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奢华:唐代金银器巡礼
2022-05-30郭家瑞
唐代是中国古代金银器发展的黄金时代,唐代金银器承前启后,兼顾东西,在兼收并蓄的同时,完成了自身的一次提升。这一时期的金银器数量众多,造型别致,纹饰精美,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文物价值。
金银因其独特的色泽和稳定的化学属性,自古以来就被视为稀有的贵金属,也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早在商周时期,中原地区就开始使用金银制品,大多是头簪、耳饰等饰品。至春秋战国时期,错金银工艺开始流行起来,使得金银的应用范围更加广泛,除了饰品,还在勺、盘、耳杯、盆等生活用品以及车马具、兵器中广泛应用。这一时期的金银制品尚处在以本土化为主的阶段,至汉末、魏晋及南北朝时期,因战乱和人口迁移导致文化交流频繁,中原地区的金银制品开始多样化,甚至在一些贵族墓穴中还出现了来自中亚、西亚地区的金银器制品。
黄金时代
隋唐时期,随着国家的统一和国力的强盛,政府专门设置了隶属于中央的金银作坊院,金银器地位可见一斑。唐代社会开放包容,对外交流活跃,加之商路通暢,“丝路”贸易加强了与中亚、西亚地区及东罗马帝国的商贸交流,促使本土金银器产生了十分重大的变革。这一时期,不仅出现了由地方政府控制的官办作坊,还出现了许多私人作坊,与官办机构齐头并进。唐代官员向皇室进奉的风潮也使得器物制作愈发极致精巧,加之受外来文化的影响,金银器制作突破传统,取得了极高的艺术造诣。
从几次重大考古发现来看,1970年陕西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1982年江苏镇江丁卯桥唐代窖藏和1987年陕西扶风法门寺地宫所藏金银器,能够反映唐代金银器的全貌。
在法门寺地宫出土的《物帐碑》中,记录着唐代工匠们对金银器制作工艺的称谓,如“银金花鈒作”“真金鈒花”“金筐宝钿”等,均有实物可参照。许多器物上留有铭款,可以推测当时各地有大批优秀的匠人和制造场所,已具备成熟的金银器制作技术。
唐代金银器特征比较鲜明。在安史之乱之前的相当一段时期内,金银器多以圆形为主,大都小巧而厚重。从唐初到唐高宗,器形种类不多,有杯、碗、盘、壶、铛等,而带把杯、多曲长杯、高足杯等器形多是在外来文化影响下的产物。其纹样多以葡萄纹、联珠纹、缠枝纹、忍冬纹、宝相花和狩猎纹为主,花纹细密繁茂,且满铺手法居多;之后各种花口形式的盘、盆流行,纹样也从繁密细纹变成了分单元布局、注意留白的折枝纹和团纹。
唐德宗之后,唐顺宗继位。金银器的器物种类大增,北方的严谨粗犷和南方细腻活泼的地域特征日益明显,反映出北方官办制造和南方“公私合营”的种种差别。其纹样以大花阔叶为主,双鱼、鸿雁、鸳鸯、鹦鹉等动物题材受到人们的喜爱,风格贴近民间生活又自由活泼,从侧面反映了唐代金银器蕴藏在基层社会中的生命力。
这一时期一项重要的技术—锤揲法(也称金属敲花法)得以熟练使用和推广。这种技艺不仅用料更少,还无需多人分工铸造,提高生产效率的同时,金银的延展性也得到充分释放,器形摆脱了技术的限制,浮雕效果得以呈现并流行。器形和纹样多受域外文化,尤其是中亚地区文化的影响,之后便与域外文化逐渐融合,重新回到本土特色发展的轨道。金银器的图案纹饰,多是由自然锤揲法和模具锤揲法制成。其中后者是把提前设计好的图案做成模具,利用金银的延展性,将金银锤印到器物身上,呈现浮雕效果。这一方法也被广泛地应用到瓷器当中—利用胎土湿润可塑性强的特点,在模具上压印,以呈现同样的效果。这种制作风格深深影响了两宋时期的瓷器,甚至宋代官窑、民窑中的很多纹饰都可以在唐代金银器中找到原型。
另外,唐代由于皇族和顶层官僚垄断了绝大部分金银器,使众多的中下级官僚和士绅大贾只得望而兴叹,客观上使得比较容易获得的瓷器在造型上、装饰风格上,更加倾向于向金银器靠拢。一些高级别的瓷器,甚至直接加入金银作为装饰,以满足“市场”的愿望。最为常见的形式是在瓷器口沿处镶嵌金银扣作为装饰。自唐至五代,瓷器以淡绿和白色为主,色泽温润如玉,在上面镶嵌金银,能使瓷器显得更加华贵。这种做法在当时受到市场的极大欢迎,在盛产青瓷的古越地(今浙江省为主)各类文献中有相关记载,在一些出土器物及1987年法门寺地宫出土的“秘色瓷”上得到验证。这种金镶瓷的做法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提高器物价值所做的美化装饰。两宋时期延续并发展了这种金银扣装饰,并广泛出现于各大窑口。
盛世遗珍
唐葡萄花鸟纹银香囊,直径约4.5厘米,链长7.5厘米,1970年出土于陕西西安何家村,现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香囊是当时贵族女性所喜爱的装饰器物。此香囊呈圆球状,由两个半球组成,以子母口相扣,合叶铰链开合。球身带链条,顶端有挂钩可悬挂。圆球最里层可放置香料,外层是两条十字相交的同心圆环,包围着最里层的小容器,凸显其精巧细密的制作技艺。最外层为通体镂空雕刻飞鸟缠枝葡萄纹,壁厚仅为0.05厘米,由于如此纤薄,刻痕透到内侧,更显剔透华美。
香囊在使用中由于有最内侧的香料压重,能够保证其结构的平衡,转动时不会有影响,香灰、未燃尽的香末都不会撒出,故随身携带、挂于室内均可,是唐代手艺人匠心巧思的一大杰作。在这一时期的出土文物中,此类香囊器具并不少见,其工艺精细程度不一,足见此类器具是当时风靡之物。
唐鎏金舞马衔杯纹皮囊式银壶同样出土自何家村,器物通体高14.8厘米,口径2.3厘米,底部长径9厘米,重549克。壶身呈椭圆形,顶端装有弓形提梁,开有出水口,并覆以莲花形壶盖,以银链与提梁相连接。壶盖和提梁均有鎏金。
此壶壶身两侧有锤击凸起的舞马造型,此造型与唐代娱乐风俗有关。唐代有将训练过的马用于娱乐活动的风俗。唐玄宗时期,每逢其寿辰都要在兴庆宫勤政楼举行庆祝活动,舞马表演是重头戏,表演内容十分丰富。宰相张道济曾写有“更有衔杯终宴曲,垂头掉尾醉如泥”的诗句,正与壶身上舞马的姿态相合。锤击出的舞马在鎏金效果下更凸显它的浮雕感和艺术张力,马的线条、体态更加动感强烈,然而两侧的马形态却不一致,一侧线条清晰,另一侧肌肉略显臃肿,且面部线条不十分清晰。此壶在制作中是否曾经人易手,或为两人合作,或一人作而手法不一,尚不明确。
然而,这并不影响此壶的工艺水准。壶身与足底一次成型,将锤打成型的银片与底部圈足镶嵌并焊接而成。壶身经过抛光,整个器物色泽光亮,金银交相辉映,装饰文雅矫健,无论从工艺水平还是从艺术水准方面看,都是传统工艺的上品。
唐金银丝结条笼,收藏于陕西法门寺博物馆,是1987年出土于法门寺地宫的一件颇具代表性的器物,2018年曾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与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陕西省文物局共同举办的“大唐风华”展览中展出。此器物通高15厘米,长14.6厘米,宽10厘米,重355克,通体以银丝编织而成,用金丝作装饰,玲珑剔透,华美异常,其工艺之精、机巧之繁举世罕见。法门寺地宫中同时出土的《衣物帐碑》记载的“结条笼子一枚,重八两三分”就是此物。专家多认为这种笼子用于烘焙茶叶或储存茶饼,但杜甫诗《往在》、令狐楚《进金花银樱桃笼等状》中却写它是用来采摘樱桃的。
中西合璧
唐代的金银器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处在一个承前启后、兼顾东西的特殊时期。这一时期的经济基础、文化交流为金银器工艺的发展和变革提供了完美的历史契机,不仅极大地提高了中原本土的金银器工艺水平,而且充分吸纳了西方文化,使之很好地与本土文化结合,孕育出了新的样式,这也为后来历史中其他工艺类别提供了大量可借鉴的内容,对瓷器、玉器等手工艺品都有重要影响。
带把杯原本不属于中原地区传统器物的形制,其发源应当是中亚的粟特地区。粟特民族在中亚地区虽不强大,但整体上是个商业民族,粟特地区为丝绸之路所经之地,因此对唐代金银器的影响较大。
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的鎏金伎乐纹八棱银杯,杯身上的浮雕胡人形象清晰可见,并非中原人物的相貌,杯身呈八边形,侈口,圈足外展,八边折痕处装饰联珠纹,属于典型的栗特族风格。而西安东郊出土的白釉瓷杯,器形与何家村的鎏金杯十分相似,更与同期出土的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器形几乎完全一样。又如,何家村出土的鎏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八曲造型,高足外撇,杯身覆以狩猎纹、仕女纹,下半部分有凸起的莲花瓣作装饰,边缘覆以联珠纹。对比浙江临安水邱氏墓葬出土的白釉瓷杯,此器形很明显受到八曲杯异域特色的影响,但细节作了本土化处理。唐中期瓷器中流行的深腹杯身造型、圈足底、玉龙形杯把、如意形拇指垫等,表明唐中后期的瓷器制作深受外来金银器文化的影响,并把中外文化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尽显古代匠人的巧思和智慧。
凤首壶(带把壶)是萨珊(即波斯第二帝国,继安息帝国之后与罗马帝国共存超过400年)、粟特地区流行的一种银器造型,壶口呈鸭嘴状,细颈大腹,底部为喇叭状高足。这种独特的造型使它在当时成为极具装饰性的器具,传入中原后很快受到追捧并成为争相模仿的对象,各大官窑都曾烧制这种壶型。内蒙古赤峰出土的粟特風格银壶,顶端有一个胡人头像,这类做法是典型的粟特风格。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的白釉凤首壶即是模仿这类银壶所制。另外宁夏固原市李贤墓出土的鎏金带把银壶,将胡人头像安置在弯曲的壶把肩上,属于萨珊风格。河北曲阳涧磁村出土的白釉定窑凤首壶,其造型就是在这类器形基础上改用了定窑执壶上常用的双泥条柄,融合了中原文化。
由此可见,唐代是中国古代金银器发展的一个黄金时代。唐代金银器承前启后,兼顾东西,在兼收并蓄的同时,完成了自身的一次提升,也对其他相关的手工艺门类的发展、变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特别是两宋瓷器中越窑、邢窑对金银器的成功借鉴,是当时其赢得市场赞誉的主要原因之一。这种影响力一直延续和保持在整个两宋时期的各大窑系中,也为宋瓷在人类史上独一无二的历史性地位打下了基础。
郭家瑞,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员、展览部策展人。