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在召唤

一

多年以后，当我的位于繁华都市摩天大楼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响起、我拿起电话听到是我儿时的小伙伴安平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时候，我立即想起我们五个小伙伴躺在窎山顶峰仰望蓝天的那个天空清澈、阳光明媚的上午。

我记得那天是五一劳动节，我们和往常一样到窎山砍柴。在每天的放学之后、周末、节假日和寒暑假，我们都要上山砍柴，对于我们这些山区孩子来说，砍柴有时候比写作业更重要。但我们砍够柴后也不会马上挑回家，我们总要在山上玩玩，那是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时光，有时候我们在树林里寻找野果，有时候在山溪里摸鱼抓虾，但是那天，我们没有玩儿这些，我们五个小伙伴并排躺在窎山顶峰一块儿巨大的岩石上仰望蓝天。

我记得那天的天空非常清澈，碧澄如洗。

我们砍了很多柴，也流了很多汗，当我们躺在岩石上时，感到轻松惬意。小鸟在树上唱歌，微风吹过，带来一阵阵花草和木叶的清香。天气那么好，我们躺在岩石上尽情地放松自己，自由地呼吸，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时间仿佛已经凝固，我们都快睡着了。然后我就突然听见了那样一句话，是郭梁说的，他用诗人一样抒情和优美的声音说：“多么蓝的天哪，跳上去吧，跳上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我睁开眼睛，头有点儿晕，不知是因为躺在山顶上的缘故还是因为缺氧，我似乎产生了幻觉并失去了方向感，我与蓝天迎面相对却分辨不清它是在上边还是在下边，我觉得它更像大海。天空一片湛蓝，看起来水汪汪的，像刚刚洗过一样，有几只雄鹰正在蓝天上翱翔。

我在听到郭梁说出那句话时别提有多震惊，老实说，我当时简直惊呆了，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他的崇拜，我被他诗人般的才华、气质和想象力所征服。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是他从一部日本电影里听到的台词。可是在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我们那儿没有电影院，我也没看过电影，我根本不知道有那样一句散发着诗意的台词的存在，那句话在当时那种情景下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可真是一种诗意的展现，字字直击心扉，令人着迷。我对他的崇拜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当我后来知道他是从电影上学来的之后，我对他之前在哪里看过那部著名的电影兴趣盎然，我对各种可能性进行了推测，最终我认为我得到了正确的答案。我想他应该是在县城电影院看的电影，因为他有一个姨在县城，他也去过县城，我猜测他老表肯定带他进过电影院。

我还记得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发生的事，我记得安平说：“郭梁，你先跳上去啊，我们都跟着你，只要你能跳上去，我们就能跳上去。”

“给我安上一对儿翅膀，我也能在天上飞翔。”我听见郭梁又说了这样一句令我崇拜、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话。他说，“你知道吗？鸟是最接近天堂的灵魂。”他说有一种鸟叫雨燕，一生很少停歇，就是不停地在天上飞呀飞呀。他说，“你知道吗？有一些鸟的体重很重，这些鸟之所以能飞，奥妙就在于它们的骨架和羽毛，它们的骨头是中空的，它们的羽毛光滑柔软，所以它们天生就适合飞翔。”他说，“如果我有一对儿这样的翅膀，我也能在天上飞翔。”最后他说，“等着吧，迟早有一天，人类会发明这样的翅膀。”

我必须承认，郭梁的学习和认知能力是我远远不及的，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在我们那个交通闭塞得近乎与世隔绝的山沟里，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接触到了那些五花八门的书，学到了储存在他脑袋里的那些奇怪的知识，而且他这个人思维敏捷、善于琢磨、想象力特别丰富，所以他总是不时地冒出些异想天开的点子。

在郭梁说话时，刚好有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看起来飞得不高，离山顶不远，我们甚至能看见涂在机身上的彩色线条和画在尾翼上的红红的星星。“看，飞机”安平指着飞机说，“人类已经上天了，人类早就在天上飞翔啦！”

“我说的并不是飞机。”郭梁说，“飞机是多么笨的发明，那么大那么笨重，还需要机场，可我们有机场吗？我们这儿连公路都不通呢。指望飞机我们要到哪个猴年马月才能在蓝天里自由地飞翔呢？”他说，“飞机太不方便啦，我们只需一对儿翅膀，插上就能飞翔。”

郭梁的想法就是多，我和他是同班同学，他的想象力是班上公认的，他的想象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也超越了一般同龄人能理解的范围，对此我深有体会。不光是我，也不光是我们班的同学，连我们老师都对郭梁赞赏有加，他们看郭梁的眼神与看别人不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满满的爱意，因为郭梁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学生，他的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我突然感到很悲哀，因为中考就要来了，而我的成绩是那么差，郭梁和我并排着躺在一起，但是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会分道扬镳。

一想起马上就要中考了，我心情就不好。我说：“马上就要中考了，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中专，以后你就是吃商品粮的人了;我不能跟你比，我考完试就回家种地，当我的农民，我以后只能天天砍柴挑粪了。”

“中专算什么！”我记得当时郭梁就是这么说的，他的话语里充满了鄙视和不屑，他说，“中专算什么，我才不上呢！我老表跟我说，他们学校成绩好的学生都上高中，以后上大学;我也要上高中，以后考大学。”他说，“你知道吗？我老表跟我说过，在北京有一个航天大学，那才是我的梦想呢，如果能进航天大学就好了。”他说，“你知道吗？如果能进航天大学，以后就能探索天空和宇宙啦！”

他不停地在我耳边“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让我感到厌烦。我当时心事重重，我对我自己可以预见到的令人悲哀的未来感到伤心，我没有心思听他高谈阔论，我心乱如麻，而他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最后听到他说：“你知道吗？在我们肉眼能看到的蓝天之外也许还有别的宇宙，在那些宇宙中也許住着和我们一样的人类。”他说，“你知道吗？人类迟早会冲出地球，走向宇宙。”

他侃侃而谈，但是我没心思听，人类能不能冲出地球、能不能走向宇宙关我屁事？我只不过是一个农民，与我未来的命运息息相关紧密连接的注定将是禾苗、粪便、土壤和大地。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中考的结果——郭梁落榜了，他什么也没考上，而我竟然考上了一所高中，是我们县的重点，虽然不是最好的省重点，但对我来说，也是意外之喜了。

三年后，我考上了北京的那所航天大学。如果我说我的选择跟郭梁没有任何关系，可能谁都不会相信，做人还是诚实一点儿好，我相信我最终的选择肯定是受到了郭梁的影响，不然的话，北京那么多大学，为什么我偏偏要选择那所航天大学呢？

命运就是这样充满着不确定性，我和郭梁的命运可能是在无意中发生了置换，我想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天意吧。

二

我在高中期间很少回家，因为来回一趟很不容易。要步行几十里的山路，翻过香炉山的顶峰，搭乘拖拉机到许沟，再从那里坐上长途客车，中途还要转乘两次才能到达县城。路途如此辗转，加之不菲的车费，我只能在寒暑假回家。

对于我在高中期间是否见过郭梁，我已经没有印象了，我的印象停留在高考过后。当我回到小山村时，我们全村都知道了，因为我带回了录取通知书。后来，连我们全乡都知道了。

在那个暑假，我很乐意帮家里干活儿，因为我知道，我为家里干活儿的时间不多了。我在上学之前干了不少活儿，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还是在窎山，还是砍柴，还是跟郭梁他们在一起。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砍柴之后就躺在窎山顶峰的岩石上休息，让风从身上吹过，带走身上的汗水并让盐分结晶。我们躺在山顶上仰望蓝天，看鸟在天上飞翔、白云在天边飘荡。

我记得郭梁在我晕晕乎乎之际突然转过头来。“恭喜你呀！”他说，“你以后可以一心研究你喜欢的学问了，你的前途一片光明。”我都快睡着了，他的话让我猛然清醒过来，就在我想着如何得体地回应他时，又听见他说，“你知道吗？我那天正在工地砌砖，突然想起今年该你高考了，我当时就在想，你考得怎么样呢？能上哪所大学呢？该不会是航天大学吧？然后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你猜怎么着？我梦见你真的考上航天大学了！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激动，这一激动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我想不行，我得赶快回来看看。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跟工头请假，工头不让我走，我就跟他撒谎说我娘病得厉害，他不得不同意了。我当天就离开了工地，第二天傍晚回到家，一进门就听说你果然考上了航天大学。这可真是太神了，不枉我回来一趟。”郭梁向我竖起大拇指，说，“你真了不起呀！”

郭梁的赞扬让我感到窘迫，我这人不擅长应对别人的恭维或赞美，我对他提到的工地却很有兴趣，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了工地，我还一直以为他在家干活儿呢，所以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去了什么工地？”

“初中一完我就出门啦。”他说，“我比你去上高中还早一个月呢，你还不知道吧？”他对我笑了笑。“我跟我姨夫的一个朋友后面干，我可不想一辈子待在这穷山沟里挑大粪。”

“你在工地都做些什么呢？”我又问他。

“什么都做。”他说，“搬砖、砌砖、抹灰、抹水泥、贴马赛克，每天都有砌不完的砖，贴不完的马赛克。”

“那倒是个不错的工作。”我说，“比在家里种地强多了。”

“跟你比差远啦！”他说，“你的前途一片光明，你的理想已经插上了翅膀，你以后可以在蓝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啦，就像那只鸟儿一样。”他用手指了指天空，我看到有一只巨大的黑鸟正在蔚蓝的天空滑翔。“你知道吗？”他说，“你上的可是航天大学，那是我心中永恒的梦想，我连想一想都热血沸腾呢。你将来会研究外太空、宇宙、外星人和飞船。”想了想他又说，“也许你还会研究鸟的翅膀，也许你能发明一个什么东西让人类能在天上随意飞翔。”

“你想得有点儿多。”我说，“我都没你想得那么多、那么远。”

那一刻，我能感受到郭梁的心情，我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缕淡淡的忧伤，我想那种忧伤有点儿像山间流淌的泉水，而泉眼就隐藏在他的心底。我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安慰他，但是我明白在那种场合直接的语言安慰稍有不慎就会显得不合时宜，所以我有点儿犹豫。而就在我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的时候，我听见他说：“你到了北京去找我老表吧，我老表也在北京。”

我对他老表没有兴趣，所以我赶紧把话题岔开了。我说：“干脆你跟我一起去北京好了，去北京找你老表。”

“现在还不行。”他说。

“为什么？北京那么大，难道就没有足够的砖给你砌，难道就没有足够的马赛克让你去贴吗？”

他笑了笑。“北京，我会去的。”他说，“我迟早会到北京去找你的。”

三

然而他并没来北京找我。

我在北京上了九年学，四年本科，五年博士。毕业后又在北京找了工作。

上大學期间，我回家更稀少了，因为路途遥远，更因为我要利用假期做兼职挣生活费。我在北京替公司开发项目的事迹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山区声名远扬。人们都知道我赚了很多钱，他们知道我给某甲公司开发过远程安防监控系统，他们知道我给某乙公司开发了鸵鸟温控孵化系统，他们还知道我给某丙公司开发出超声波矿产勘探系统……他们都知道我在上学期间就往家里汇钱的事，因为那个年轻的邮递员手里攥着要送给我父母的汇款单在通往我们村的山路上一路张扬。其实每次也就几百或者几千块钱，在大城市里显得微不足道，但在我们那个穷乡僻壤却每次都引起轰动。我的故事被老家人添油加醋地改编最后变成了传说，在那个交通闭塞的山乡里随风飘扬。

也并不是说我在北京上大学期间就没回过家，只是回家很少，脑子里都没什么印象了。至于郭梁，他后来给我的印象就是整天沉迷于各种棋牌游戏和赌博。他会各种各样的玩法，我依稀记得安平曾经跟我说过，他说：“郭梁现在是赌神啦！”我还记得有人在背后谈论郭梁，但是我记不清那些谈论他的人了，我只记得他们谈论的事，他们说郭梁从村里赢了一万多块钱，到了城里又输掉了。我还亲眼看到过郭梁坐在门口的桌子上玩麻将，他熟练的程度令我惊讶。看到我后，他站起身来让我玩儿，但是被我婉言谢绝了。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玩儿，礼貌性地应付了一会儿，然后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溜走了。我对郭梁的变化感到悲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后来在心里对自己说，人总是在变化的，这才是永恒不变的规律。

在我屈指可数的几次回家过程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我读博士期间。那是个寒假，我回家过春节。老实说，我那时候已经不习惯待在家里了，我早已习惯了大都市的生活，所以除夕一过，我心里就盘算着要尽早回校，但是父母总想留我在家多待几天。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我却无所事事，在家门口闲逛以打发时光，我闲极无聊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那些山峦和山巅勾起了我心中久远的回忆。我好像对砍柴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感，那一刻，我突然特别想上山砍柴。还是让我在临走之前给家里砍一担柴吧，我心里这么想着。后来我真的邀请了安平跟我一起去砍柴。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们别着柴刀扛着尖担沿着熟悉的山路往那个熟悉的山岗上攀爬时，郭梁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大老远地喊叫，让我们等等他。我看到他也拿着柴刀和尖担，他还怪我们出发时没有叫上他。我记得后来他还问我为什么很少回来，他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我了，很多年没有和我一起砍柴了。

“我要挣钱呀！”我大声地跟他说，“不然我上学的费用从哪里来？”

“哦……”他想了一会儿，说，“听说你给别人设计研发产品，你能给我也研发一个吗？”

“我能给你研发什么产品？”

“你帮我研发一个玩麻将的机器。”他说。

“研发那玩意儿干吗？”

“大过年的，谁不玩玩麻将呢？”他笑着说，“带自动洗牌功能的麻将机器必将风靡全国领导潮流，只要你能研发出来，销售包给我。”

我哈哈大笑，没有说什么。

“如果我们再往里面加上一个巧妙的机关。”他接着说道，“那么我们想给谁洗什么牌就能洗出什么牌，骰子想掷几点就能出几点。”

“好主意！”我说。我哈哈大笑，他也笑了。

“你别笑。”他一边笑一边说，“那玩意儿很有前途，你们大学生只知道技术，对于市场你并没有我了解的多。”

“我承认。”我说。

“我给你钱”他说，“别人给你钱，我也给你钱。”

“需要很多钱的。”我说。

“要多少钱？”

“技术只是一方面。”我说，“开发一个产品还有很多其他的工作需要做，比如说，我认识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老板，他投了一个项目，总投资是二百多万，但是摊到技术这一块还不到五十万。”

可能是被我说出的那个数字镇住了，他叹了一口气。“做什么都要很多很多钱。”他说，“难道我们穷人的理想就不是理想了吗？”

“你的理想就是发明一台带自动洗牌功能的麻将机器吗？”我笑着问他。

“不止这个。”他说。

“还附带作弊功能？”我又说了句玩笑话。

“不是。”他仰望着天空，说道，“麻将机只是我随便想想的，和我的理想相比不值一提。麻将机只是一点暗淡的萤火，我的理想则是一轮皎洁的月光。”

“啊？！”我故作惊讶地问道，“有那么高大上吗？”

他斜眼瞥了我一眼。“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是你，我想你是能猜出来的。”他重复说道，“我真正的理想你是能猜得出来的。”

我想了半天，但是我猜不出来，所以我摇了摇头。

他又抬头望向天空，说：“我的理想是发明一套自由飞翔的翅膀，就跟鸟的翅膀一样。”

我恍然大悟。“你以前好像提到过。”我说，“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没说话，眼睛依旧仰望着天空。

“这可是开创性的。”我说，“以前从来没人想到过，人们只想到过飞机、飞船、飞艇甚至风筝这些，但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尝试过开发一对儿能飞行的翅膀。”

“这绝对可行！”他说，“我在城市的大型图书馆里查过资料，有一种生活在海边的鸟体重有三十多公斤，依然能灵巧地贴着海面飞行捕鱼;还有一种生活在草原上的雕，能抓起几十甚至上百斤的羊或者狐狸带到空中。相比之下，一个成人也不算太重，而且人的力量更大。”

我点头表示赞同。我说如果选用结实的材料加上巧妙的设计，再辅以一定的学习和训练，一个人肯定能飞起来。

他指着前方的山峰说：“至少我们还能从山顶上起飞，滑翔起来就要更容易一些，你说是吧？”

“完全正确。”我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道。

得到我的赞同，他显得很兴奋。说到材料，他说：“蝙蝠是最成功的，蝙蝠并不是鸟，它和我们人类一样是哺乳动物，但是它们就飞得很好啊，而且是在漆黑的夜里。”他说，“我曾经研究过蝙蝠，蝙蝠的翅膀没有羽毛，像雨伞上的油纸布，那种材料和结构都堪称完美。”他说，“我们甚至可以给翅膀加上一种巧妙的机械装置，通过杠杆作用让展翅变得更容易、更轻巧，只要让翅膀产生巨大的空氣浮力，就能带动上百斤重的物品升到天空。”

他显然已经有了长期深入的思考，而且还查过资料，我对他的奇思妙想感到惊讶，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我的耳朵在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各种构思。

“你要相信我。”他说，“你看看自行车，多么巧妙的发明，自行车从被发明到现在也就二百多年，但是在它被发明之前，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两个轮子的车也能那么灵活、方便、快速、实用，如果你在自行车发明之前跟人们描绘自行车的美好未来，他们肯定会觉得那是天方夜谭，他们甚至怀疑两个轮子的车怎么可能立起来。”

“你说得非常有道理。”我说，“你去干吧，我支持你！”

“我只是说说而已。”他说，“我哪能做到呢？我只是觉得发明一个翅膀是可行的，从各方面想都没有道理不行啊。既然我们人类比鸟聪明，既然鸟能飞起来，我们人类就没有道理不能飞上蓝天啊！但要具体说到我，我只是个农民。”他尴尬地对我笑了笑。

我说：“农民怎么啦？只要你有知识、有构思，你就可以大胆地去尝试，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没有人规定农民就不能去实现理想，事在人为嘛。”

我还给他讲了一个有关北京农民的故事。我说北京有个庞各庄，庞各庄的西瓜非常有名，但庞各庄的西瓜还是比不上庞各庄的一个农民有名。我说那个农民白天在庞各庄种西瓜，晚上研发电脑芯片。芯片是最高级最先进的科技产品，全世界只有美国能造得出来，中国还没人能研发出来呢，但他一个农民就是那么牛，他带着一群大学生研发芯片，连国家领导人都去看他呢。

“他从哪里来的钱呢？”郭梁问我。

“问得很好。”我说，“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啊，现在是经济社会，做任何事都需要钱，有钱什么都好办，没钱什么都做不了。那个农民先说服他的亲戚朋友和村里的父老乡亲投资他，他用他们投资的钱作为第一笔启动资金，做出一定的成果后再去寻找投资人，向投资人演示他的研究成果，寻求更多的投资，他就这样像滚雪球一样，一步一步地滚动起来。”

“首先要有个规划。”我跟他说，“如果你想去做一件大事，你先要思考清楚，然后做一个完整的规划。比如说吧，一个人为了实现理想，他自己先要理清实现理想的每一个步骤，如果需要钱，那么他就应該去赚钱或者筹钱，如果需要知识，他就应该去学习、储备知识。”

“关键是要行动起来。”我接着说道，“不行动起来，所有的理想或者抱负都会沦为空谈，只有行动起来才能把理想一步一步地变成现实。比如说吧，如果我的理想是从家里走到北京，那么我最应该做的是走出第一步，跨出家门，然后我就不停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这样，迟早我能走到北京。如果我不跨出第一步呢？那我永远只能停留在想象阶段，永远也到不了北京！”

“你说的很有道理。”他看着我说道，“眼睛里射出了光芒，问道，你哪天回北京？”

“后天。”我说。

“我跟你一起。”

“你去北京干吗？”我问道。

“我要去北京看看。”他说，“听说北京有个中关村，什么设备都能买到，什么设计都能生产出来。”

“如果你想设计和制造翅膀，你该去的是深圳，在这方面深圳要比北京高明得多，深圳有国内领先的制造业产业链，在那里，你想要什么，只需要拿出钱，自然有人帮你设计。”

我给他的建议一半儿出于真心，一半儿出于私心。深圳在设计和制造方面确实领先北京一筹，如果是行业人士，我想会同意我的看法。至于私心方面，我不想让他跟我往北京跑，我想这谁都能猜得出来。

四

他真的去了深圳。我是后来听安平说的。安平在央视十套看到了一种利用麦秸秆制作草帽的专利设备，所以他专门来北京观摩和购买那种设备。我接待了他。其间我们偶然谈起了郭梁。

“他去深圳啦！”安平说，“他欠了一屁股债跑了，村里有许多人等他回家呢，可他不敢回去了。”

我被安平的话吓了一跳。“怎么回事？”我问道。我要他仔细说说。从安平嘴里说出来的有关郭梁的故事多姿多彩，安平说郭梁在逃往深圳之前的那个春天天天在家里鼓捣。安平说郭梁扬言他正在发明一种机器，他说那种机器将在全国风靡并具有广阔的市场，他还找很多人给他投资，他的口号是“有财大家一起发，有钱大家一起赚”。安平说有许多人被郭梁的花言巧语迷住了，纷纷给他投资，有投几百的，也有投几千的。安平还说他自己也投了一些，但他没跟我说他投了多少，我也没好意思问。安平说郭梁用了一个春天的时间真的鼓捣出了一台机器，那是一台带自动洗牌功能的麻将机，郭梁就用那台机器跟人打麻将，他们的输赢玩得越来越大，他赢了许多钱，那些投资人都等着分钱呢。不过他们还想赢更多的钱，他们还时常为是把那台机器复制很多台在全国销售还是暂时不对外销售只是内部用来赢钱争论不休。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突然的变化不期而至。在一个夜深人静的下半夜，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举起一把利斧劈开了那台机器。郭梁从后门落荒而逃，再也没敢回来。后来人们才知道，他去了深圳。

“他不敢回去啦！”安平最后说道，“有好多人在他家门口排队等着要剁他的手指呢。”

我清楚地记得安平在海淀剧院门口向我叙述时的情形，他手里夹着一根我递给他的“中华”烟，他当时一边挥舞着那根香烟一边大笑着说，“郭梁跑到深圳躲债去了，他再也不敢回家啦！”

五

郭梁从深圳回到家乡是五年以后的事，他摇身一变成了大款。人们都说郭梁在深圳赚了很多很多钱。郭梁一回到家就请人吃饭，还清了许多人的钱。他很快就成了我们那个山沟里的传奇人物，他的传奇指数远远超越了我。我是从郭梁的邻居——一位小学老师的嘴里知道这些的。

有一天，我的一位小学老师给我打电话，我忘了他当时找我办什么事了，但我对我们后来聊天的内容记忆犹新，我们在电话里聊起了郭梁。“郭梁啊，他现在是大款啦！”我记得我的老师在说起郭梁时声音突然一下子就提高了，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从电话那头传来，他声情并茂地跟我讲起了郭梁在深圳的故事——那也是在我们那个小山沟里不断被人重复的故事——郭梁在深圳的故事以其浓厚的传奇色彩而被人们津津乐道。

郭梁刚到深圳时在一家电子工厂上班，因为帮工厂改进流水线而得到了老板的赏识。改进的流水线让工厂的产能和工人的工作效率大幅提升，老板奖励了他几万块钱，还给他升了职，他竟然成了一名经理。郭梁是个闲不住的人，不工作的时候，他找人玩棋、玩牌、玩麻将，恰好老板也是个麻将迷，很快他们就凑到一起玩儿了。每到周末老板还邀请郭梁去他家里玩儿。

和小赵认识是发生在麻将桌上的事，郭梁赢了他不少钱，但小赵不以为意。小赵在一家投资公司任基金经理，他工作轻松时间充裕，喜欢玩棋牌麻将。小赵和郭梁志趣相投，很快他俩就成了无话不说的至交了。

让郭梁尝试做操盘手是小赵某一天一时心血来潮的决定。那天操盘手堵在路上，而郭梁在小赵的办公室里跟他下棋。小赵没想到郭梁做得很出色，他更没想到的是郭梁几天后竟然还给他推荐了几只股票，那些股票后来都出乎意料地涨了十几倍。郭梁后来跳到小赵的公司也算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了，这一方面缘于小赵的慧眼识珠，另一方面也要感谢他自己的天赋和钻研。我们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在某些方面具有无与伦比的天赋，郭梁的天赋可能就在赌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股票交易应该算作是赌博的一种形式。

小赵很有钱，郭梁看出来了，但是小赵并不快乐，这郭梁也看出来了。郭梁后来终于摸清了小赵不快乐的原因：他正在饱受情感的折磨。小赵是有点儿钱，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上有钱人很多，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小赵因为得不到的爱情而痛苦，他陷入了困境，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已经高度抑郁，感到很绝望。

然而绝望往往也孕育着希望。郭梁认识小薇貌似源于一次无意的偶遇。有一天晚上，郭梁陪小赵下棋，一局未完他突然站起身说不下了，要去撸串儿，还拉小赵一起去。小赵不爱吃大排档郭梁是知道的，但那天郭梁非要拉他一道去。禁不住郭梁的死拉硬拽，小赵最后还是跟他去了。他们开车穿过几条街道到了一所高校附近的美食广场，那里有形形色色的海鲜和烤串。他们刚坐下，小薇就过来了。小赵开玩笑说，早知道是来当电灯泡，打死我也不过来。小薇对小赵莞尔一笑，显得很暧昧。小赵话音刚落就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的梦中情人也来了。那个女孩挨着小薇坐下，原来她们是同事。小赵这下儿变得不自然了，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郭梁掌控了全局，他一会儿吆喝服务员，一会儿建议干杯。他说：“今晚我们赵总请客，我是他的跟班。”

他们后来聊起了股票。女孩抱怨说她只买了一只股票，一買就套，一套就是多年，当初十块买的一路跌到两块，都快跌没了，她也不管了，多年没看账户，连密码都忘了。小薇把平板递过去，说，还不趁两位股神都在，让他们帮你看看？女孩接过平板，输入股票代码之后整个人都呆住了，眼睛睁得很大，泪水夺眶而出。

郭梁伸头看了一眼。“原来是这只，你挺有眼光的嘛。”他说，“我们赵总最近一直在做这只，今天他还得意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下儿什么叫行为艺术，他亲自操盘忙了一天就是为了把股价收在今天这个日期上——11.22——你们可记好了，今天这个股价是我们赵总的杰作。”“那可真是太巧了！”小薇说，“今天恰好也是我这位美女同事的生日，我替她谢谢赵总，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日礼物了。”小赵感到局促不安，他斜眼看了一眼屏幕，看到那只股票的价格曲线光滑平顺优美自然，像登山的梯子一样一路向上，他还看到当天的蜡烛线收了一个希望之星，那个星星就像一颗钻石嵌在曲线的顶峰熠熠生辉。小赵在那一瞬间看明白了一切，都是郭梁搞的鬼。

小赵后来一想起这事除了感激之外就是觉得整个过程充满了玄幻，自己始终无法攻克的堡垒竟然被郭梁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拿下了。

第二年的资本市场经历了大起大落，郭梁所在的公司像一艘小船随着大盘指数的起起落落在股海里沉浮。当崩盘的日子来临时，所有的侥幸都化为泡影，公司遭遇了史上最严重的事件，每个人都牵涉其中。公司内部暗流涌动，空气里漂浮着一种诡异不祥的气氛。有关事件的内幕和细节郭梁毫不知情，他在公司里只是一个小人物，他不懂管理不懂经济也不懂法律，所以他不明白事件的起因和性质，他完全是凭直觉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的直觉往往是很灵验的。果然，有一天早晨他突然得到一个消息：某领导从外地某城市地标性建筑的最高层一跃而下。而在随后一个漆黑的晚上，小赵在电梯里被一群黑衣人堵住带走了。郭梁被公司的突然变化吓蒙了，他连夜离开了深圳，几天后他从东莞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郭梁一回到村里就把所有有关钱的问题都清了。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他的钱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人们看到他不停地往外派钱。有关以前的钱，不管是他借来的骗来的还是他赢来的，他统统都还回去。他还说了一句令全村人肃然起敬顶礼膜拜的话，他说：“凡是有关钱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我被郭梁的故事深深地吸引。我和别人一样对他充满好奇，特别是有关他究竟有多少钱这个问题。和别人不太一样的是，我能隐约猜测出他钱的来路，那无非是罗列出存在于那个行业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毕竟他进入的是一个存在于现代社会的神奇行业，在那个行业里，钱不过是个数字，所有一夜暴富的剧本都源于真实的生活。

“郭梁现在在做什么呢？”我后来在电话里问道。

对方在电话那头发出夸张的笑声，说，“他在搞发明呢，郭梁在家里搞发明呢，他已经申请了好几项专利啦。”

我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央视十套经常播放的那些捕鼠器、捕鱼器、洗菜机、切菜机、拉面机器人、农民潜水艇等等创意十足的民科发明，那是我最喜欢的栏目，那些发明总是让人大开眼界。我为郭梁感到高兴，我知道一个初中生搞发明很不容易，我说，“好吧，替我给郭梁捎句话，替我跟他说，让他好好干吧，也许有一天我能在电视上看到他呢，也许他能上中央电视台的《我爱发明》栏目呢。”

我说的是心里话，因为在说话的那一刻我心里在想，如果不是命运发生了神奇的交换，也许在家搞发明的那位农民就是我呢！由此我想到，我给郭梁加油实际上也许就是给我自己加油，我祝福郭梁实际上也是在祝福我自己呢。我知道一位初中毕业的农民搞发明是很不容易的，但同时我也知道，一位初中毕业的农民发明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不是有一句很经典的英文广告词吗？翻译过来的中文意思好像是“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又好像是“一切皆有可能！”

六

“喂喂，喂喂，喂喂喂……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我一直在漫无边际地想着，回忆着过去，我忘记了安平还一直在电话那边跟我说话，直到他在电话里对我大喊大叫，我才猛然回过神来。尽管他已经对着电话跟我说了半天，但是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我只好跟他胡乱地解释，我说我的电话不清楚，我说刚才有客户在外边大声嚷嚷，因此我什么也没听清，我请求他把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从哪里开始？”他问道。

“从你拨通我的电话的那一刻开始。”我说，“我要重听一遍所有你讲过的话，我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对方一阵沉默，然后他慢慢地吐字清晰地说道：“好吧，我再说一遍，郭梁一直在研究飞行的翅膀，这事你知道吧？”

我说：“怎么样？成功了吗？”

“你可真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呀！”安平说，“长话短说吧，郭梁走了。”

我心里猛然一颤，嘴唇因为哆嗦没说出话，然后我听见安平说道：“他一直在家里研究飞行的翅膀，昨天上午，他穿着自制的飞行翅膀从窎山的顶峰起飞，许多人都看见了，我们看着他在天空飞翔，风很大，他无法控制飞行的方向，我们看到他被风吹着一直往西飞，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然后消失了。直到傍晚时分，有一个砍柴的人在虎浴涧林场发现了他，他在天上飞了好几十里最后落到了虎浴涧林场，被人看见时他已经撞到山崖上挂了。”

我听见安平说，“他倒是飞起来了，但是他失去了控制，风把他带走了。”我还听见安平说，“郭梁这个人总是喜欢赌，这回他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赌了一把大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一直沉默着。安平接着说，“他的追思仪式定在后天早晨，你能赶回来参加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我说我不能回去，那么安平肯定会觉得我市侩无情;如果我说我能回去，那我肯定是在欺骗安平也是在欺骗我自己。最终我没说回去也没说不回去，我只是跟往常很多其他的电话一样，习惯性地在电话里搪塞应付，直到挂了电话。

我坐在我的位于摩天大楼的办公室里，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着窗外的天空。今天的天空格外清澈，碧澄如洗，一片湛蓝，有几朵白云在天边飘荡着，有几只雄鹰在天空翱翔着。我记得在很久以前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他说在那片蓝天之外很遥远的地方有和我们一样的星球存在，他说在那些星球上存在着和我们地球上一样的动物、植物、花草和树木，以及天上飞翔的鸟和水里游泳的鱼，也许还有和我们一样善于思考的人类。

小王推开了我办公室的门，提醒我开会的时间到了，客户在会议室等我。在我办公室的外面，几十个人正在埋头工作着，他们都是我的手下，我们同舟共济，他们都和我一样，为了早日还清房贷、为了美好的生活，不辞辛劳地工作，不知疲倦地加班。我们的工程交付在即，客户每天都在电话里催，而我们只能一拖再拖，我们“九九六”的工作方式在这个城市里并不新鲜，但这并不一定够。

我终究是没回小山村。回不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郭梁求仁得仁、如愿以偿，我为他感到骄傲，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把自己融化在蓝天里了。

李加福：作品散见于《短篇小说·原创版》《鸭绿江》《牡丹》《中国铁路文艺》《北方作家》等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