群身着工作服的工人进入掌子面,打眼的、扶梁的、立柱的,快速地架设支护。

在这里,李胜利又看到了几个昔日的好友,他们同样是红矿招募的演员,刚才那一套动作是他们每日必演的项目,他们胸前也挂着和张红旺一样的工作证。

之后,游客们又进入了掘进面和综采面,他们看到举着硕大炮头的掘进机紧张地割煤,巷道以全速向前拓展,综采面内,机组隆隆,煤流像奔腾不息的河流涌出工作面。

再往前走,是各具特色的体验馆,有钻眼的,有打顶的,有开掘进机的,有开综采机组的,还有煤矿灾害的体验馆,李胜利没去,对他来说,这些灾害是他永远抚不平的伤疤。

妻子却带着儿孙们前去体验了一番,水灾事故像水漫金山,火灾事故如同身陷火海,顶板事故如泰山压顶,瓦斯爆炸更甚,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在灾害面前,人的生命等同于草芥,灾害让人们望而生畏,却更让人们懂得珍惜,如果不曾亲临现场,人们会觉得眼前的幸福是这般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从体验馆出来后,妻子泪眼婆娑,全然不顾儿孙在场,给了李胜利一个大大的拥抱。

赵旭东:山西潞城人,潞安化工集团漳村煤矿工人。山西省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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