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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视域下塞巴尔德的《土星之环》

2022-05-30吴岱霖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10期

吴岱霖

内容摘要:《土星之环》是德国当代作家W.G.塞巴尔德的代表作之一,创作于1995年,记录了叙事者“我”1992年一段穿越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的徒步旅行以及在旅途中的见闻及思考,书中有大量对英格兰东海岸的风景描写,本文着眼于这些风景描写,将风景视为一种文化形态和意识符号,运用风景学理论,分析塞巴尔德在《土星之环》中如何通过描写风景来使其与人类文明兴衰相联系,又是如何在城市文明周围驳杂的历史废墟中,一点点还原体味历史真实。

关键词:《土星之环》 塞巴尔德 风景与记忆

温弗里德·格奥尔格·塞巴尔德(W.G.Sebald)1944年出生于德国,1967年自瑞士弗里堡大学毕业后移居英国,三年后在英国东英吉利大学任职,并先后在曼彻斯特、东盎格利亚等地辗转,最终在诺里奇定居,2001年在驾车中心脏病突发,与迎面而来的卡车相撞,随即身亡。塞巴尔德是一位大器晚成的作家,从20世纪80年代起才开始文学创作,在其短暂的写作生涯中,塞巴尔德用德语创作的四部作品——《眩晕》(Schwindel.Gefühle,1990)、《移民》(Die Ausgewanderten,1992)、《土星之环》(DieRinge des Saturn,1995)与《奥斯特利茨》(Austerlitz,2001),在德语世界中只是少数人的经典,却在詹姆斯·伍德、苏珊·桑塔格等批评家和《纽约客》等文学刊物的助推下,在英语世界引起不小轰动。

自塞巴尔德因车祸逝世后,围绕其人其文的研究数量激增,林恩·沃尔夫(Wolf Lynn)曾将学界对塞巴尔德的研究热潮称为“二次文献的虚拟爆炸(a virtual explosion of secondary literature)”[1](78),时至今日,对塞巴尔德的研究已成一个热点,就金梦对现有研究的梳理来看,近20年来国外对塞巴尔德的研究早已蔚为大观,其中英美评论家和德国研究者对塞巴尔德的研究侧重稍有不同,前者重视对塞氏作品主题的追踪和阐释,后者则更侧重塞氏作品文本与其他文本的交叉,强调塞巴尔德叙事中的互文性。[2](4-7)与国外丰硕的研究成果相比,国内对塞巴尔德的研究并不算多,一方面是因为塞氏的四部小说直至去年才全部译成中文出版,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塞巴尔德的作品并非传统热门读物,尚未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在为数不多研究塞巴尔德及其著作的论文中,基本是从创伤理论、照片、回忆空间诗学等视角对作品文本及主题思想加以探讨。

在塞巴尔德的四部作品中,除了被他本人称为“广角式写作”(periscopic writing)的文体风格相通外[3](25),他在叙事中展现出的文化历史观在所有作品中同样保持了惊人的一致性,塞巴尔德四部小说的核心议题,正是在揭示历史如何消亡以及人类对于这一漫长消亡过程的记忆选择。《奥斯特利茨》意在从自我探寻反思犹太屠杀中的理性与罪;《移民》中的四个犹太人移民故事道尽异乡人的彷徨与挣扎;《眩晕》借助司汤达和卡夫卡的视角为欧洲宗教文化史上破碎并重建的历史碎片赋形;《土星之环》则在庞大而驳杂的历史残痕与现实景物中为即将傾颓的未来文明守丧。四部作品在主题上的这种一种,正揭示了塞巴尔德在作品中对漫长历史记忆的一种形而上的寻找,叙述者在文化记忆迷宫里的游弋,往往在其对现实场景中的观照中得到强化延伸,于是,当下的景象变成了跨越历史的构建,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的缠绕成了塞巴尔德作品中最吸引人的部分。

塞巴尔德对历史记忆的观照,在作品中体现为大量的风景描写,这种将历史消亡、文化记忆投射于风景的现象在前人的研究中虽偶有涉及,却都只是将风景作为作家叙事的背景,或是将风景作为作品思想表达的手段,并未对其加以重视。本文正以《土星之环》为研究对象,着眼于这部作品中大量的风景描写,从风景学理论的视角,将风景视为一种文化形态和意识符号,并将风景的观照与叙述视作作家主体内在性和历史记忆的一种表达,以此来考察塞巴尔德如何将文明兴衰及人类对这一过程的记忆体认这两个主题投射至作品的风景描写中,并为理解塞巴尔德的其他作品提供一种新的思路。

一.“英国朝圣”

《土星之环》是塞巴尔德的代表作之一,主要记录了叙事者“我”1992年8月一段穿越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的徒步旅行以及在旅途中的见闻及思考,在原版中还有副标题“Eine englische Wallfahrt(英国朝圣)”,故也有不少评论家将《土星之环》视作游记,尽管这种对文体区分的过分拘泥会导致对作品内容的预设,但这种判断也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土星之环》中对实地景物的大量描写。

全书共分为十章,除首尾两章外,中间的八章记录了“我”大致如下的旅行路线:诺福克郡(Norfolk)——萨默莱顿庄园(Somerleyton Hall)——洛斯托夫特(Lowestoft)——科维希特悬崖(Covehithe Cliffs)——绍思沃尔德(Southwold)——布莱斯河(River Blyth)——邓尼奇(Dunwich)——米德尔顿村(Middleton)——伍德布里奇(Woodbridge)——博尔奇庄园(Boulge Park)——奥福德城堡(Orford Castle)——约克斯福德(Yoxford)——哈尔斯顿(Harleston)——伊凯瑟尔圣玛格丽特(IIketshall St Margaret)——邦吉(Bungay)——迪钦汉姆教堂(Ditchingham Church)[4]。

在这段开始于盛夏时节尾声的徒步旅行中,叙事者“我”所见到的古老倾颓的英国庄园、已故作家的宅邸、破败的海滨度假胜地、被遗弃的岛屿,都是由于战争、自然灾害、开发荒废等历史事件遗留下的废墟,这些历史废墟的风景和作品中偶尔提及的萨福克郡中田野、海岸、林荫、星光等自然风光一样,显然都不是叙事者“我”对徒步中所见的客观记录,而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5](12)的风景。事实上,《土星之环》的叙述时空并非基于徒步的当下,而是叙事者“我”在开始旅行一年后在郡治诺里奇的医院疗养时写下,又在出院一年多之后仔细誊写住院期间的笔记,这种创作上叠套的回忆形式与徒步旅行中叙事者“我”追忆过去的思索方式如出一辙,这种叙述视角下的风景,“不过是语言,是过去的文学。”[5](11)从这一角度看,“英国朝圣”这一副标题,不单是指这段穿越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徒步所体现出的肉体的朝圣,更是对英格兰历史的朝圣,是一段记忆的朝圣。

二.重叠与共存

在这段“英国朝圣”之旅中,废墟一直是“我”徒步中所见到的主要风景:

“(海边的平原)这里没什么好看的,除了时不时的有一座孤单的田园哨所,除了草和起伏波动的芦苇、一些倒下的柳树,以及倾颓的砖石堆,它们就像灭亡文明的纪念碑,还有无数残存的风车泵站和风车磨坊,白色的羽板倾倒下来,悬挂在弗盖特岛上沼泽的水草上方,这样的风车在原本海岸线后面到处都是,直到它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间一座接着一座地被关停。”[6](29)

“(萨摩莱顿庄园)玻璃游廊和棕榈树屋……在一九九三年的以此瓦斯爆炸后焚烧殆尽,之后编被拆除了。……现在,这座地主庄园让我觉得何等之美,因为它在不知不觉间走向瓦解的边缘,接近宁静的废墟。”[6](35-36)

“今天的邓尼奇是一座在中世纪属于欧洲最重要的港口城市的最后残迹。……一切都消亡了,散落在两三平方英里的范围内,被埋在外面海底的冲击沙和碎石之下。……礼拜堂一座接一座向着不断在后退的礁石倒塌下去,渐渐地与从前建造过城市的土层和岩石一起越沉越深。……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个砖砌的水井井筒……”[6](156)

“(博尔奇庄园)今天,这座庄园本身已经荒芜破败了,多年来杂草丛生,巨大的橡树一根树枝接着一根树枝地枯萎,这里那里凑合着用碎砖修修补补的车行道坑坑洼洼,里面淤积着黑色的水。……到处都乱堆着腐烂的木头、生锈的铁器和其他垃圾。坟墓一半陷入泥土,上方被一棵棵长得越来越大的枫树遮盖住。”[6](196)

“(奥福德角)一条狭窄的小溪南北走向地穿过干涸支流的污泥河床,波光粼粼,前方是一派被摧毁的景象。”[6](239)

风景是记忆的激活器,也是文化的交汇点。东盎格利亚是英国中世纪较为发达的传统农业区,农牧业生产较为发达,当时的经济水平处于英格兰前列,但由于种种因素,东盎格利亚未能在工业革命的大潮中沿着工业方向继续走下去[7],加上受到自然的侵蚀、战争的影响,早已不复往日的辉煌。《土星之环》中叙事者“我”在旅途中所见到的倾颓的风景显然与东盎格利亚的衰败密切相关。这些荒芜破败的废墟风景激发了塞巴尔德对东盎格利亚辉煌过去的追思,在倾颓的萨默莱顿庄园,塞巴尔德回忆中世纪时这些庄园如何在各个家族中流转;在萧条的洛斯托夫特,塞巴尔德书写一百年前那个被国内外赞誉为最有益健康的海滨浴场洛斯托夫特;在绍思沃尔德的枪山眺望大海时,塞巴尔德想象三个世纪前荷兰与英国在绍思沃尔德海湾发生的海战;在邓尼奇的海滩上,塞巴尔德细数邓尼奇从十三世纪的发展高潮以来因频繁的海洋侵害不断向着西边搞建设的“逃亡行动”;在伍德布里奇的博尔奇庄园,塞巴尔德追溯在此长大的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家族历史……英国学者西蒙·沙玛在《风景与记忆》中指出“风景首先是文化,其次才是自然,它是投射于木、水、石之上的想象建构。”[8](67)这某种意义上正揭示了塞巴尔德在《土星之环》中书写风景时所賦予风景的记忆,但同样需要指出的是,风景与文化、记忆的关系,并不是单向的投射和建构,而是某种隐喻意义上的互文,文化、记忆在赋予风景历史真实的同时就已经成为了风景的一部分,因此,即使塞巴尔德不刻意在风景中追思东盎格利亚的过去,东盎格利亚的历史记忆也会一直与漫长海岸线上的风景共存,其原因正在于这片风景“是一个动态的媒介,我们在其中‘生活、活动、实现自身之存在。”[9](2)

在《风景与记忆》中,西蒙·沙玛总结了风景与记忆的两个普遍特征:“可延续数世纪的惊人持久力,以及强大的影响力”[8](15),这一总结事实上指出了风景与记忆在时间和空间两个层面上的联系,塞巴尔德《土星之环》中通过叙事者“我”在历史记忆中的追寻明显具备这两方面的特征,前文所梳理的塞巴尔德在东盎格利亚不同地点的回忆已经表明不同世纪发生的历史事件会在同一时空的风景中共存,而在《土星之环》中,这种追思不仅表现在时间上,也鲜明地体现在空间中,其形式往往都是从风景向远处层层叠加。在萨默莱顿庄园,园丁威廉·黑兹尔在衰颓的庄园风景中想象一座座德国城市在二战的空炸中陷入火海;在洛斯托夫特的海岸线见到沙滩上一字排开的风雨棚和白天昏昏欲睡、晚上彻夜不眠的渔人集体,叙事者“我”从鲱鱼捕捞和自然史想到人类繁殖;在绍斯沃尔德海边望向风平浪静的大海时,叙事者“我”一年前在荷兰海牙的海滩眺望英格兰的记忆便鲜活起来;在横跨布莱斯河的铁桥上,“我”的目光转向遥远的东方,思索发生在清朝的战乱与帝国命运;在邓尼奇的原野迷宫,“我”发现移民英国的伯林犹太人米夏埃尔的生命轨迹与“我”的竟然有交叉……

这种风景与记忆在时空上的交叉,让人“无法一下子就说出现在是哪个年代、哪个世纪,因为许多时代在这里重叠、共存。”[6](36)这难免让人想到《土星之环》的书名,中译本扉页摘录了《布罗克豪斯大百科全书》对“土星之环”的解释:“土星的光环由冰晶和疑似陨石颗粒组成,它们在赤道平面以圆形轨道围绕着这颗星球运转。它们很可能是早期月球的残骸,因为月球太过靠近土星而被其潮汐效应摧毁(→洛希极限)。”[6]这正揭示了塞巴尔德以此为题的意指,即利用天体物理中的现象,来说明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文明在相互靠近、相互作用中重叠、共存的现象,而在行文中,塞巴尔德利用环环嵌套的长句,将大量事物卷入记忆旋涡中的安排,显然也是重叠、共存的表现。

三.未来的文明废墟

从眼前的风景,向遥远的地理时空中挖掘潜藏的记忆,风景与记忆的两个特征,在塞巴尔德的书写中,使“一滴水变成了一片大海,一丝微风变成了一场风暴,一把尘土变成了一片沙漠”[6](80),而这正是群体文化记忆形成的转述,在讨论文化记忆时,阿莱达·阿斯曼指出“由于不存在文化记忆的自我生成,所以它依赖于媒介和政治”[10](6),而风景显然是其中相当重要的媒介之一,正如《风景与权力》中米切尔强调“风景是以文化为媒介的自然景色。它既是再现的又是呈现的空间,既是能指(Signifier)又是所指(Signified),既是框架又是内含,既是真实的地方又是拟境……”[9](5)这正说明了,风景记忆本身就是文化记忆的一种构成。

回到塞巴尔德《土星之环》对东英格兰衰颓历史废墟的书写,这种书写不仅是对地理时空中过去的指认,更是对人类文明未来的探寻,正如塞巴尔德所指出的,“我越靠近这些废墟,有关一座充满秘密的死人岛的想象就愈发烟消云散,我感觉似乎正身处我们自己在一场未来灾难中毁灭的文明废墟中”[6](241),《土星之环》所要表达的,一方面是承载着大英帝国昔日荣耀的东盎格利亚地理文化景观在转化为文学景观时风景与记忆之间展现出的张力,另一方面,则是历史变迁中的衰落、损害和毁灭如何将人类文明变成废墟,文明的底色,正是一片废墟和历史的灰烬,在自然兴衰与文化变迁的景观之外,或许我们可以在记忆迷宫之中寻见未来。

注 释

[1]Wolf Lynn. “‘Das Metaphysische Unterfutter der Realitt: Rencent Publications and Trends in W.G. Sebald Rearch.”Monatshefte, Vol.99,No.1,2007,pp.78-101.

[2]金梦.回归之途—试论《奥斯特利茨》中对照片的使用[D],华东师范大学,2020.

[3]James Wood. “An Interview with W.G. Sebald”,in Brick,No.59 (Spring,1998),pp.25.

[4]中文地名参考:[德]温弗里德·塞巴尔德:《土星之环》,闵志荣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英文地名参考:W. G. Sebald,The Rings of Saturn,trans. Michael Hulse,London: Vintage,2002.

[5][日]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学的起源》[M],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6][德]温弗里德·塞巴尔德:《土星之环》,闵志荣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7]有关东安格利亚地区经济的演变,详见:刘景华,崔洪健.东盎格利亚道路:英国传统农业区的曲折转型[J].历史研究,2012(03).

[8][英]西蒙·沙玛:《风景与记忆》[M],胡淑陈、冯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9][美]W.J.T.米切尔:《风景与权力》[M],杨丽、万信琼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10][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M],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